【专栏】椒乡记事
时下正值仲夏，每到傍晚，满街道都是火锅的味道，那麻辣鲜香的诱惑总是让人留恋。每到这时，我就想起了花椒，想起了和花椒有关的故事。
和妻相识，便和富平的一切都结上了缘。尤其是每年暑假，正是花椒成熟季节，我们结婚十年，有七八年的暑假都是在富平漫山遍野的花椒园里度过的。
岳母家的花椒园共有四处。地形由北向南呈递减趋势，北边是山，南边是沟。分别是北山园、塬南园、土桥园、南沟园。因地势的差异，花椒等级也有所不同。北山园所产花椒属于上等品，塬南园、土桥园是中等品，南沟园就是下等品了。花椒从北向南渐次成熟，所以每年花椒成熟时，我们就从北山园开始采摘。
天刚蒙蒙亮，勤劳的岳母便起了床，在灶房里烧火做饭。她通常都是蹑手蹑脚，怕吵醒熟睡中的我们。朦胧中，我总是能听见鼓风机呜呜声和锅盖的磕碰声。做好了饭，她才叫我们起床，由于白天劳累，大家都揉着惺忪的睡眼，想多睡会，难以起床。她也不急，一个人摆好桌子板凳，端菜馍、稀饭，等着我们起床、洗漱，然后才坐在一起吃饭。桌上通常是四个菜，一个凉拌洋葱，一个炒土豆丝，一个蒜片黄瓜，一个炒青椒香菜末。在桌子的中央，还有一小碗红烧肉。我的食欲总是很好，两个蒸馍下肚，再喝一碗红红的豆子米汤。妻总是吃不下，说太早，又刚起床，迷迷糊糊地。她们姊妹几个就夹了馍，用洁白的纱布包好，装在红色的塑料袋里。
六点天已经大亮，把那辆破旧的“巨力”柴油三轮车发着，停放在院子的中央。摘花椒用的竹篓、旧雨伞、勾绳、椅子都装上车厢，还不忘茶水、馍、苹果、酸奶等吃的东西。最后一件事，就是千万不能忘记带上那个黑色的老式收音机，它可是一家人在机械乏味的摘花椒过程中的唯一的精神娱乐呢！我们一拥而上，狭小的车厢里顿时拥挤不堪。开车的是小凯，副驾驶坐着岳母，车厢里有大辉、春妮和我们两口子。出了门，左拐，突突突…车后冒出一阵剧烈的黑烟，我们便踏上了去北山的路。
路上人很多，都是摘花椒的。男男女女，老老少少，热闹非凡，把上山的土路都踩成了尘土坑。这些人大概分三类：一类是老人，他们年老体弱，只得推着独轮车上山。老汉在后面推，老伴在前面用绳子拽，他们弯着腰，慢慢地向前挪动。二类是小青年新媳妇，他们骑着结婚时新买的五羊125，马达轰鸣，风驰电掣般从你身边呼啸而过，扬起一股尘雾。三类就是我们这样的一大家人了，开着三轮车，一路东扭西歪，颠簸而上。等上到椒园，大家都灰头土脸的，相视大笑。
进到地里，满眼的花椒挂满枝头，一簇簇如同红霞般铺展开来。仔细观察，上面还有一层亮亮的油脂，稍不注意，它就会溅入人的眼睛里，让人酸疼半天。我们来到树下，把竹筐用铁钩子挂在树枝上，有人把伞打开，挂起来。戴好帽子、手套，穿上长衫，做好防护措施后，就开始摘花椒了。
摘花椒时，个人有个人的特点，岳母总是一个人不太说话，性子急，想快快地摘。但是由于眼睛不好，摘过的树枝上总是有零零星星的花椒。大辉个子高，喜欢在高处摘，别人够不着摘不到的枝杈，他总是全部包揽，没有一点怨言。小凯一只脚踩在竹筐边沿上，另一只脚的后跟露出来，不紧不慢地摘。春妮手快，左右手并用，遇到高的树枝，总是使劲的往下扳，一不留神，“咔嚓”一声，树枝就断了。她吐吐舌头，偷偷地溜到另一棵树下去了。妻戴着眼镜，她的脸上全是一层细细的汗珠，不时地扶扶眼镜，她摘得很仔细，竹筐里红红的一片，没有一个花椒叶混在其中。我呢，技术不行，人又胖，不灵活。因为是外地女婿，没有摘花椒的经验，所以受到了“特赦”，可以随便摘，高处低处不限，快慢无所谓。有时偶尔也发挥一下我的烹饪特长，给大家做一顿美味佳肴，大家就吃得津津有味，连连称赞。
太阳越升越高，大家的汗水滴滴答答，打湿了衬衫，浸入脚下的泥土之中。但是大家没有人歇息，越是天气好，越要多摘，这样晾晒出来的花椒颜色鲜红，卖相好，能卖上好价钱。实在累得的不行了，大家就找个阴凉的地方，团团围坐，开始休息。有吃馍的，把夹菜的馍一分为二，一人一半，吃着格外香。有吃苹果的，咬的汁水四溅。有喝茶的，一大杯888花茶水，暗红色的，上面还飘着几朵白色的小花，香气扑鼻，越喝越香。有人拿着银桥草莓奶，用嘴在袋子的右上角撕开一个小洞，吸得滋滋响。吃着喝着，说着笑着，身上的疲倦就一扫而空。隔壁地里的燕燕婆闻声而开，看到我们人多热闹，也坐下来和我们聊天。她眯着眼四周扫了一圈说，哎，你看我同年（富平方言，同岁的意思），把这些树务的就是好，花椒繁得很啊！岳母连忙说，哎，我也是个外行，主要是老天爷关照，雨水足。你们的树也长得好----你还摘的多少哩？燕燕婆说，我们快摘完了，女儿从新疆赶回来帮忙，快点摘完，我们全家就去新疆帮女儿拾棉花，她家种了几百亩呢！哎呀，你们这么多人摘，我不敢影响你们了，我也该摘了。岳母笑着说，不影响，再谝几句吧。燕燕婆一边起身一边说，不了，不了，再不过去摘花椒，老头子就要嘟囔了…摘花椒还在继续，太阳直直地射下来，花椒园里枝繁叶茂，密不透风，此刻就像是一个巨大的蒸笼，每个人的衣服都被汗水浸湿。我们轮流喝水，刚喝下去的水立马又变成了汗，顺着脸颊长流。此刻，我们每个人的竹筐里，都满满的全是火红的花椒了。
岳母爱听收音机，尤其喜欢陕西故事广播里的杨淑丹主持的节目。她主持风格亲切，用陕西方言，以拉家常的方式娓娓道来，总是让她痴迷。每次到了点，她总是说，凯娃，给妈把收音机调到“丹丹娃”上（杨淑丹的节目）。她往往就听得入了迷有时听得高兴了，还会大声地在热浪滚滚的花椒园里唱几句，每次都是《梁秋燕》：阳春儿天秋燕去田间，慰劳军属把（呀）把菜剜，样样事我要走在前面，人家英雄上了前线，为保卫咱的好田园……她唱的起劲了，猛地一句唱错了词或者跑了调，就惹得大家哈哈大笑，她也笑了，就不再继续唱了。
小凯热得不行了，跑到地头的柿子树下歇息，猛一阵凉风吹来，顿时让人神清气爽。他站在那里，顺着弯曲的土坡望下去，有几户人家已经满载而归了。他转过身来，擦擦头上的汗珠说，妈，咱们回吧，人家都回去了！岳母笑着问，几点了？他说，快一点了。岳母说，再摘一会吧，上一趟山不容易，要不就光跑了路了。大家表示赞同，小凯笑了笑，又回到地里，和大家一起埋头苦干。
等到竹筐里装不下花椒时，终于可以收工了。大家把所有的竹筐都搬上了车，还有其他的物件也一一上车。跟来时一样，大家各就各位坐好。大辉拿起摇把，发动了三轮车，还是小凯当司机，三轮车摇摇晃晃地沿着弯弯曲曲的土路，小心翼翼地下去。迎面吹来的风，是那样的凉爽，带着丰收的喜悦，我们一路欢笑。车厢里我们四人，一边照看着竹筐里的花椒（三轮车颠簸的厉害，不小心竹筐就会翻倒），一边紧紧地抓住车厢的铁栏杆，蹲在车厢里，时刻还要注意路边呼啸而来的树枝。这里洋槐、核桃树居多，一不小心，就会打在人的脸上，生疼生疼，倘若扫到眼睛，酸酸的，要流出很多眼泪来。
到家后，把花椒从车厢里卸下来，统一倒在一大片浸湿的粗布上，上面淋点水，再用湿布盖起来，以防天气干燥，花椒失掉了水分和颜色，影响价格。
然后大家开始洗手洗脸。稍微吃一点东西，就在那几孔石窑洞的炕上，美美地躺下休息。盛夏高温，外面像着了火，但是窑洞里面很凉快，铺上凉席，盖上毛毯，枕上石枕，乏困的我们很快就进入了梦乡。
突然，朦胧中听见有人叫我的名字，我猛地起身一看，天边不知何时飘过来一大团乌云，黑压压的，接着又是一阵凉风，风里夹杂着土腥味。我赶紧跳下炕，飞奔上了窑背。窑背上用水泥打过，平平整整的，是晾晒花椒的好地方，不过此时，大辉和小凯正在用扫帚扫花椒呢，我赶紧加入其中。幸好花椒已经晒干，我们把晒好的花椒装进袋子，顺着窑背，用绳子一点一点的把花椒吊下去。刚吊完，天上的云也散了，阳光又出来了。我们都骂着，这样的鬼天气，惊的人一身冷汗。
我们下了窑背，来到院子里。把刚才吊下来的花椒放入一个长方形的铁筛子里，一边一人，来回拉送。黑而饱满的花椒籽便顺着筛眼流淌出来，上面的就剩下鲜红的干花椒了。如此重复，不一会儿，一大堆花椒就被分离出来了。看着那些上等品，我们都很有成就感。
门外传来敲门声，妻子开了门。进来一个四十多岁的男人，戴着草帽，腰里系着一个黑色的钱包，原来是收花椒的。那人先问，有花椒么？我们说有，然后他才近前来。我们打开袋子，他抓了一把花椒，在手里捻了几下说，准备卖多少钱？大辉说，随行就市么，这几天都卖40。那人摇摇头说，花椒价格一天一个样，今天不能和昨天相比。雷村收购站这几天货都堆满了，那些外地客商把关严，不好好收了。你这花椒，最多38，你们考虑吧！岳母摇摇头，不行不行，我们娘母几个，上坡下岭的，天不亮就出门，大中午才回来，这个价不够我们辛苦钱，不卖！那人考虑了一会说，那就再加5毛，38.5，不能再加了，再加我就不敢收了。大家都不说话了，空气很沉闷。突然大门一响，小凯从外面进来，气喘吁吁地说，妈，我刚和我福安叔说好了，他一会就来收我们的花椒，还是昨天的价钱，40元。大家一听，都松了一口气。那人一看，思考了一会，好像下了很大决心说，这样吧，一口价，39，你们不卖我就走了。小凯给大家使了使眼色说，那算了，你都来了就卖给你了吧，称要称好，用我们的称吧！那人表示同意，于是称重、算账，一沓厚厚的钞票就到手了。
那人走后，大家都问小凯，你说平安叔40块收 ，你咋卖给这人了？小凯一笑，嘿嘿，我就没见福安叔！
也许是花椒卖了钱给了大家鼓舞，也许是天气凉爽。总之，下午的花椒摘得特别愉快，时间也过得很快。听着收音机里著名评书表演艺术家刘兰芳的评书《岳飞传》，我们手脚不停，成堆的花椒就一筐筐搬上车。天渐渐黑了，西边的太阳钻进了云里，映出一大片红光，又慢慢躲进了山头，一会儿就看不见了。光线越来越暗，花椒和树叶混在一起，看不清楚了。收工了，于是我们就又坐上三轮车，一路颠簸着回去了。
先是冲凉，一个小小的洗澡间，总是要有个先后顺序。岳母先洗，她总是瞌睡来得早，洗完就睡了。接着是妻子和春妮，她们还有一大堆全家人的衣服要洗。我、大辉、小凯最后洗，因为我们还有一个重要任务----吊花椒。
早早就看了天气预报，这几天高温无雨，正是晾晒花椒的好时机。为了减少明天的工作量，也为了花椒早点晾干。我们这几天通常在晚上就把当天所摘花椒全部吊上窑背去。我在下面挂钩子，他们弟兄俩人在上面，一人吊，一人撒，由于花椒多，通常要吊半个多小时。花椒鲜红，铺满了整整四孔窑洞，惹得邻居小盼爷爷不住的夸赞：你们家人多还是好啊，一天就摘了这么多，你看看我们摘得花椒，还没有炕大一片，哎……此时的窑背上，凉风习习，我们弟兄三人坐在上面，看着满天的繁星，听着音乐，喝着啤酒，感受着收获的喜悦，憧憬美好的人生……这都是几年前的记忆了。
现在，花椒园还是四处，在岳母的精心照料下，花椒树愈发蓬勃，焕发出无限生机。花椒产量逐年攀升，价格水涨船高，一路飙升，家庭收入不断创历史新高，日子越来越好。可是摘花椒时，再也凑不齐前几年的那些人马了。我和妻子暑假要培训，还要辅导孩子；春妮家的花椒园也发展壮大，自己都忙不过来；大辉西安石油大学毕业，远赴新疆工作；小凯在西安理工大学上研究生，暑假要协助导师做项目……今年六月，岳母在花椒园里除草，歇息时突然哭了起来，妻子忙问原因。岳母哽咽着说，花椒园眼看着一天比一天好，今年花椒长势好，结的繁，肯定能卖个好价钱。可是，你们都忙，就剩下我一个人摘花椒了，什么时候才能摘完……妻子说，妈，你就不要操心了。咱们日子现在好多了，我们都有工作，家里就不靠花椒园生活了，你也上了年纪，慢慢的把花椒园就转手吧，我们姊妹四个来养活你！
岳母说，娃啊，你说的对，我也老了，也有心无力了。这花椒和我为伴三十多年，它养活了我们一家，供你们几个上学，你们现在成家的成家，工作的工作，上学的上学，都走上了正路，我也该歇歇了，也该享享孩子们的清福喽！
她说着，又满眼深情地望着那一片郁郁葱葱的花椒园，眼睛湿润了……
2017年8月6日于富平杨家村
【作者简介】
马勇，陕西彬县人。新媒体写手。擅长小说、散文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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