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垢

银月洗剑传奇

005.无垢

在这段时间里,那个叫做“无垢”的女子一直都在看着他,甚至连他刚刚杀人的时候目光都没有离开过。

尽管她连眼睛都没有眨一下,可是,却没有看出面前这个脸色苍白的男人究竟是如何拔剑的,又是如何刺中陈堂主的咽喉的。

但无论怎样,他还是救了她,她不用跟着他们回明界了。

她总算躲过了一场劫难。

当剩下的那两个人像条狗一样慌忙逃窜的时候,她的眼神虽然还是有那么一点点的惊疑不定,可脸上却已经绽放出灿烂的笑容。

也不知道是敬佩,还是得意。

她对着李存孝笑了笑,道:“谢谢你。”

声音轻得像蚊子,又像是轻轻的风轻轻地吹起落叶,轻轻地落在地上,尘归尘,土归土,悄无声息。

李存孝却还是那么得落寞,那么凄凉,却还是笑了。

他冲着她点了点头,淡淡地道:“其实,你不用谢我,我从来都不杀女人,也从来不会看着别人杀女人,所以,你要谢的应该是你自己,谢谢你正好是个女人。”

那女子一下子就愣了,仿佛没有料到他竟然会说出这样的话来似的。

她盯着他,道:“我知道你之所以这样说,是不想让我领你的情,可咱们出来跑江湖的讲究的就是滴水之恩,当以涌泉相报,所以,我一定要谢谢你的。哦,你大概就是江湖中传说的那个索命青衣,对不对?”

李存孝既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只是笑着看了看她,仿佛觉得她冒充老江湖的样子很有意思似的,道:“你又是谁?”

无垢忽然低下头去,声音轻得像蚊子,道:“我叫无垢,长孙无垢,虽然我跟某个皇朝的皇后同名,但我既不是皇后,也不是千金大小姐,所以,我虽然很想好好的谢谢你,可是却无法给你物质上的谢意。”

李存孝看了看她,一脸平静地道:“我说过不用你谢的,现在已经没有人会杀你了,你还是走吧。”

无垢摇了摇头,道:“我还不能走。”

李存孝看着她,却没有问,因为他知道,她一定还有下文的。

她确实还有下文:“因为我不能走,你救了我,我很感激你,所以我也不想让你死,你知不知道你杀的这个人是谁?”

李存孝没有回答她的话。

他只是抬起头来,看了看天空中厚厚的云层和在头顶上飘来飘去的落叶,喃喃地道:“秋天马上就要结束了,看来,冬天就要来临了。”

长孙无垢却不管他为什么要说这些莫名奇妙的话,脸上忽然显现出一副恐惧的样子,大声道:“我知道,你的武功很高,什么都不用怕,可是,我很怕呀,因为你刚刚杀死的那个人是明界的追魂使者,你杀了他,虽然表面上看是救了我,其实却是害了我,因为虽然他不是我亲手杀的,却是因我而死的,所以,明界一定会把这笔账算到我头上的,他们一定会派更多的人来杀我的,所以,从现在开始,我得跟着你,你得保护我,既然你替我闯了祸,就得负起责任,反正不管怎么说我是跟定你了。”

李存孝仿佛没有听见这话,只是把插在左肋的乌鞘剑握得更紧了,看着漫天飞舞的落叶喃喃地道:“起风了,这个秋天一定很凉。”

一阵风吹过来,吹着古道边的树,吹着苍凉的原野。

而那些已经落在地上的和残留在枝头的枯叶被一扫而起,随风飘零。

李存孝看了看叶子,轻轻地吐出一口气,喃喃地道:“你们是不是也跟我一样,都是那么的孤独,其实,你们还有很多朋友,可以相互为伴,可以一起高飞,一起凋落,可是,我却只有一个人,所以,不用伤心,只要你一想到在这个世界上竟然还有比你更孤独的人,更绝望的人,就会感到幸福的,现在,就让我这个孤独的人陪你们走一程吧。”

然后,不知谁突然叹息了一声。

也许是这无边的秋意,也许是这满地的落叶,也许是这迎面吹来的风。

它们也许是在叹息这天下第一剑的索命青衣竟然是一个如此孤独的人。

李存孝仿佛听到了它们的叹息声,所以,忍不住苦笑了一下。

别人都觉得,他的剑已经继承了剑三十剑法中的精髓,成了天下第一快剑,他一定很快乐,一定很满足。

可是,只有他自己知道,其实自己并不快乐。

因为他知道,他的剑并不是天下第一快剑。

真正的天下第一快剑是在大光明城。

他的剑究竟是不是天下第一快剑,到十月十五这一天就可以知道了。

因为在这一天他要和大光明城决斗。

可是,连义父的剑都无法打败大光明城的剑,他又如何能打败呢。

十月十五,也许就是他生命的最后一天。

可是,他相信,无论胜负与否,他都绝对不会像他的父亲剑三十那样,将剑留在大光明城,然后,再约定一个日子,再去取回来。

因为他没有这样的勇气,也没有这样的耐心。

当他从父亲的遗言中知道一切的时候,他的心忽然如一潭死水冰冷。

他很害怕,害怕失败,因为失败就是死,失败只能死,只有死。

尽管他目前完全没有把握可以将父亲的剑从大光明城取回来,可是,他也一定要去试一试,因为这是他父亲的遗愿。

如果不是为了完成父亲的遗愿,也许他早就不在人间了,长久的隐居生活养成了他孤僻的性格。

孤僻的人注定是没有朋友的。

天下第一快剑虽然可以杀死敌人,却杀不了孤独和痛苦。

像他这么一个没有朋友的人,只能把自己的心包裹在无边的黑暗之中,变成绝望和孤独。

而绝望和孤独的儿女注定是难活成就的。

这个时候,他又忽然想起了那个让她又爱又恨的女人。

可是,一想到她的那双美丽而又悠远的眼睛,全部的恨又立刻化成了爱。

他的心突然一阵紧抽。一阵阵的疼痛蜂拥而来,痛得他几乎都要跪下来,用手用力地捂着下腹,才稍稍好一点儿,才不会被摔倒。

那曾经像阳光一样的爱,那曾经像清风一样温柔的誓言,此刻,劝都已经变成了无数只的利箭,刺穿着他的心。

痛过之后,他的心才渐渐地平息,渐渐地升起一丝柔情,这柔情虽然是瞬间的,却留给了他永远的回味。

他确实太累了,真的很想躺下来好好地休息一下,睡一觉,所以,他倒是希望十月十五这个日子能够早些来。这样,便可以早些了解最后的心愿,无牵无挂。

对他来说,现在成败与否都已经完全不重要了。重要的是,他只求一死,只有死,才是最好的解脱。

但是,他又希望这个日子永远不要到来,最好可以将这个日子从黄历上划去。

他忽然觉得,自己一定会在这一天死去。

当他感觉道自己即将要死的时候,才忽然意识道自己还有很多事情没有做,还有很多话没有说。

而自己究竟要说些什么,做些什么,不知道。

他是不是不想就这样死去?

就这样死去,他甘心吗?

不管甘不甘心,他仿佛觉得,只要过了十月十五,世间就不会有他李存孝这个人了。

既然命里注定要他在一天死,所以,他不想再有任何负担。

他转过身来,看了看长孙无垢,冷冷地道:“你走吧。”

长孙无垢看了看他,异常坚决地摇了摇头,道:“我不走!”

李存孝的语气如秋风秋水般冰冷,长长地叹了口气,道:“你为什么不走,我根本就不需要人陪。”

长孙无垢道:“别人认为你是江湖中新一代最厉害的剑客,高傲,冷酷,可我知道你的内心一定不是这样的,要不然,也不会赢得江湖名医白姬绾这样的大美人的倾心,你一定是个有故事的人。不如,把你的故事说给我听。”

李存孝浑身突然痉挛了一下,手倏然扬起!

却又落下。

“白姬绾”的名字,如一把刀,割着他的心,和往事。

他的手,紧握着剑柄。

苍白的手上,蓝色血管微微跳动,犹如冬眠的蛇。

一片枯叶忽然轻轻地落下来,正好落在他的手上。

他的手微微抖动了一下,原本清亮的眸子里却忽然显现出一丝茫然。

茫然中,仿佛听到了一阵来自遥远时空的哭声。

是婴孩的哭声。

在那个遥远的时空里,同样是一个深秋的季节。

一个婴孩被扔在无边的荒野里,浑身包裹着一只厚厚的棉布。

而那原本红润的脸却已经被秋天的冷风冻得比砧板上的鱼肉还要白。

可是,那婴孩仿佛已经意识到了自己的不幸,只是倔强地绷着嘴巴,尽量不让嘴巴太过于悲伤。

他竭力地忍住不哭,不向这个苍凉残忍的世界求助,可是,寒冷,饥饿,焦渴,却不得不迫使他用尽最后的力气,大声地哭喊着。

婴孩的哭声立刻被无边的秋意给淹没了。

阴冷的天空忽然收起最后一丝阳光,阴沉着脸,以狡黠残忍的目光盯着这个被丢弃在荒野中孤苦的婴孩。

秋天的风,头顶上的云,仿佛也在幸灾乐祸,仿佛在说,这是谁作的孽呀,不负责任地寻欢作乐,没有人性的野兽行径,来吧,孩子,悲哀的孩子,痛苦的孩子,就让世间少一些仇恨,多一些恩怨,快静静地睡去吧,让无助变成你的翅膀,让快乐永远伴随着你,赶紧睡去吧,眼睛闭上,什么痛苦,什么悲伤劝都没有了。

婴孩好像听懂了这些来自云间,来自地狱的语言。

他渐渐地闭上了眼睛,张开了一双天使般的小手,似乎想拥抱整个天地,来向这个他还未认识的世界做最后一次道别。

此刻,他仿佛已经站到了云层上面。

婴孩洁白的身体被来自天堂的曙光照耀着。

他不再感到寒冷,不再感到饥渴,上帝仁慈的手在他的身上画出了世间最美丽的图画。

他兴奋极了,呼喊着连他自己也感到奇怪的声音。

一群来自天堂的仙也纷纷围拢到他的周围,美丽的面孔上满是惊喜,她们一个个伸出美丽的手,争先恐后地来拥抱他,亲吻他。

可是,他却不知道该投奔到谁的怀里,又该拥抱谁。

他想在这些人中间寻找一张熟悉的面孔,寻找一双他一眼就可以认得出来的小手,可他失望了。

对他来说,一切都是陌生的,他根本就找不到熟悉的东西。

他开始感到无边的恐惧,一阵阵钻心的冷又开始向他涌过来,穿过他柔嫩的皮肤,涌向他那幼稚的心上。

他忽然害怕得有些发抖,然后,眼前突然陷入一片黑暗之中,仙女们不见了,上帝柔和的光也不见了,只剩下一个丑陋的人。

这个人那些长长的头发遮住面孔,冷得就像是一块刚刚从地狱里挖出来的石头,一声不吭地看着他,仿佛随时都可以一口将他吞下去。

婴孩完全被恐惧所包围,无法反抗,只好在他的指引之下,一步一步地朝着无边的黑暗走过去。

只要走到了那扇紧闭的黑暗的大门之后,他便将堕入无尽的轮回。

突然,一道光亮,犹如闪电般迅速,划破了黑暗,迷蒙了他的双眼。

他突然看到一柄比闪电还快的剑将那扇巨大的黑暗的大门劈开,将他拉了回来,沉寂的四周突然响起流水的声音。

包裹婴孩的棉布被重新裹上,秋风再也吹不进来。

他感到涓涓的暖意中从这个人的胸膛上慢慢注入他的柔软的身上,像鹅毛绒,像妈妈温暖的怀抱。

婴孩重新睁开眼睛,便看到一张无边孤傲而又无比欣喜的脸,这就是天下第一快剑剑三十的脸。

而那个快要被冻死的婴孩,便是李存孝。

那个婴孩做的梦,他至今还记得清清楚楚。

长久以来,他都以为那个婴孩已经死了。

而他不应该是那个婴孩,一生下来就是罪孽,谁愿意是这样的罪孽呢?

可是,假如他不是那个婴孩,那么,他又是谁呢?

他不止一次地在内心考问着自己,以种种折磨来发泄内心的苦闷,在一千次一万次的折磨之后,他得了一种很奇怪的病。

他的心一旦伤心过度,便会剧痛不止,丧失所有的意志和勇气,使得天下第一快剑几乎都要变成废人。

这个时候,要杀他,简直就像从树枝上拂落一片枯叶一样容易。

可是,李存孝并不是枯叶,他是天下第一快剑,是索命青衣。

而那些想杀了他一举成名的人,则往往会在自己的咽喉上留下一点残红,浓烈的,就像是刚刚绽放看的罂粟。

也许,他们不知道,李存孝就算是睡着了,他的心也会因为痛苦清醒着。

只要他的心还是醒着的,他的剑就不会睡着。

因为他的剑是天下第一快剑。

而此刻,那把天下第一快剑就插在他左肋处。

再过一个月,就是十月十五日。

十月十五,是李存孝和大光明城决斗的日子。

索命青衣通常都是向别人索命的,可是现在,终于有人向他索命了。

他本就是个孤儿,来到这个世界,注定就是孤独的。

孤独地生下来,再孤独地死去。

他去大光明城赴约,本不是去决斗,而是为了送死。

死,对他来说,不再是痛苦,而是一种解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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