卢有和 | 纪念父亲逝世六十周年
【往期回读】
江都 卢有和
作者卢有和先生：自号水乡生，原周西乡党委副书记。自幼家贫，酷爱读书，博闻强记；工作闲暇之余，爱思考，喜码字，陆续记下百万余字，有《岁月流星》《古事新记》《水乡纪事》《生活杂谈》《异想天开》《岁月屐履》《漫画红楼》等多著。
父亲走了，一晃就是六十年，我也变成了一个近八十岁的老翁，回想父亲的晚年生活，如与我比，真是天上地下，父亲那时过的是一种什么日子啊！每每想到父亲那吞糠饼啃树皮和紧闭双眼默默躺着的情景，我就泪如雨下。
腊月初八，在我一生当中时常念叨，刻骨铭心。1959年的七八月份，父亲做了一个梦，梦里他走进了一座庙，见到墙上挂一条幅，上面有字说，腊月初八是他的忌日。我听了只是笑，母亲似信非信，亲友们都笑说：“不会的，你起码要过到八十岁。”他默默地望着人们，许久之后也跟着笑了起来。
进了十月，食堂不开伙了，国庆节也是这样，场黄稻净，番瓜、茄子、扁豆、豇豆逐渐枯黄，我只能再找些火火条、野菜儿加以补充。父亲日渐消瘦，他说：“离腊八不远了，我恐怕跑不掉了。”舅舅张文山、表哥张一鸣，各送来十斤粮票，那时这是无价之宝。到粮管所去买米，没有钱，只好忍痛卖掉一斤粮票，真正到手的只有十九斤。母亲将米放进两只黄壶儿内，每晚只抓一把，放到锅里烧粥汤，专给他吃。可吃到最后，他总留一两口，说“饱了”。
到了冬月中旬，他更是总要留下一碗。母亲知道米不多了，留到第二天再热给他吃。他泣泣地说：“离腊八没几天了，我们要分离了。”并指着我说：“你一定要上学。”母亲暗暗告诉我：“米只剩一把了，你父亲是跑不掉了。”
腊月，天寒地冻。母亲将粗糠烤干碾成粉，我到外面剥树皮。父亲糠饼吃不下了，有时拿一块树皮往嘴里送，听说榆树皮是能充饥的。我们吃的是河旱草、狗舌头、土土苗、乔巧儿。父亲躺下了，到了晚上，我只能送一点青菜，有时也拿一块树皮。他渐渐地不吃了，静静地、默默地躺着，两眼紧闭。
初七晚上，父亲还是这样躺着，我睡了一小觉，母亲小声说父亲的两条腿好像都冷了，她有点儿紧张。我摸了下，是比往常冷些。第二天一早，父亲微声道：“快上学去。”我心里想：父亲的梦不灵吧，他这一关总算闯过来了。到了中午，我吃了一碗土土苗就上学去了，才跑到半路上，有人追来说，父亲走了。回到家，他已被放到一块门板上，头戴狗头帽，身穿长棉袍，腰间挂着一只烟袋。母亲急切地说：“快去将那些古书打成纸钱烧给他。”说后失声痛哭。
腊月初八，父亲真的走了，母亲把父亲的话当圣经。可我总是想，如果黄壶儿内还有米，他能走吗？一连十几天见不到一粒米，一个六十八的老人，他能活下来吗？我怪我不该去上学，如果能在外面弄些胡萝卜回来，这个腊月初八或许就不会是一个黑色的日子，不会使我这样耿耿于怀，终生难忘。
吃这顿愁那顿，在我小时候是经常发生的。我七岁时，过冬要烧亡人，可家里却没有一把米，太阳快要落山了，父亲才从外面背回一小袋米，到烧纸的时候，父亲低声笑说：“早烧清明晚烧冬。”母亲则哼声道：“又欠下一笔债了。”父亲站起来大声道：“我不能不给祖宗一碗饭吃啊。”母亲低头流泪。我八岁时，父亲在南通卖小糖儿，年三十晚上生意不错，父亲赚了三千块（相当于现在的三角），母亲赚了八千块，父亲大声道：“上街去买菜。”哥哥跳上岸转了一圈回来说：“街上没人了。”于是我们一家人就围在船舱里吃哥哥白天挖回来的洋生姜。
为什么会这么穷？天灾、病魔、战乱、剥削？不全是，过份仗义疏财，少调量算计，不会过日子，懒惰，应该也是多方面的原因。我出世后，家中失了一把火，而且是大年初一。重建房时，欠下了六石（dàn）稻，担半头(50%利息)，还了十几年的利息。与朋友合伙做生意，欠了人家一条猪，也是六石稻，结果被骗了，朋友溜之大吉，父亲却坚守承诺，又还了十几年的利息。做生意抽牌九比点子，人家在点子多的牌上咬牙印，每每被人家搬盒子。……
个人努力成效的好坏，社会环境形成的治乱，时代发展趋势的盛衰，决定着某个人、某个群体、某个地区、乃至于某个国家的穷富程度。父亲所处的时段背景却正是在这坏、乱、衰的节点上，因此穷困潦倒是必然的。
父亲在庄上的信誉度蛮高的，这是基于他办事公允，仗义疏财。年纪大的人叫他大姐夫，年纪轻的人叫他大姑父。庄上的人有了难事，就找他“打时”（求卦的一种）；有人到三位公侯处求签，也要找他祥签；田地买卖、婚丧喜事，有他参加协调；什么做中、担保、见证都少不了他。我小时候常见到有人在我家争吵、打闹，父亲总是两头打招呼，管吃管住。有一次替人家做媒，被娘家人扣在石滚子上；替人担保，有时还自己出钱平事。当然也有回报，记得有一年阴历八月，家中的人被请空了，连我也参加了几次赴宴的差事。
父亲走了，一晃就是六十年，我也变成了一个近八十岁的老翁，回想父亲的晚年生活，如与我比，真是天上地下，父亲那时过的是一种什么日子啊！每每想到父亲那吞糠饼啃树皮和紧闭双眼默默躺着的情景，我就泪如雨下。今天纪念父亲逝世六十周年，其目的是让我的后辈们知道这是千载难逢的好时代，我们要懂得知福。
选自《岁月屐履》，写于2020年元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