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房对联闲话:诗书与我为曲蘖,文章自足欺盲聋
我们继续说清代学者何栻(1816-1872)的东坡诗句集联。今天看下面这一副:
诗书与我为曲蘖,文章自足欺盲聋。
先看上联“诗书与我为曲蘖”。这里的“曲蘖”就是酿酒的酒曲,和蒸馒头的酵母类似。这一句大意是——读到肚子里的诗书,就像酒曲、酵母一样,会慢慢地在你的体内发酵,让你逐渐成为一个有修养的人。这句话把读书与修养的关系说得很形象,“腹有诗书”是不会马上“气自华”的,还需要有一个“发酵”的过程。
记得曾见过这样一首论读书的绝句:
读书仿佛如登山,愈往高处步愈艰。
步愈艰时景愈妙,行行不觉出尘寰。
大家体会一下这首绝句,讲的就是量变与质变、渐修与顿悟,和“诗书与我为曲蘖”似有异曲同工之妙。
再看下联“文章自足欺盲聋”,大意是——大家都说我文章写得好,但我的水平呀,我自己清楚得很。我的那些个文字呀,也不过骗骗瞎子、哄哄聋子而已。
整体看这一联,上联说自己沉醉于诗书之中,感觉就像老酒发酵,越久越香;下联说自己文章写得一般般,有点自谦,也有点自嘲。
这一副对联,很适合嗜好读书作文的谦谦君子。
下面我们详细看出处。
上联“诗书与我为曲蘖”,出自先生的七言古诗《又一首答二犹子与王郎见和》,原诗如下:
脯青苔,炙青蒲,
烂蒸鹅鸭乃瓠壶,煮豆作乳脂为酥。
高烧油烛斟蜜酒,贫家百物初何有。
古来百巧出穷人,搜罗假合乱天真。
诗书与我为曲蘖,酝酿老夫成搢绅。
质非文是终难久,脱冠还作扶犁叟。
不如蜜酒无燠寒,冬不加甜夏不酸。
老夫作诗殊少味,爱此三篇如酒美。
封胡羯末已可怜,不知更有王郎子。
这首诗作于宋神宗元丰五年(1082年),先生47岁,谪居黄州。
诗题中的“二犹子”即苏辙的两个儿子,“王郎”即苏东坡任徐州知州时所收的弟子王适(王子立),后来先生经做媒,做了苏辙的女婿。
下面详细看内容:
脯fǔ青苔,炙青蒲,烂蒸鹅鸭乃瓠hù壶,煮豆作乳脂为酥。高烧油烛斟蜜酒,贫家百物初何有。古来百巧出穷人,搜罗假合乱天真。大意是:
用青苔作干肉,用青蒲作烤肉,用烂蒸葫芦作鸭鹅肉,用豆浆作乳汁,用豆腐作奶酪,点起油灯当蜡烛,喝着密酒当白酒。穷人家嘛,只能拿这些不值钱的材料、巧妙做出各种样子,来以假乱真、惨淡自娱。
这里“烂蒸鹅鸭乃瓠壶”,说的是唐朝宰相郑余庆(745-820)的故事。《太平广记·廉俭》中有这样一段记载:
郑余庆,清俭有重德。一日,忽召亲朋官数人会食,众皆惊。朝僚以故相望重,皆凌晨诣之。至日高,余庆方出。闲话移时,诸人皆嚣然。余庆呼左右曰:“处分厨家,烂蒸去毛,莫拗折项。”诸人相顾,以为必蒸鹅鸭之类。逡巡,舁(yú,抬)台盘出,酱醋亦极香新。良久就餐,每人前下粟米饭一碗,蒸胡芦一枚。相国餐美,诸人强进而罢。
这一段的大意是:郑余庆虽曾官至宰相,但清苦节俭人人皆知。有一天忽然大发请帖、邀请老朋友老部下吃饭,大家都很吃惊。当时老宰相余威尚在,大家都早早赶去、不敢怠慢。饭前聊天的时候,只听见老宰相吩咐仆人:“你们去跟后厨说清楚,要注意把毛去干净、要蒸烂蒸熟,不要把脖子折断了。”大家心中暗喜,以为老宰相今天一定是狠心破费、要请大家吃蒸鸭蒸鹅了。结果饭一端出,众人个个大跌眼镜——竟然是每人一碗小米饭、一枚蒸葫芦(可参照下图)。哎~,没办法,看着老宰相吃得津津有味的样子,大伙也只好强忍着、凑合咽到了肚子里。
这里说的豆浆和豆腐,都源于古老的五谷之一——“菽”(大豆),是千百年来中国百姓摄取蛋白质的重要来源。今天寺庙里的素食斋饭,也常常会拿豆制品当“肉”来做菜;我们平常吃的“素鸡”,也是豆制品。
诗书与我为曲蘖,酝酿老夫成搢绅。质非文是终难久,脱冠还作扶犁叟。不如蜜酒无燠寒,冬不加甜夏不酸。大意是:
诗书就像酒曲一样,把我酝酿成一个像模像样的士大夫。可我这个读书人呀,根本不是做官的料。装得了一时,装不了一世。今天朝廷把我贬到黄州,把官帽一摘、官服一脱,我又现了原形、回归本色,成了地地道道的种地老头了。这一下呀,我也不用再装了,我就在这东坡之上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凿井而饮、耕田而食,快快乐乐地过自己的小日子吧。
有时候想想我呀,还不如这眼前的密酒哩,你看人家,永葆本色,始终如一,不管冬天夏天,都是一个味道哟。
东坡先生谪居黄州期间,品秩很低,工资微薄;同时无权无势,也弄不到灰色收入。而且更要命的是,这点微薄的工资、常常还不是现钱,而是一些不值钱的实物。要变成现钱,还得大打折扣。
如此一来,先生一家的生活就可想而知了。要不耕田种地,那肯定得饿肚子。但是,人穷志不能穷,远方或许暂时没希望了,但诗还是要有的嘛。“古来百巧出穷人,搜罗假合乱天真”,日子苦是苦了点,但依然要活出幸福感。
老夫作诗殊少味,爱此三篇如酒美。封胡羯jié末已可怜,不知更有王郎子。大意是:
我写的诗总是索然无味,看你们三人写的这三首诗呀,真像美酒一样清香四溢。我总觉得两个侄儿的水平已经够高的了,可没想到天地之间,竟然还有王公子这样的卓卓高才!”
这里“封胡羯末已可怜,不知更有王郎子”,典故出自《晋书·列女传》(卷96):
谢奕女道韫,初适王凝之,还,甚不乐。安曰:“王郎,逸少子,不恶,汝何恨也?”答曰:“一门叔父,则有阿大、中郎;群从兄弟,复有封、胡、羯、末。不意天壤之中,乃有王郎!”封谓谢韶,胡谓谢朗,羯谓谢玄,末谓谢川,皆其小字也。
这一段的大意是:豪门才女谢道韫,嫁给王羲之的儿子王凝之后、对其夫君大为失望。回娘家后很不高兴,叔叔谢安劝慰她,她生气地说:“我门谢家,叔父辈中有谢尚(308-357,曾任镇西将军、尚书仆射,乃谢家崛起的奠基人物)、谢据(318-351,号中郎,曾任东阳太守),兄弟辈中有谢韶、谢朗、谢玄(谢道韫的亲弟弟,淝水之战东晋主将)、谢川,都是天下之英才、当世之俊杰。我怎么也想不到,天地之间竟然还有王凝之这样没水平的人!”
说实话,王凝之(334-399)这个人,也确实不怎么样,和他老爹王羲之以及亲兄弟王献之(和父亲并称“二王”)、王徽之(雪夜访戴的那一位),都根本没法比。据记载他任会稽内史时,叛军攻城,他不出兵也不设防,自信神鬼可以御敌。最后城陷身死,成为士林笑柄。
不过,这里东坡先生却不是说这个“王郎”水平不行,而是反其意而用之,意思是王郎比自己子侄们的水平更高。先生如此用典,真是剑走偏锋、不按套路出牌呀。
好了,我们接着看下联“文章自足欺盲聋”。
这一句出自先生的俗语长诗《薄薄酒》。该诗作于宋神宗熙宁九年(1076年),先生41岁,任密州太守。
先生的《薄薄酒》,一唱一和共有两首,前面有序言,文辞基本上明白如口语。我们不全解了,只说说其中部分字句。
序言:胶西先生赵明叔,家贫,好饮,不择酒而醉。常云:薄薄酒,胜茶汤,丑丑妇,胜空房。其言虽俚(lǐ,粗俗),而近乎达(高明通彻),故推而广之以补东州之乐府;既又以为未也(写完一篇觉得还没过瘾),复自和一篇,聊以发览者之一噱(jué,笑)云耳。
其一:
薄薄酒,胜茶汤;粗粗布,胜无裳。丑妻恶妾胜空房。
五更待漏靴满霜,不如三伏日高睡足北窗凉。
珠襦rú玉柙xiá万人相送归北邙,不如悬鹑chún百结独坐负朝阳。
生前富贵,死后文章,百年瞬息万世忙。
夷齐盗跖俱亡羊,不如眼前一醉是非忧乐两都忘。
这里“五更待漏靴满霜”,大意是:在京城做大官经常四更左右就得起床,急急匆匆去赶五更的早朝。每到大冬天,天寒地冻,靴子上经常沾满霜雪,这真是自找罪受呀!
这里说到上朝了,笔者也顺便学习了一下宋朝的上朝情况。查《宋史·张洎传》(卷267),其中有这样一段记载:
唐初五日一朝,景云初,始修贞观故事。自天宝兵兴之后,四方多故,肃宗而下,咸只日临朝,双日不坐。其只日或遇阴霪、盛暑、大寒、泥泞,亦放百官起居。双日宰相当奏事,即特开延英召对。或夷蛮入贡,勋臣归朝,亦特开紫宸殿引见。陛下(指宋太宗赵光义)自临大宝,十有五年,未尝一日不鸡鸣而起,听天下之政,虽刚健不息,固天德之常然,而游焉息焉,亦圣人之谟训。
这是宋初大臣张洎jì(934-997)上奏宋太宗的一段话。其中讲唐朝前期五天上一次朝。到了安史之乱后,唐肃宗开始两天上一次朝。这里的“只日临朝”,就是“逢单日”上朝;“逢双日”常例不上朝,有特殊事情再说。而宋太宗即位十五年来,不仅天天坚持上朝,而且天不亮就开始听政议政了。
从张洎这段话来看,宋朝大概就是这样:五更上朝,不管严寒酷暑、刮风下雨,天天如此(当然,特殊情况也会放假)。从中国历史发展的进程来看,宋朝为了矫正唐朝“外重内轻”、地方权力过大的弊病,大力加强中央集权,把地方的财权、军权都收归中央,死刑也要中央复核。这样一集权,中央需要处理的事务越来越多,要不天天上朝,根本处理不过来。
珠襦rú玉柙xiá万人相送归北邙,不如悬鹑chún百结独坐负朝阳。大意是:
死后身体裹上金缕玉衣,长长的哭丧队伍把你送到北邙山安葬,这看起来是极尽哀荣了,但哪里又比得上破衣烂衫、坐在南墙根下晒太阳呢。
这里的“珠襦玉柙”,即汉朝王室贵胄安葬时常穿的“金缕玉衣”。这里的“北邙”,指的是洛阳之北的达官贵人墓地,大约相当于现在的八宝山。古人常希望能“生居苏杭,死葬北邙”。“鹑”指鹌鹑,因为鹌鹑毛斑尾秃(见下图),所以古人即以“悬鹑”比喻衣服破烂;这里再加上个“百结”,那就更是破烂不堪了。
生前富贵,死后文章,百年瞬息万世忙,夷齐盗跖俱亡羊。大意是:
有的人觉得人生百年、瞬息而逝,因此活着的时候就该拼命追求荣华富贵;有的人想要万世留名、死后文章,因此活着的时候不避生死、不畏艰辛,只求群众说我个好。但是大家想想吧,不管是为义而死的伯夷叔齐,还是为利而死的恶人盗跖,他们都违背了颐养天年的自然大道呀。
这几句中,“生前富贵”、“百年瞬息”、“盗跖”是一条线索,“死后文章”、“万世忙”、“夷齐”是另一条线索;一条说计利当计生前利,一条说求名应求身后名。把这两条线索理清了,这几句就好理解了。
其二:
薄薄酒,饮两盅,粗粗布,着两重。
美恶虽异醉暖同,丑妻恶妾寿乃公。
隐居求志义之同,本不计较东华尘土北窗风。
百年虽长要有终,富死未必输(抵得过)生穷。
但恐珠玉留君容,千载不朽遭樊崇。
文章自足欺盲聋,谁使一朝富贵面发红?
达人自达酒何功,世间是非忧乐本来空!
这里“但恐珠玉留君容,千载不朽遭樊崇。”其大意是:
死后用珠玉保鲜容颜、一心期望千载不朽的,又哪里知道会碰上赤眉军那样的乱兵强盗,落得个尸身受辱的厄运。这里的“樊崇”,即西汉末年赤眉军的首领。关于这件事,《后汉书·刘盆子传》(卷11)中有这样的记载:
发掘诸陵,取其宝货,遂污辱吕后尸。凡贼所发,有玉匣殓者率皆如生,故赤眉得多行淫秽。
这里的“玉匣”,指的也是“金缕玉衣”。
有句话讲:不怕富人不幸福,就怕穷人太痛苦。富人要是不幸福,人家可以通过多种渠道排遣。而穷人要是痛苦了,那就不免会铤而走险:小则扰乱社会治安、大则聚众作乱造反。东坡先生的这两首诗,大约可看作给穷人开出的安心良方——富有富的罪,穷有穷的美。别说富人在物质上打败了穷人,穷人也可以在精神上打败富人嘛。
读完这两首《薄薄酒》,我总觉得东坡先生写这样的诗,多少有点“占山头”的意味,也就是要在这个话题上立一个标杆。以后的文人呀,你们就别在这个“山头”前徘徊了——眼前有景你莫道,我早题诗在上头。
要这样说的话,王勃的《送杜少府之任蜀州》,王之涣的《登鹳雀楼》、《凉州词》,崔颢的《黄鹤楼》,李白的《蜀道难》、《将进酒》,杜甫的《望岳》、白居易的《长恨歌》,以及先生的《水调歌头·明月几时有》、《饮湖上初晴后雨》等等,都可以看作这些个“山头”的“占位”之作。
当然了,要想站稳山头,自身必须得牛。东坡先生这两首《薄薄酒》之后,也有不少人陆续来“打擂挑战”,比如黄庭坚(1045-1105)、陈造(1133-1203)、王炎(1137-1218)等等。不过,笔者感觉他们的文笔都一般般,只有个别字句值得称道,比如黄庭坚的—— 薄酒可与忘忧,丑妇可与白头。徐行不必驷马,称身不必狐裘。
但确实也有厉害的,比如于石(1250-?)先生所写的这一篇,与东坡之作相比,亦堪称有过之而无不及矣:
薄薄酒,可尽欢;粗粗布,可御寒;丑妇不与人争妍。
西园公卿百万钱,何如江湖散人秋风一钓船。
万骑出塞铭燕然,何如驴背长吟灞桥风雪天。
张灯夜宴,不如濯足早眠。
高谈雄辩,不如静坐忘言。
八珍犀箸,不如一饱苜蓿盘。
高车驷马,不如杖屦行花边。
一身自适心乃安,人生谁能满百年。
富贵蚁穴一梦觉,利名蜗角两触蛮。
得之何荣失何辱,万物飘忽风中烟。
不如眼前一杯酒,凭高舒啸天地宽。
参考书目:《苏轼诗集合注(冯应榴)》《苏东坡传(林语堂)》《苏轼年谱(孔凡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