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经割肾、拔牙、禁食后,梁启超方知医生搞错,晚年要靠输血保命
1926年3月16日,代表着中国国内西医最高水平的协和医院,正在进行一台外科手术。陷入昏迷的病人,是一位在中国举足轻重的人物,护士姑娘确认无误后在他的腰子部位做好了记号。
迎着苍白惨淡的手术灯光,主刀医生娴熟地挥动手术刀,朝病人的肋间剖开,不稍多久,小心翼翼地取出一块蚕豆形的器官。
旁边的一位手术亲临者顿时愕然,望向主刀医生问:“非把他人之肾割错乎?”
主刀医生一脸认真地回答:“分明从右胁剖开,取出者当然是右肾,焉得有错?”
说完,空气突然凝固,二人相视不语,片刻后,“噗呲”放声齐笑。
此种开玩笑的轻松气氛,意味着手术非常顺利,只是可怜了那位仍在昏睡的病人——戊戌变法领袖梁启超,连自己得了什么病都没搞清楚,就被割掉了一个肾。
这种伤害是不可逆的,他已经不完整了。
那么,梁任公(任公是梁启超的号)到底得了什么病,何故要严重到割肾的地步?
悲剧的起源得推回三年前,从他妻子得的那一场大病开始。
图 | 青年梁启超
1924年,梁启超的夫人李蕙仙乳癌复发,此病已纠缠其夫人九年之久,终于在这一年夏末,终告不治。
妻子离世,梁启超深受打击,精神上萎靡不振,加之此前六个月以来,对妻子的陪护照顾,使得身体渐渐吃不消。在这种心力交瘁的作用下,某一天清晨,他起身如厕时,突然发现自己“尿中带血”。
起初,梁启超毫不介意,且秘不告人。并不是因为此病隐晦,而是因为原配刚逝世,他不愿增累家人,其次还有一个更重要的原因——“小便虽带血,然从无痛苦”,使得梁启超放松警惕。
但到了1925年间,梁启超在给到孩子的信中说:
“我每天总是七点以前便起床,晚上睡觉没有过十一点以后,中午稍微憩睡半点钟......酒也绝对不饮了。”
从信中可以看出,梁启超规律了作息与节制了饮酒,但他以往向来是工作通宵达旦、昼夜颠倒、废寝忘食的,而且还酷爱饮酒。为何做出改变?其子梁思成在《梁任公得病逝世经过》中提到,父亲次年尿血渐多。梁启超在《给孩子们的书》中也说:“很费心造了一张《先秦学术年表》,于是小便又再红了起来。”后来,清华校医替其尿检,发现尿液中“含有血质百分之七十”。
从中可以了解到两个信息,第一,梁启超的血尿症状严重了,而且家人已知晓;第二,血尿症状与劳累程度息息相关,故而促使梁启超调整作息。而且,虽然没有证据指向梁启超以往的不良生活习惯是直接导致的“血尿”症状的主因,但明显或多或少与此病的诱因密切相关。
图 | 梁启超与家人
出于家人的担忧,梁启超自病情一拖再拖后,终于开始行动起来,找瑞典、日本的医生诊治,可惜吃药打针都未见好转。亲友劝他到更高级的医院看看,但梁启超却不胜其烦地说:
“其实我这病一点苦痛都没有,精神体气一切如常,只要小便时闭着眼睛不看,便什么事情都没有,我觉得殊无理会之必要。”
“闭眼不看便万事大吉”?朋友们都感觉梁启超对待疾病的格局小了,力劝他去医院关几天看看。耐不住周围人的劝说,梁启超终于在1926年1月,入住东交民巷的德国医院进行彻底检查。
德国医生说梁启超膀胱有病,遂用折光镜从溺道中插入检查,颇为痛苦连插两次,还说要是检查出有问题,就需要手术。
一听到“手术”二字,梁启超就慌了,立马给唐天如发电报,想转看中医,因为他觉得自己的病还没去到要手术那种程度——“我意非万不得已不用手术,因用麻药后,体子终不免吃亏。”
得任公传唤后,唐天如并未能立即闪现,因军阀乱战,交通堵塞,回电说非半个月后不能到达(唐天如曾治好梁启超的腹膜炎,颇受信任)。
回到德国医院这一边的诊断,医生说检查不出任何问题,梁启超松了一口气,但医生推测是“极细微的血管破裂”导致尿中带血,医嘱他静养些日子。然而实际情况是,梁启超住院欲静养的日子反而更加忙碌起来,因为自进德国医院后,大小报纸争相报道,使得病情完全公开,前来探病的各界人士络绎不绝。
出院后,梁启超的病仍然反反复复,遂找来他的中医团队成员之一的吴桃三问诊。吴桃三说:“此病非急症,任其流血二三十年,亦无所不可。”梁启超一听,心中安慰许多,但梁启勋(梁启超弟弟)却对此一说法保留怀疑。
吴桃三给梁启超开了药,但数个疗程下来,无甚效果。此时,梁启超的挚友,地质学家丁文江举荐中国医疗技术水平最高,且是社会高层看病首选的协和医院,还苦口婆心地劝说:“小病不治成大病,漏眼不塞大堤崩。”
梁启超被老友这么一吓,同意再去医院关几天,遂于3月8日(1926年)进入协和医院做全面检查。
协和医院器械完善,检查手段比德国医院仔细得多。而且鉴于梁启超是社会名人,协和医院高度重视,派出的联合诊疗小组高达八人。
图 | 协和医院
从梁启超的《我的病与协和医院》一文中可知,协和医生用折光镜检查,首先排除了尿管和膀胱有病;接着转向检查双肾,发现右肾分泌鲜血;又用一种药剂注射测试双肾,右肾反馈异常;最后用X光照见右肾里头有一个黑点。
梁启超说:“那黑点当然该是肿疡物。这种检查都是我自己亲眼看得很明白的,所以医生和我都认定“罪人斯得”,毫无疑义了。”
那么这黑点到底是何等肿疡物?医生回答说:“非割开后不能预断”,也就是说,一定要手术割开看看才能知道是啥,但又推测说:“大约是善性的瘤,不是恶性的癌。虽一时不割未尝不可,但非割不能断根。”
综上,梁启超的西医团队一致认为,病在右肾,割掉才能断根(或者说,根据当时的医疗水平,只能这么做)。
值得注意的是,医生的话中提到“一时不割未尝不可”,但协和已经检查出梁启超因“长期失血(尿血)”出现贫血症状,而入协和之前,梁启超的中医团队也曾给出诊断报告说任公的“血轮已少五分之一”。
如此看,中西医的诊断都凸显,梁启超的病拖着没有好处。
梁启超的弟弟梁启勋一直全程陪同大哥看病,他回想起前面吴桃三的话——“此病非急症,任其流血二三十年,亦无所不可”,不免感到荒谬,怒忖道:“不亟治,将即死。”
本来“割肾”方案只有梁启超和家人知道,但不知为什么消息不胫而走,引起社会各界哗然。各路“吃瓜神医”纷纷建言献策,但大多都是蹭流量的家伙,众说纷纭只管拿任公的病开刷,不过倒是有一点很统一,围观群众都认为割肾事大,力推另延中医。
为慎重起见,梁启超请中医团队之一的萧龙友老先生复诊。萧龙友是“京城四大名医”的领军人物,北平国医学院院长,他断然否定了协和医院的诊断结果,警告说:“肾脏绝无大病,切勿行事草率,以致不可挽回之后果。”
萧龙友给梁启超开了药,颇见功效,但不久,梁启超病情又出现反复,寻思中医能力有限。萧龙友给出意见说:“梁先生不能静养,病中犹执卷不辍;如能百日内不看书,余定保其痊愈也。”梁启超却视死如归地答复:“战士死疆场,学者死讲堂,死得其所。何惜之有!”萧龙友听后无语。
图 | 名中医萧龙友
求医问药数月以来,梁启超已经失去耐心,一心想要一劳永逸,所以协和给出可以断根的方案,不可谓不吸引。加之梁启超本人是革新派领袖,一向偏爱“新事物”西医,苛责“旧事物”中医,想必是否割肾,心中已早有定论。但亲友依旧激烈反对,拗不过任公之后又退让说,如果一定要看西医,那么大可到欧美去,而不能看中国西医。但梁启超坚定要亲身检阅中国的西医,劝慰亲友说:“协和为东方设备最完全之医院, 余即信任之,不必多疑。”
手术前夕,协和为梁启超安排的主刀医生,基本上毫无悬念地选定为一位极为有名的美国著名外科医生。协和医院内部的人都说任公幸运,因为这位外籍医生两个月后就要回美国了,趁现在动手术是个好机会。但不知为何,梁启超却要求阵前易帅,特请毕业于哈佛大学的医学博士、时任协和医院院长的外科专家刘瑞恒来做主刀医生,而将原先的美国医生贬为刘瑞恒副手。
对此,梁启勋点赞说:“任兄乃国际观念作祟,觉得自己的病由中国学者割治疗愈,岂不是为国争光,所以不舍得将机会交予外籍医生之手。”
1926年3月16日,已被“血尿”困扰逾两年的梁启超终于被推进协和医院的手术室,手术过程顺利,成功摘掉右肾。
至于割下来的肾是否存在病变,参与手术的友人力舒东说,手术结束当天下午五点,便可知道情况了。于是梁启勋在下午五点半,询问主刀医生刘瑞恒结果如何?但刘瑞恒却告知两日后再来问。两日后,梁启勋再去问,刘瑞恒又重复说,再过两日再来问。但之后梁启勋没再追问了,因为当下最着急想知道的,不过是兄长恢复健康没有。
梁启超高兴地说:“割后一个礼拜内,觉得便血全清了。”
但医生却保守反馈:“那一礼拜内并未全清,只是肉眼看不到有血罢了(化验得知)。”
随后,梁启超被转到内科继续治疗,但照他自己的描述来看,手术算是立见成效的。梁家人也都以为任公的“血尿”症状会循序渐进向好的趋势改善。但不料,一个星期后,小便又见红了。医生答复“血管壁硬,恢复需要时间”。
梁启勋起初信任医生的说法,但陪护期间,总感觉医生在汇报兄长病况时语焉不详,似乎有意隐瞒什么,一再追问下,得到了一个令他沮丧的消息——“割后二十余日,尿中依然带血。”
图 | 主刀医生刘瑞恒(左)
接下来,为查出病因,发生了十分荒诞的事情。
医生忽然觉得任公的病在牙内,因此一连拔去了七颗恒牙;可尿血状况仍维持,又转而认为病在胃,饿几天试试,结果任公饿瘪了,病还是没好。最后,西医团队一致认定,任公的血尿症是“一种无理由的出血,与身体绝无妨害。”
听得结论,梁启勋当场愣住,表示反复被震撼,大为不满地抨击说:“天下岂有无理由之病,或公等未知其理由耳。”
然而,当事人梁启超却不以为然,他觉得医生的结论虽然有点非科学,但“与身体无妨害”这句话是靠得住的,因为自生病以来,自己的精神如故——但他似乎忘了入院时已查出贫血症状,后续病情一再加重时,他还得去输血以补损失。
由于协和给出的结论太过荒谬,许多文豪都无法容忍,比较有名的就有《闲话》主编陈西滢,他调侃说:“这没什么要紧的病,丢腰、拔牙、挨饿,还得花好几百块钱。”还有梁启超的学生徐志摩也发声说:“(协和)最后的答案其实足太妙了。”“梁任公先生这次的白丢腰子,几乎是大笑话了。”
这个“大笑话”,还一度穿越历史时空,在20世纪末制造了一个传播甚广的谣言——说是任公之所以“割后血仍不止”,是因为主刀医生刘瑞恒左右不分,割掉了健康的肾,留下了坏死的肾。
这个谣言出自费慰梅和林洙之手,二人一个是林徽因的闺蜜,一个是梁启超的儿媳。但很显然的是,刘瑞恒并没有犯“左右不分”这等低级错误——梁启超的好友,中国著名的公共卫生学家伍连德曾看过梁启超割下来的肾,他只对医生的诊断有异议,但并没有质疑手术发生了左右不分的重大事故。
图 | 公共卫生学家伍连德
转而言之,医生可能在诊断层面上出现了重大过失(但一直隐瞒梁启超)。
诊断上,右肾应该是有问题的,从入院检查的测试中就可看出。但右肾的问题应该不是什么恶性疾病,手术的亲临者力舒东告诉梁启勋:“取出之肾,颜色与形状,一如常人,绝无怪异可知。”故而医生一开始推测右肾的黑点大约是瘤可以排除掉。
既然没有发现瘤,那么把肾割下来岂不闹乌龙了?
这就出现了文章开头那一幕,作为手术亲临者的力舒东惊讶地问主刀医生刘瑞恒,“是不是把人家的肾割错了。”当时,作为副手的美国医生,也随口说了一句话:“吾生平所未之见也。”意思是,从未试过把病人一个没有恶性疾病的肾割下来的事情。
虽然右肾没有恶疾,但检查报告表明右肾的的确确是异常的,这也促使医生把“血尿”症的病灶指向了右肾。即使右肾不至于割掉,但割了,病灶铲除,“尿血”应该停止才是,然结果却是“尿血”依旧。依此看,只有两种可能,任公的“右肾异常”不是“血尿”症的病灶,或者仅是病灶之一。如果答案为前者,就可以怀疑医生在诊断上确实存在重大错误,错把任公的“右肾异常”和“血尿”症混为一谈,而实则是两种没有因果关系的病。
不过,协和的误诊并不完全是人为过失,客观地来说,这一次的误诊是受时代的医疗技术所局限。梁启超的西医团队所处的年代只有X光,没有CT,尤其对瘤和癌的认识极为浅薄(今天也是),这才导致了误诊悲剧。而选择切肾,也不过是西医团队反复权衡过后,认为的最佳方案而已。如果时光倒流,医生再来一次,任公的肾还是会掉的吧。
但不管如何都好,一个顶级名流(任公),在顶级医院、顶级专家小组的会诊之下,竟然没有“刀落病除”,说公众没有愤怒,那是不可能的。
《现代评论》周刊的主编陈西滢首先发难:“协和的医生,在美国,也许最多是二三流罢了。在建筑和设备上,他们化了不知多少钱,却让二三流的先生来糟蹋了......”
其实这段话,陈西滢大抵针对的不单止是主刀医生刘瑞恒,而是协和医生的“在座各位”,但是莫名其妙的,刘瑞恒却成了被公众骂的最惨的那个。让刘瑞恒背锅实在不应该,因为事实上,他不是主治医师,只是被梁启超特请过来操刀割肾的,下命令割肾的人,是那群欧美医生——“欧美医生凡五、六人诊治之,断为肾坏, 请施刀圭!”
骂完医生,陈西滢又把火烧到了西医这一新进外来物身上,
“近年来,不信中医的人渐渐的多了,可是他们又把对于中医的信仰,移在西医的身上......他们自己脱不了迷信,因为他们以为西洋医学己经是发达没有错误的可能......我朋友里面,曾经有过被西医所认为毫无希望,而一经中医医治,不半月便霍然病愈,而且不止一二位。我疑心就是西洋医学也还在幼稚的时期,同中医相比,也许只有百步和五十步的差异。”
图 | 陈西滢与其妻儿
这一段抨击西医的话,虽然是流于舆论表面,却也有意无意地把矛头指向了梁启超、鲁迅、胡适等“神化西医,唾弃中医”的革新派。
鲁迅说:“中医是有意无意的骗子。虽然有人说中医是玄妙无穷,内科尤为独步,我可总是不相
信。”
胡适曾患水肿,受中医治愈,却绝口不承认。他的学生傅斯年也放言说:“宁死不请教中医。”
而此次受西医所害的梁启超,向来也是坚定地反对中医,他在著名的《阴阳五行说之来历》中说:“(中医)阴阳五行说为二千年来迷信之大本营,直至今日,在社会上犹有莫大势力,今当辞而辟之。”
得益于梁启超等人的推动呼吁,1929年2月,西医学者将一份《废止旧医以扫除医事卫生之障碍案》递交给了南京政府卫生部,又向教育部递交了《请明令废止旧医学校》的提案。
在这样的社会环境下,陈西滢为挽救中医的地位,不遗余力逮住此次热点向西医开炮。他称赞西医比中医更有试验精神,但很可怕的是,西医的试验对象是活生生的人:
“谁没有父母,谁没有夫妻子女,谁不感觉痛苦悲哀,我们怎能把我们同类做试验品?......近代的一般医生,眼中只见病症,不见病人,医院也成了一种冷酷无情的试验室......”
由于医疗事故基本被坐实,彼时的协和公关完全失势,但仍不乏有勇士出来辩护——协和医学院的一名学生陈志潜(日后是著名公共卫生学家)出来应战陈西滢。他在致信中反驳说:
“难道医生就不是人身父母养的吗?难道医生就丧心病狂到先生所说那个纯粹对象主义的地步了吗?病人是医生的饭碗,医生为对象主义,连饭碗问题都置而不顾,我相信今日的医生还莫有那样的勇气!”
图 | 协和医学院学生陈志潜
陈西滢是个辩论高手,他首先调侃了一番陈志潜的医学生身份:
“陈先生的态度,实在和气到一万分,可是像一切的专家,他免不了开首便考一考你有没有说话的资格。这是各种专家普遍的毛病......我没有进过医学校,也从没有研究过医道。我所有的就是什么人都有的候补病人的资格。”
随即,他又抓住了陈志潜提到的“饭碗问题”火力全开:
“'因为病人是医生的饭碗’,那么世界上的疾病绝了迹,医生们也就没有饭吃了。医生们的利害,在现在的制度下,是与我们的利害恰恰相反的,绝对的冲突的。在理想的社会中,我想,医生的进款应当与人们的康健做正比例。他们应当像保险公司一样,保证他们的顾客的健全,一有了病就应当罚金或赔偿的。”
这场舆论战中,医学生出身的鲁迅也横插了一句:“自从西医割掉了梁启超的一个腰子以后,责难之声就风起云涌了,连对于腰子不很有研究的文学家也都'仗义执言’。”
显然,鲁迅的笔锋是群嘲,只会让争论火上添油,于缓和矛盾没有丝毫意义。
1926年4月12日,梁启超正式出院。可能是身体虚弱的缘故,作为当事人,他并没有立即发声,而是将近两个月后(6月2日),才发表了下面这番话调停舆论战:
“我希望我们言论界对于协和常常取奖进的态度,不可取摧残的态度。诊病应该用(西医)这种严密的检查,不能像中国旧医那些“阴阳五行”的瞎猜......我盼望社会上,别要借我这回病为口实,生出一种反动的怪论,为中国医学前途进步之障碍。”
终于,这一场中西医之争,得到了平息。
此时,梁启超已经吃上了中医团队成员唐天如开的中药,效果颇见效,尿血一度不见踪影。他在信中告诉女儿梁令娴:“好教你们欢喜,我的病真真正正完完全全好的清清楚楚了!”。
实际上,梁启超一出院就立即电唐天如前来治病,唐天如诊断他的病为“胆失其分泌之能”,梁启超应该是信任唐的,但不知为何回头却跟家人说唐“言涉虚杳”。
9月4日,梁启超自上一次致信女儿说血尿症好的清清楚楚后,不到一个月,又复发了。此后余生里,他的病反反复复,一直没得到根治。他本人已然久病成医,洞悉自己的病一旦操劳,或者情绪不好,便会复发加剧。他接受这样一个事实,也不再寄望于任何治疗,只是心中一直萦绕着三个不解的问题——自己得的到底是什么病?割肾有没有必要?割掉的肾有没有像医生所说有瘤?
这一切的疑虑,直到伍连德的到来,才拨开云雾。
伍连德是中国极具权威的防疫学家、医学专家,他去天津访友时,顺道探望了梁启超。看了梁启超的小便后,伍连德首先就推翻了“任其流血二三十年亦无伤”的中医结论,警告说:“这病绝对不能不理会。”后又前往协和询问主治医师,调阅病历,继而推翻协和“无理由出血”的结论,他诊断是一种轻微的肾炎。最后责备地指出“这病根本是内科,不是外科......在手术前(西医团队)从外科方面研究,实是误入歧途。”
图 | 伍连德
这回梁启超了解得明明白白了。手术以来,他第一次在家人的信中露出了痛苦面具:
“他(指伍连德)已证明手术是协和孟浪(冒失)错误了,割掉的右肾,他已看过,并没有丝毫病态,他很责备协和粗忽,以人命为儿戏......我屡次探协和确实消息,他们为护短起见,总说右肾是有病,现在连德才证明他们的谎话了。”
不过,得益于梁启超本人的乐观性格,他又自我安慰了一遍:
“总之,这回手术的确可以不必用,好在用了之后身子没有丝毫吃亏,只算费几百块钱,挨十来天痛苦,换得个安心也还值得。”
1928年1月,梁启超再次进入协和,医治血尿症以外的病(高血压、心脏病)。可以看出,梁启超对协和的信任是矢志不改的。同时,从这一年开始,为缓解尿血而导致的贫血症,医生让其一个月来输血一次,以保性命。
或许这种需要外来血液维持机体的手段,也暗示着梁启超的生命已经进入倒计时了。
1928年11月27日,梁启超最后一次进入协和。但这一次并不是因为以往所既有的病,而是检查出了新的病情——肺部有罕见病菌。
医生说此病医学界仅有过三例,治疗的方法很简单,但是协和没有治疗此病的经验者,如果勉强用药,又怕任公的身体虚弱扛不住,故而“竟于此数日间并药而不给”。说白了,就是令其生扛,做保守治疗。然而梁启超入院时,身体已经是消瘦、虚弱、极度憔悴、步履蹒跚的萎靡之态,医生已晓得其一只脚迈入鬼门关,凶多吉少了。
图 | 梁启超抱着孩子
1929年1月18日,梁启超入协和逾一个半月,《申报》刊出爆炸消息:“梁启超病势垂危:梁启超近日病状弥笃,医生诊断为莫奈里菌繁殖所致,殆无生望云。”
次日下午二时十五分,一代知识分子领袖梁启超终告不治,享年56岁。他没有留下任何遗嘱,唯一的非正式遗言,只是嘱咐死后尸身交由医学界解剖。
据说,梁启超所感染的病菌是一种“条件致病菌”,只有当宿主免疫防御机制受到损害时才会致病夺命。如果要追溯梁启超防御系统被击碎的原因,那么此前的割肾、拔牙、禁食,当属一大原因;除此之外,还有一件不可忽略的事——在最后一次进入协和的两个月之前(9月27日),梁启超曾因痔疾复发而入住协和。放出来后,他给长子梁思成留下了一段耐人寻味的话:
“这回上协和一个大当。他只管医痔,不顾及身体的全部,每天两杯泻油,足足灌了十天(临退院还给了两大瓶,说是一礼拜继续吃,若吃多了非送命不可)把胃口弄倒了......人是瘦到不像样子,精神也很委顿......'
大抵,这些就是任公抵抗力骤然下降,最终丧命的原因吧。
图 | 梁启超晚年
意料之中的是,梁启超走后,身后又留下了一个炮轰西医的舆论场。他的好友伍庄发出振聋发聩的心声:“益发愤求中国之医学,断不令彼稗贩西说者毁我国珍。”
我想,中西医各有优点,根本不对立,一个精明的患者,当学梁启超,做一个实用主义者,哪种医术有效就用哪种。不过,人的生命只有可贵的一次,大可不必像梁启超那样献身医学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