瓜瓜斋第109期：初唐四杰掌故
上一期瓜瓜斋，提到王勃藏逃犯，又杀逃犯灭口的事。关于此事，新、旧《唐书》皆有记载。虽说该逃犯为官奴（无人身自由），且已犯罪，但王勃不交付有司处置，且先藏后杀，可见是位心狠的主。其实，若按照现代心理学的“健全人格”标准衡量，不止王勃，初唐四杰，几乎全部“不及格”。今天就扒一扒他们。
王勃是不折不扣的神童。六岁时，同龄人还在用尿玩泥巴，王勃的作文已了得。九岁时，他读了颜师古注释的《汉书》后，自己写了十卷《指瑕》，给颜注纠错。颜师古何等人物？《汉书》专家也，历史上一流的训诂学家，《颜氏家训》作者颜之推的后人，书法家颜真卿的五世祖——可见王勃打小不知天高地厚。当然，王勃也不是草民出身，他的爷爷叫王通，非一般人也。王勃出道颇早，十几岁及第，不满二十岁就当了朝散郎，混王公贵族圈。当时，纨绔王爷们爱斗鸡，王勃逞才，写了篇《檄英王鸡》，结果被唐高宗开除出宫廷。
《滕王阁序》，是王勃的代表作，高中生必背古文，有说作于他十四岁时，有说作于二十多岁。不管作于多少岁，都超不过三十岁，因为新、旧《唐书》分别说他死于二十八、二十九岁，非正常死亡。当时，王勃的父亲被贬为交趾令，上班地点在今天的越南境内。王勃自大陆去探亲，乘船渡海，溺死了。这种死法，正应了天才短命之说。王勃做过虢州参军，是他主动求做，因为他通医术，而虢州盛产药草。杀逃犯的事，就是在虢州干的，可见他不是什么良吏。
温习一下神童的诗：
送杜少府之任蜀州
城阙辅三秦，风烟望五津。
与君离别意，同是宦游人。
海内存知己，天涯若比邻。
无为在歧路，儿女共沾巾。
秋江送别其一
早是他乡值早秋，江亭明月带江流。
已觉逝川伤别念，复看津树隐离舟。
唐代留下名字的诗人，写离别，个个是高手，看来这是唐人的基本功。
杨炯，也是神童。他少时就被“举神童”。唐代除科举之外，还有推举制。举神童，等于说当地乡政府给杨炯颁发了神童证。史书记他的事迹不多，但有一条很要命：“迁盈川令，张说以箴赠行，戒其苛。至官，果以严酷称，吏稍忤意，搒杀之”。就是说，他要去盈川做县令，大臣张说专门写了文章，告诫他做官忌严苛，结果他上任后，手下稍有不听话，即用大棒打死。据说古代死刑要报皇帝核准，秋后问斩，不知杨炯这厢怎么回事，可以随时随地杀人，真是虐待狂。
看看他的诗吧：
从军行
烽火照西京，心中自不平。
牙璋辞凤阙，铁骑绕龙城。
雪暗凋旗画，风多杂鼓声。
宁为百夫长，胜作一书生。
末二句抒发志向，但读者别当真，杨炯要是做了军官，杀下属恐怕比杀敌要多。
不管怎么说，这是一首高水平边塞诗，边塞诗也是唐人的基本功。
卢照邻恐怕是四杰里唯一一位无公害的诗人，但命苦，体质不健全。照邻一生，先后在太白山（陕西）、龙门山（河南）、具茨山（河南）隐居，吞丹服药，养生治病，不料越治越差，弄到手足麻木，半身不遂。在具茨山时，他买田修墓，自己躺在墓坑里等死，却没有及时死掉。最后实在受不了折磨，自沉颖水而死。体质不好，人的精神状态、行为习惯都不太合常规。
卢照邻早先做过小官，因为疾病辞官，后来就没再出仕。他在山中养病时，常得到朋友周济，可见人品不差。就是这样一个孱弱的人，跻身到四杰里面。我少年时特别喜欢他的《长安古意》（我本来也是西安人嘛），背得滚瓜烂熟，还一度将第三处标红的两句作为QQ签名：
长安古意
长安大道连狭斜，青牛白马七香车。
玉辇纵横过主第，金鞭络绎向侯家。
龙衔宝盖承朝日，凤吐流苏带晚霞。
百尺游丝争绕树，一群娇鸟共啼花。
游蜂戏蝶千门侧，碧树银台万种色。
复道交窗作合欢，双阙连甍垂凤翼。
梁家画阁中天起，汉帝金茎云外直。
楼前相望不相知，陌上相逢讵相识。
借问吹箫向紫烟，曾经学舞度芳年。
得成比目何辞死，愿作鸳鸯不羡仙。
比目鸳鸯真可羡，双去双来君不见。
生憎帐额绣孤鸾，好取门帘帖双燕。
双燕双飞绕画梁，罗帷翠被郁金香。
片片行云着蝉鬓，纤纤初月上鸦黄。
鸦黄粉白车中出，含娇含态情非一。
妖童宝马铁连钱，娼妇盘龙金屈膝。
御史府中乌夜啼，廷尉门前雀欲栖。
隐隐朱城临玉道，遥遥翠幰没金堤。
挟弹飞鹰杜陵北，探丸借客渭桥西。
俱邀侠客芙蓉剑，共宿娼家桃李蹊。
娼家日暮紫罗裙，清歌一啭口氛氲。
北堂夜夜人如月，南陌朝朝骑似云。
南陌北堂连北里，五剧三条控三市。
弱柳青槐拂地垂，佳气红尘暗天起。
汉代金吾千骑来，翡翠屠苏鹦鹉杯。
罗襦宝带为君解，燕歌赵舞为君开。
别有豪华称将相，转日回天不相让。
意气由来排灌夫，专权判不容萧相。
专权意气本豪雄，青虬紫燕坐春风。
自言歌舞长千载，自谓骄奢凌五公。
节物风光不相待，桑田碧海须臾改。
昔时金阶白玉堂，即今惟见青松在。
寂寂寥寥扬子居，年年岁岁一床书。
独有南山桂花发，飞来飞去袭人裾。
前面那么多句铺垫的锦绣繁华，末了八句笔锋凸转，直指苍凉寂寞，这个轴压得好。
骆宾王，不用说也是神童。脍炙小儿口的《鹅》，据说是他六岁时的作品。宾王性子野，好赌。做了个长安主簿，还贪污公款。后来，徐敬业拉旗干革命，骆宾王跟着闹。敬业军中的檄文，大都为骆宾王起草，最著名的是《讨武檄文》，直接开骂武则天。骆宾王的下场，《旧唐书》说敬业兵败，骆宾王伏诛。《新唐书》说他亡命，不知所之。最有意思的是《唐才子传》的说法：若干年后，宋之问从岭南贬所北还，路过钱塘（不知宋之问为何要绕道杭州，古人行踪颇为诡异），夜宿灵隐寺，遇一老僧，于是二人月下谈诗，老僧有“楼观沧海日，门对浙江潮”一联。宋之问《灵隐寺》一诗，共十四句，其中就有这两句，是诗眼，敢情是抄老僧的。《唐才子传》说老僧即骆宾王，至于是否为真，我们就当听故事吧。无论如何，我比较羡慕宋之问和老僧：开口就能谈诗。我们今天开口都是谈房谈车，没水平。
看诗：
在狱咏蝉
西陆蝉声唱，南冠客思深。
不堪玄鬓影，来对白头吟。
露重飞难进，风多响易沉。
无人信高洁，谁为表予心？
也许骆宾王真有一颗高洁的心，但他的政治投机水平并不高，这个跟李白有点像。
扒了四杰的履历，不代表我不再喜欢他们的诗。诗品和人品是千古话题，遽难定论，要之，二者既不是毫无关系，也不能简单画等号。人嘛，总是特别复杂的动物。再者，“四杰”的名号在当时就有了，说明他们已为同时人所肯定。当然，也有批评他们露才扬己的。但唐人没有因人废诗，四杰的诗还是流传了下来。
最后，引杜甫《戏为六绝句》其二来作结：
王杨卢骆当时体，轻薄为文哂未休。
尔曹身与名俱灭，不废江河万古流。
杜甫为四杰正名，简直是时代的旗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