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忠明:马兰花
【总第093101期】
马 兰 花
作者:王忠明
——东北童谣
那一年,我从哈尔滨体育学院毕业了。
一个晴朗的秋日,怀揣着在县教委开的证明,我来到了离家30华里的柳林镇中学。
我对这个小镇并不陌生,这里是周围几个乡(包括我家所在的乡)的中心城镇。柳林镇中学坐落在城西,从东边县里开来的班车,一进城就停在了镇东边路北的客运站,下了车,背着包,沿着仄仄的马路,从城东走到城西,半个城就尽收眼底了。
小镇太规矩了,用不着打听,走到镇西,眼看着前面就出城了,在路北,用红砖围了一片黄墙红瓦。黑漆漆的大铁门旁边,白油漆的木牌上工工整整的刻着“柳林镇中学”几个工工整整的板刷宋体。
我怀着激动的心情敲开了校长办公室的门。
事情很顺利,头发花白的老校长小心翼翼的收下了县教委的证明。叫来了一个高个子的人,给我介绍:
“这就是主管教学的李贵校长。”然后又介绍我:“大学生,哈尔滨体育学院毕业的,刘鹏,家是哪的了?你看看怎么安排?”
“大榆树的”。我补充道。
“欢迎欢迎,教高中部体育吧,老赵静脉曲张也不能教课了,高中体育老师只剩下老于了。新来的大学生,还是和高中生能处一块去。正好可以帮老于训练运动队,来年努努力,也考几个体育学院。这年头,学生都跑城里去了。小刘,不怕你笑话,现在高中只有高一到高三三个班,都不到二百人了,初中部还行。”
我说,“农村学校,都这样。”
头发花白的老校长站起身:“行,就这样吧,明天老李你再安排刘鹏上课。小刘,走,跟我看看让后勤给你收拾一间宿舍。”
随老校长来到隔壁房间,门楣上挂着一个长方形的铁牌子,工工整整的用白油漆写着“总务处”三个板刷宋体,和校门口的校牌是一个风格。
推开门,一个胖胖的女人陷在椅子里,正噼里啪啦的打着算盘。对面一个人正趴在桌子上呼呼大睡。
老校长走到这个人跟前,扒拉他一下,那人哽哽一声,吧嗒吧嗒嘴,没反应。
老校长再推:“吴主任,醒醒,再少喝点!”
那人睡眼惺忪的坐起来,双手顺着脸颊向上推,路过脑袋耳后,返回到脸上,巴掌的两个四指尖顺势按住鼻翼,向下用力的放开,鼻孔发出“扑“的一声,再搓搓手。活像一个洗脸的猫。
“中午又喝了?再以后少喝!”
“小舅子从屯子来了,要不喝点显得小气。”
“得了吧,哪天你小舅子都来?少扯蛋!这是新分来的老师,刘鹏,看看上后趟房收拾间宿舍,拿一套老师值宿的备用行李,安排住下。那啥,暑假后趟房老黑那屋收拾了吗?”
“没有,那老灯,我说让工人给他刷刷墙,他说啥也不刷,也不让我进屋,就好像屋里藏了娘们似地,这老跑腿子,真是个山货!体育器材那屋行李床铺都有,都有,景德镇的尿壶——啥都是整套的。”
唤作吴主任的这个人,四十上下的年纪,团脸,(我奶奶说这样的叫大饼子脸。)中等个子,挺肥实的,也许是喝酒了的作用,眼睛有点像睁不开似地。虽然有了猫洗脸的动作,但是好像没起多大效果。
“一大溜空房子,打扑棱睡。走,给你开一间总统套房。”说着抓起桌子上一大串钥匙,晃晃悠悠的走出来。
老校长一摆手:“小刘,去吧,跟吴主任开间宿舍,收拾收拾。缺啥少啥和吴主任说,学校有的就不用买了。学校没有食堂,学校对面都是招学生的宿舍,随便你去哪家那搭伙就成。下午熟悉熟悉学校,别忘了明天上班找李校长安排办公室和工作。”
其实刚才来时我已经看见了学校对面一溜好几家都挂着学生食堂宿舍字样的招牌。
柳林镇中学是平房,一共三趟。
前两趟房子材料造型都是一样的:砖房,红瓦,墙体外面刷着明黄色,给人一种庙宇的感觉,只是没有那种高大威严的气势。房子个别地方墙角剥落,红砖的甬路,由于年久,坑坑洼洼。
两趟平房穿过,是一片大操场,说实话,操场是真不小。感觉大的有点奢侈了。
后面是一溜砖墙,中间是一个精致拱形的月亮门。上边隐隐约约的刻着隶书“通幽”两个字。我的心一动:第一次看见这样的月亮门,乡下学校还能有这么古朴的元素,真不容易。
穿过月亮门,这一进院子不大,甬路两旁是一排排的整齐的菜畦,秋色凋零,但也不乏茂盛。
甬路的立砖外,菜畦边,生长着一溜高高的像韭菜的植物,一簇一簇的 。“这是韭菜?”
“这可不是韭菜,这叫马兰花!就是开在甸子里的野花。五月节左右开呢。”
“哦,听说过,也叫马莲吧?”
“对,这可是老黑的命根子,都是他种的。墙跟那一溜也都是”。
我顺着吴主任的手指望去,一大片,一簇一簇的都是马兰花。院子的另一边墙跟那溜,也是一片……
坐北朝南的这趟房子,仍然是一大溜。和前两趟房子有所区别,捷克式砖平房,碱土泥的屋顶,本色的红砖墙,木质门窗好像是新漆得,泛着幽蓝幽蓝的光。
吴主任走到中间一间房停下来,喊道:“老黑,老黑!”
门“滋扭”一声开了,一个秃瓢从门里探出来。一张干干巴巴的老脸,黑黑的,就像干巴榆树皮,两只眼睛深深陷进去,暗暗的,没有一点亮色,冷眼一看就像那榆树干上老枝杈烂掉,拔掉后留下的两个黑窟窿。
“老黑,给你找来个伴,体育棒子。校长看你护校劳苦功高,给你专门配个保镖。住你隔壁房间,老天拔地的,有事吱声。”
老头佝偻着挪出门来,顺手带上门,倚在门上,目光呆滞的看着我们,没说一句话。油花花的黑棉衣在午后的阳光照射下,闪着亮光。
“这老古董,打更的。老革命了,比我来这学校都早。后院的水房煤库钥匙都在他那。用就找他”说着把隔壁房间的锁打开。
“这一溜原来都是学生宿舍,现在的学生都娇性,本来住校的就不多,又都去校外住,就空下来了。这个房间间壁了,挺干净的,不用怎么收拾,里间有一些体育器材,还有两套闲置办公桌椅,一会挑一套,放点东西啥的。你住外间,正好还能帮我照看这些东西,一举两得。墙和棚都是新刷的,看埋汰你自己再打扫一下。就是地是红砖的,有点不平呼。就这间有电,其余的电线都撤了,安全”。
“挺干净的,挺好!”
我环视着这个房间,说实话真不错,雪白的墙和天棚,瓦蓝瓦蓝的窗户,比我想象得要好多了。
“里间有两套单人铁床,床板子看看能不能配上一套。长短只能这样了,将就一下吧,要不自己垫长一点。我去给你取行李”
里间都是体育器材,墙角堆着几个床头和角铁做的的床沿,我挑了一套干净的,拿到外间按上,床板子也够,齐活。
刚刚按完,吴主任抱着一床被子回来了
“好几套行李呢,里外三新,都没有盖过,都是老师值宿的备用行李。本来预备当抗洪捐赠物资捐上去了的,谁知道县里还不要东西,每个老师倒扣了五十元钱,谁知道钱到没到灾区啊!这还得天天经管它。小刘是吧?没有草垫子了,你把做准备活动的体育垫子挑一个合适的、干净的铺床上,别尿了就行,哈哈哈”。
送走吴主任,回屋找了根铁丝,在院子里两个电线杆子间拴上,把被子晾上。
更夫老黑一直坐在他的门口,黑黢黢目光看着我忙里忙外的弄,始终没有说一句话。
感觉这个人有点怪怪的,有点说不出来的感觉。
闲下来了,在院子里溜达。
一溜空房子,都是铁将军把门,趴窗户看,都是空空旷旷的,只有几个堆着杂物。最西头头一间是水井房子。自己提醒自己待会上街买脸盆毛巾等洗漱用品等,虽然学校可能有,但是新来乍到不能什么要求都提。自己能解决的还是不麻烦人家了。
井房子和围墙连接处有一个小木门!!
推开小木门,眼前一片开阔。霍,好大一片草甸子啊。
安顿下来,第一件事就是写信,我要把我的消息告诉莉莉。
莉莉:
我在教委开了去柳林镇的证明,到学校了,安顿完了,一起安好,勿念。刚刚坐下来给你写信。
就是这样的时刻,一个人,一段回忆,又把你想起……
就可以远离纷扰,如捡拾落叶般把思念拾起。
你是我的思念吗?
静静地站在窗前,慢慢的漫步校园,一如我们分别的这些时日。
寂静的夜空,是那一轮明月拉近了你我的距离。
有的时候无需言语,无需表白,无需藤和树一样的缠绕,便只在这静静悄悄时,晕染一般,次序打开了……
让心,穿越想念的朦胧。苒苒之际,那飞面而来的你,我分明可以闻得到:微风习习之间,那不易察觉的青草香是你的味道。那种青绿之间自然的欣喜,那种缄默之后生命的重生……丝丝入微。
还记得我的味道吗?
……我在想你……
忘了从什么时候开始,从写纸条,到后来的写信,我喜欢用比较朦胧的散文诗来表达。有时候莉莉调皮的回敬几句胡诌的律诗。
缤纷杏花桃李芳,神州处处披霓裳。
佳节欢聚何须酒,醉倒甜城少年郎。
杨柳青青四月风,春雨绵绵寄深情。
魂牵梦绕何所忆,大榆树乡小刘鹏。
想起莉莉,我就不由得一阵欣喜。莉莉是我的女朋友,贼漂亮,是高中我们班的班花。我们俩从高二开始就眉来眼去了,到高三下半年就升温到成双入对了。当然不是现在很多年轻人那种同居的成双入对,仅仅是一起放学,去商场,逛公园,看电影而已。也就是在这时候我才拉一拉莉莉那软绵绵的小手,晚上看完电影送她回宿舍时候偷偷吻一下她那圆圆的小嘴。就这都让同学们老羡慕了,说我命犯桃花。
其实我爷爷第一个说我命犯桃花。
爷爷说我命犯桃花时是我出生那天。
我出生在林彪叛逃的那天。
收音机里刚刚播完了林彪叛逃的音讯,我也呱呱坠地了。
爷爷是屯子里远近闻名的算命先生。父亲说,那时候爷爷正在西厢房推演我的命相。
奶奶说,我刚刚出生时,没有一声啼哭,大睁着眼睛,似乎带有一丝诡异的和讥笑的色彩,环顾着屋内的人。最终是老牛婆照我屁股一巴掌,我才“嘎嘎”的哭出声来。大家的心才放回到肚子里。
当我被奶奶用兰花小被抱到算命爷爷的面前时,爷爷已经推演完了我的命相。爷爷的最终结论是:“此孙一生坎坷,晚景无忧,命犯桃花,二子送终,寿元96,卒于春光之中……”
由于我的坯子大,一直比同年龄的小伙伴高一头。上小学一年级,就像十四五的大孩子,排座,排队都是最后一个。小伙伴都叫我大骆驼,都不喜欢和我玩。但是唯一让我骄傲的是三年级我就知道鲁迅姓周名树人,字豫才,这个着实让班主任老师惊讶不已,所以我学得最好的学科就是语文,而其余的学科考试分数能赶上我岁数就烧高香了。高中时候,由于我的个子高,自然成为校篮球队的主力,也许这就是莉莉喜欢我的最大原因吧,我问她,但是她从来抿嘴乐不回答我。
上天眷顾,高考时,凭借我的文化课语文的全校最高分和体育专业课成绩,考进了哈尔滨体育学院的两年制大专,毕业分配,我选择柳林镇中学,最大的原因就是莉莉就是柳林镇人。她考的是地区师专乡以下定向,三年制大专,明年毕业。所以在县教委我就义无反顾的选择了柳林镇。
有人说老师操着卖白粉的心,挣得卖白菜的钱。起的比鸡还早,睡得比鬼还晚,干的比驴还多,活的比狗还贱。此话的确不假,不出两周,高中部三个年级体育都归的我名下了。老于借口老伴身体有病,只是每天早晨运动队训练的时候来看看。晚上的训练也一股脑都交给了我。其实我也乐得其所,要不多分泌的那些荷尔蒙去哪消化?
我发现每次我在单独训练运动员时候,老黑都站一边。
一天下午,我从邮局给莉莉寄信回来的路上,借同事的自行车瘪胎了。修好回来的时候,运动员已经做热身动作了。当我走到近前,发现几名女运动员正在做肌腱柔韧性练习。她们原地站立,用左手拉自己的右脚,维持20-25秒,然后用右手拉自己的左脚,维持20-25秒。我知道,此动作使股四头肌肉有拉伸的感觉,可以提高股四头肌的柔韧性水平。男队员正在做压膝热身两腿前后站立,前方的膝盖弯曲,后方的腿向后伸直,身体的重心尽量下坐。这个我在体育学院学生的基础功课,在进行此项动作的时候要注意双脚的脚跟不能离开地面,随着动作的进行逐渐加大动作的幅度,提高膝关节和踝关节的柔韧性。
这些热身运动,我也没教他们做过,也没见老于训练过他们,这是咋回事?
“都停下,都停下!你们这是跟谁学的啊?出现问题谁负责?”这是我第一次冲他们嚷。
“是黑大爷教的!”
“老黑?他懂个六!”完全不顾我这个新教师的自尊,甚至他们让我和这个更夫老黑相提并论,我发了火,发了自打参加工作的第一个火。
“他是老师我是老师?啊?再以后让他教你们!行不行?”
运动员都停下来,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面面相觑。
一个臭打更的,竟然这样肆无忌惮,也没把我这个老师放眼里。我转头,搜寻那两颗“榆树干上的黑窟窿”。
奇怪,好像刚才还看见老黑了呢,这么一会功夫,哪去了呢?
听同事说,老黑不姓黑,好像姓杨,还曾经在这做过老师,其他具体情况没人说得清楚。大家管他叫老黑,学生管他叫黑大爷,他也不反驳。就这样慢慢的他的真实姓氏反倒没人提起了。
老黑真是个怪人!
来到柳林镇已经一月有余了。趁着最后一天农忙假的傍晚,在周围转转。
在伙食点吃过晚饭,推开小木门,眼前一片开阔。记得这还有好大一片草甸子呢,今天就去这里随便走走。柳林镇坐落在城西,学校的西面北面已经没有居民区了,出了学校就是田地,难得有一片草甸子呢。
入秋了,草叶已经枯黄,草根隐隐的还绿些。放眼四望,这个草甸子呈长方形,东西和学校差不多等长,南北远些,目测到农田防护大约有里把的距离,向前走去,下坡,突然发现在甸子和防护林之间有一大片水塘,白亮亮的水在落日的余晖下耀人的眼。在水塘南沿,竟然有一大片的马兰。一簇一簇的就跟韭菜似的,和老黑院子里的一模一样。
围着水塘转了半天,看天色有些暗了,我转回身打算回宿舍,远远的看见一个人,坐在水塘边的那一大片马兰丛中。
这是谁啊,这么晚在这坐着,不会是要寻短见吧,多吓人啊?心里寻思着走过去想一看究竟。
走近了,着实又吓我一跳,那人竟然是神秘的老黑。
借着水塘反射的一点点亮光,就见老黑披着他那件招牌古董黑棉袄,“榆树干上的黑窟窿”更加黑魆魆的,有点瘆人。
“大爷,你咋在这坐着呢?”
老黑看了看我,没有吱声,眼睛忧郁的望着水塘。
老黑很少说话,即使说也是简单的几句,从来没有一句废话,感觉就是那种木讷的老汉。
看老黑没搭理我,我知趣的走开了。
老黑真是个怪人!
转眼五一了,莉莉结束了课程等待毕业。我自告奋勇去了一趟她的学校,帮她把东西都拿了回来。这一次莉莉带我去她家见了一下她的父母,面对这个一米八的我,莉莉父母始终乐得合不拢嘴。
莉莉返校安排毕业事宜,这是寄给莉莉的最后一封信了。
莉莉
舒缓悠扬的《斯卡布罗集市》缓缓地回荡在房间,手里捧着一杯酽酽的茶,把所有的繁琐都放下,聆听着这天籁之音,品读着海子的诗行。
“。。。。。。等那天到来把你藏在我脑海,等那天到来让我拥你入胸怀,等到春风来,等到桃花开,等你真的明白我的疼爱。。。。。。”一曲《等到桃花开》,没人驾着云彩,也没人舞丝带,只有相互真诚,和长久的期待,以及那羞赧的人面桃花相映红。。。。。。人面桃花里,浅笑如酒,眉眼间,交互的是一份相知相悦的欣喜。。。。。。微风拂过,是一股清新,熏染了这一季的天空。
一些微澜,在彼此的对视中悄然滋长;一些悸动,恰如心灵轻语的呢喃。我知道,这个五一长假,已于顷刻间属于沉沦。今宵酒醒何处,杨柳岸晓风残月!!
十指相扣,相思成瘦。盈一袖缠绵,舞一曲缱绻,魂过处,是那片相思成海......
清风明月下,满怀期待那再次桃花开!!
我相信!!哪怕相思成灾,哪怕双鬓斑白,我都不枉等待......
老黑死了。
发现老黑死了时是端午放假后上班的早晨。
早晨上班后,老师们发现没人打扫他们的办公室,便打发学生校园寻遍了也不见问谁谁都摇头,都说没看见。
我和总务处吴主任撬开老黑的住处门窗时,我俩都惊呆了:老黑的房间里是一片耀眼的蓝——老黑养了一屋子的盆栽马莲花。
当把门窗全部打开,尘封已久的屋子阳光射进来,发现老黑躺在马莲花丛中,“榆树干上的那两个黑窟窿”已经闭上了。
老黑死了。
得知消息的老校长赶来,看这躺在蓝色花海中的老黑,揉了揉眼睛,说:“老东西这回了了心愿了!”
所有远远的看热闹的女老师被安排上课去了。总务处吴主任去街里雇来一辆小卡车,领了十几个年岁大点的男老师把老黑抬上车,拉到火葬场了。
我和几个年轻同事去总务拿了几把铁锹,跟随老校长走向甸子。
老校长也不回头,径直往甸子里边那边走,我们几个年轻的老师就默默的跟着。
走到了甸子北面的水塘边,老校长站住了。在他的脚下,是盛开的马兰花,兰瓦瓦是一大片。
不一会的功夫,一个一米见方的小坑就在马兰花丛里挖好了。
火葬场在镇东几里路的光景,是县里设在乡下的一家殡仪馆,小地方也不是总有过世的人,所以几天也没个生意。我们几个人挖完坑坐下来,还没抽完一支烟的功夫,吴主任一干人等就拉着老黑的骨灰盒来到甸子里了。
在老校长的指挥下,很快就在马兰花丛中突起一座小坟。大家又用小卡车把老黑房间里的所有东西都拉到了他的小坟旁,把他的所有破旧衣服和被子一把火烧掉了,最后剩下了摆在草地上的一盆盆马兰花。
整个埋葬过程,老校长都阴沉着脸,除了指挥埋葬,没有额外多说一句废话。
当老校长指挥大伙把这些盆栽马兰整整齐齐的摆在老黑的小坟周围后,捡一块干净的草地坐下来,点着一支“黄哈尔滨”,打开了话匣子。
老黑不姓黑,姓杨。和老校长是高中同班同学。
30年前,两个人一道在柳林镇中学高中毕业了。学校缺人,更缺少像他们这样有文化的年轻人,所以两个人留下来当了本校的民办老师。
民办老师是中国特定历史条件下形成的中小学教师队伍。是为农村普及教育补充师资不足的主要形式。所以,在有些地方,小学毕业教小学,中学毕业教中学的现象比较普遍。
在学校,他们搭班子,老校长带高三年级,当班主任,教语文。老黑教数学带体育。当年的老黑那是绝对的帅小伙,虽然仅仅是中等个头,但浓眉大眼,风流倜傥,而且爱好体育,打得一手好篮球,拉得一手好手风琴。更是女同学喜欢的偶像。
一次偶然的机会,他发现班上细高挑的漂亮女生马兰和老黑相爱了。
接连几个傍晚,他发现老黑经常去甸子里的水塘边,女生马兰也悄悄的去那里……
这个时候,他唯一能做的就是给他们创造更加宽松的条件,小心翼翼的呵护着这棵爱情的幼苗。
他永远忘不了那个黄昏,那个雨过天晴的黄昏。
老校长颤抖着又抽出一根“黄哈尔滨”,划根火柴点着,继续说。
那天傍晚,他发现老黑在食堂只喝了一碗大碴子粥就匆匆忙忙的走了。他知道老黑马兰他们俩又是去水塘边约会了。
晚自习时间到了,他来到班级,正要组织学生上自习。学生黄一军来报告说,他发现老黑和学生马兰去了后甸子。
他赶紧推说,马兰已经请假去镇上买肥皂了,他看错了。
黄一军拍着胸脯打包票,说老黑和马兰在搞破鞋,质问他管不管。
黄一军的爹是公社革委会的副主任,凭借这个关系,他在学校班级里也是没人敢惹的主。当然更不能把他们这俩个小民办老师放在眼里。
本来老校长就对这个纨绔子弟黄一军是非常膈应,再加上竟然质问自己管不管马兰和老黑,气不打一处来,就吼了一句“你是老师还是我是老师?”
哪成想这个生瓜蛋子黄一军竟然甩出一句:“你不管我找校长!”转身向第一趟房的校长办公室走去。
这个时候,他傻了!那年头,青年男女谈恋爱被视为伤风败俗,更何况是师生恋。他是再明白不过了,这事要大!
等他醒过腔来,扔下了一句:“都上自习!” 就飞快的奔向学校后面的甸子……
当他在黄昏中寻到了正依偎在一起的老黑和马兰,身后面便响起了嘈杂的喧闹声:黄一军带着学校政教领导,还有一部分同学搜了过来。
这时候的老黑和马兰已经吓傻了。情急之下,马兰只好躲避到沟下,他和老黑硬着头皮迎上前去。
黄一军坚持说老黑和学生马兰搞破鞋,加上好事的同学们起哄,他们俩没能阻挡住,一帮人搜索到了沟边。
他们没有发现马兰,只发现了马兰陷在泥坑里的一只黑条绒布鞋……
老校长说到这里,突然停下来,又换了一根“黄哈尔滨”,吧嗒吧嗒抽着。
后来呢?大家疑惑的你看我,我看你。
老校长狠狠的吸了一大口,吐出来,叹了口气!
“马兰淹死了”!
“自杀?”大家你看我,我看你,最后询问的眼光都停留在校长身上。
“不知道。也许是马兰紧张、天黑,刚下完雨,沟边湿滑、泥泞,不慎滑进了水塘:也许是怕事情败露,那个年代,一个大姑娘家没有勇气面对啊!”
大家连夜打捞,怎奈都不会水,连夜找了镇子里会游泳的几个人足足捞到半夜,等把马兰打捞出来时早已经没有心跳了。
当夜民办老师老黑被公社革委会带走审查,后来被依流氓罪判有期徒刑十年。
十年后,老黑刑满释放。这十年间,老黑父母相继亡故了,哥嫂也分家另过了。无处可去的老黑扛着行李卷来到了柳林镇中学。已经当了校长的老同学同情他,留在学校做了临时工更夫。
岁月的年轮,将老黑由一个风流倜傥的青年,镂刻成一个花甲老人。刑满释放后来到柳林镇中学,一辈子没有娶妻,却在院子里、水塘边种了好多马兰花。
校长指着脚下的一大片马兰花:“这!就是当年马兰落水的地方……”
秋风瑟瑟。柳林镇中学后甸子的水塘边,一座小坟孤零零地卧在马莲花丛中。
当我给未婚妻莉莉讲完这个故事,莉莉含着泪,采了一把马莲花放在坟前。哼唱着:“小皮球,驾脚踢,马莲开花二十一,二八二五六,二八二五七,二八二九三十一,三八三五六,三八三五七,三八三九四十一………”
王忠明(清风明月),男,汉族,1973年9月出生于黑龙江省肇东市昌五镇。现供职于肇东市第十中学。2003年哈尔滨师范大学汉语言文学专业毕业,文学学士学位。2010年开始文学创作,有近3万字作品在报刊杂志以及各种电子媒体发表。系肇东市作家协会会员、肇东市作家协会网络文学学会副会长,曾任肇东人论坛“肇东文学”版块版主。荣获首届肇东市作家协会“春天的约会”诗歌、散文大奖赛散文组一等奖,第二届“春天的约会”散文组二等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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