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的基因密码
还记得小弟对你的不屑,还记得我对你的抱怨。
你让小弟割草,小弟偏要去放牛;你让我要学会大方,不怕人,我却在心里嘲笑你的窝囊,不配教导我成长。
妈妈和姑姑曾经也常常摆谈你迂腐不堪的故事,就更让我和你的另外几个孩子从心底里瞧不起你,而你浑然不觉,有空就喜欢掉书袋,和我们讲人生的大道理,我们像演员,在父亲你的威权下,假装洗耳恭听,其实,心底里老早就升腾起厌恶和鄙夷。
这就是你,留给你的孩子的最牢固而刻板的印象。
你少年读私塾,记忆力超好。塾师当着一众家长,夸你聪明,口齿伶俐,必有出息。惹得同窗嫉妒,同窗的家长羡慕。
造化弄人,被塾师最看好的你成为了地地道道的农民。而当时连句逗都分不清的同学,天天因为背不到书被老师打手板的同学,都成为了解放初期农村的知识分子,被上级看中,提拔做乡镇公务员或者小学老师。
你,本来也是被看中的一员,而且已经到当时的热门部门——粮站去上了几个月班,可是村里以缺文化人记工分为由,硬生生把你要了回去,从此,你就像钉子一样,钉在了农村。
你受重用,当生产队长,当大队会计;村里第一座机械面坊成立,你是第一任管理者和生产者,负责机器和面、压面等的操作以及面坊经营。
在最基层,似乎你也算是混得好的,职位似乎也有油水可揩,能保证一家人不至于在物质困乏的年代里挨饿。
可是,实际情况全然相反。你心中装着道德法制,装着塾师给你传授的中华文化的“礼义廉耻”。
当年,饿得发慌的社员,偷藏食堂食品,偷摘公家地里的瓜菜,拿回家给饿得眼睛发绿的孩子救命。你的妻子,就是我的母亲,也胆怯怯地试着拿了一点,被你知道,当众发怒训斥,并把东西没收归公,而在当时,你的大儿子,时年只有1岁左右的大儿子在家饿晕在地。
你的绝情,让你的妻子心寒。
那个年代,一家五六个孩子多见,两三个的倒稀少。
孩子多,又没什么娱乐活动。男孩子们成群结队在旷野里、在院子里舞枪弄棒,玩打仗之类的游戏。自然难免发生矛盾。
小孩之间矛盾时起时消,大人一般不介意。倘若矛盾和积怨重了,就会出现打群架的事。
我的一个哥哥和一个弟弟,各自是村里差不多年龄段的孩子的孩子王。遇到孩子们有大事的时候,他俩天然成为领头的。出了纰漏,大人们就把帐算在他俩的头上,偶尔就会登门告状。
这时,认得几个字能说几句文绉绉的话,这原本有利的条件反倒成为了理亏的证据。
那些乡民家长第一句话就是:某某某,你看你们这些知识分子就是这样教育孩子的啊!欺负人到家了哈!
孩子之间有什么大不了的事呢!家长间沟通沟通,各自回家招呼好自己家的孩子就好了。
偏偏有护犊心切的家长,自己跳将出来不说,还蹬鼻子上眼,追到别人家兴师问罪,岂不是欺负人么?他不自省,反而恶人先告状,先扣屎盆子,说别人家欺负人。绝大多数再有修养的人,遇到这种情况,恐怕也要出大声,本能维护自家声誉和孩子权益。
可你倒好,人家话还没说完,转身就揪着孩子一阵打骂。还真下手,下狠手。我亲见你把打糍粑的芦苇杆用来抽打二哥,芦苇杆因此断成了几节;亲见你在家没找着弟弟,你气得顺手拿起篾刀,跳出门去街上寻我的弟弟——你的小儿子,要让他长记性。
平日里不声不响,一遇到有人告状你的孩子,你不分青红皂白就认定是自己孩子不对,就恼羞成怒,从而过度惩罚孩子,这与你平时的温良沉静反差太大,所以,直到现在,我都不清楚你当时是出于什么样的心理,才有如此疯狂的举动?
你身上充满矛盾。对孩子犯错,一丝也不能容忍。但对孩子的过失,你却大度宽容。
无意间打坏了碗碟,妈妈生气要骂人打人,你会及时出手制止:碎都碎了,骂也骂不回来,他又不是故意的。
放牛回家,牛犟脾气,偏不走正道,要跑到庄稼地,顺势捞几嘴菜叶禾苗,任放牛的小孩子怎么拉都拉不住。结果,被踩踏和啃吃了庄稼的主人,气势汹汹找上门来,妈妈脸上挂不住,作势要教训孩子,你赶快站出来说:不好意思,你看糟蹋了多少,我家赔你;我家那牛你也晓得,犟得很,一般的人“奈不何”它,下回会注意到。
你喜欢读书看报,喜欢看电视新闻和体育、军事节目,不同于大多数庄稼汉。在你那个年代,农民识字的少,喜欢读书的更少,老了还喜欢关心国家大事,了解军事、政治的少之又少。
别人来买面条丢下的报纸,你如获至宝,会捡起来仔细看。外出买菜,必定是顺手买一份报纸。
看电视,你喜欢看历史剧,看电视新闻,看军事的、体育的、法治的的节目,最喜欢海峡两岸和百家讲坛以及历史纪实类节目。你对这些栏目的主持人非常熟悉,偶尔来个客串主持,你就会不习惯,有时还会评价一番主持人。
然后,和我们谈古论今。告诉我们,期望我们都能淡泊名利。说历朝历代,争名夺利的,下场都不好,叫我们远离是非,练好安身立命的本领。
你给我们规划的职业是:老师和医生。你说,无论何时,孩子都要读书;无论何地,人都要生病。这两个职业是人类永恒的职业。
我们嗤之以鼻,拼命想挣脱你的规划,逃离你的影响,最好不留你的一丝痕迹。
现在,你的孩子们差不多就在这两个行业奋斗着。即使最初没有选择这两个行业中的一种,后来,机缘巧合,仍然从事了教书育人、治病救人的行当。
这是冥冥中的安排,还是你的基因密码在发生作用?
没时间去思考,也不想去细究。
作为一个农民,把五个孩子培养成二十世纪八、九十年代的中国的中专生、大学生,是极其艰难的。
你深夜起床,带着干粮,到石柱县楠木垭去扛木头来为孩子读书挣学费;你从清晨到夜晚,用箩筐挑煤炭,一路从煤坪(堆放煤炭的地方)经过船的跳板,把煤运到驳船上。一整天,你要挑完五吨煤炭,用血汗挣一点搬运费,供五个孩子读书。
你,为儿女累弯了腰,身体留下了生活重压的见证——重度驼背!
由此,你不再赶场,你不再出现在孩子们上学的地方、工作的地方、成家立业的地方。你觉得你的形象会让孩子自卑,会给孩子在社会上立足减分。直到你去世,你都没到过你孩子们的新家!
你就是这样一个矛盾的人,智慧的人,苦难的人,极度克己自律的人,忘我奉献的人。
一个农民!一个生活的明白人,用自己的一生教导孩子的人!
去年的今天,你脱离人世苦难,安魂自然。
今年,虽疫情凶猛,但国家措施得力,我们全家安康。疫情之下,春节、清明节,你的儿女都没来看你,知道你是个讨厌礼俗的人,你一定不会怪罪你的儿女的怠慢的。
父亲,今天我们用你血汗换来的文字纪念你!
江水盈盈,关山青葱,石槽溪的石板、竹林、松涛依旧!
西沱的港口,石二中旁的高速,承载着希望,起航出发奔赴远方!
愿你的福德永佑你的子孙昌盛安康!
2020/5/1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