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房联选萃：惆怅（二编）
有理想的人才会忧伤，有才华的人才会惆怅。这一讲，我们再来说一说惆怅。先看溥儒（1896-1963）先生一副：孤云欲起仍依岫，寒月微明始傍楼。
大家看这一联，其意境之美、文辞之妙，就在这欲言又止，不好说、说不好之间。上联“孤云欲起仍依岫”，好像是在说——这片孤云呀，常想着要出来，但刚飘离山谷一点点，却又莫名其妙回去了。下联“寒月微明始傍楼”，好像是在说——皓月当空，那太亮了；重云掩月，又太暗了。唯有轻云抚月、朦朦胧胧，才最合我的心境。作者想说啥，谁也说不清。但他的心思，或许和秦少游差不多：漠漠轻寒上小楼，晓阴无赖似穷秋。淡烟流水画屏幽。自在飞花轻似梦，无边丝雨细如愁。宝帘闲挂小银钩。接着看罗振玉（1866-1940）先生一副：曰归曰归岁聿暮，其雨其雨日放中。
上联“曰归曰归岁聿暮”，是说——江湖漂泊，几多艰辛。常想回家，却总是一拖再拖。你看这一年呀，又快要到头了~下联“其雨其雨日放中”，是说——总像要下雨，可老也下不来。这不还没下几滴，太阳又给出来了。大家看，这一副写得既古朴典雅，又清新自然。心中的惆怅，这样一表达，或许就能消减不少吧。下面看陈佩秋先生一副：云山一一看皆美，竹树萧萧画不成。
这一副“云山一一看皆美，竹树萧萧画不成”，是说——大自然的青山绿树、白云翠竹，千姿万色，美不胜收。只可惜我学艺不精，笔墨不工，虽然日日案前未停手，不辞镜中朱颜瘦，却总是画不来呀！俗话说：眼高手未必高，但眼低了，手肯定高不了。越是能领略到自然的无尽大美，才越会觉得自己水平不行。接着看曹鸿勋（1846-1910）状元一副：灵犀美璞无人识，翠草仙芝匝地生。
这一副“灵犀美璞无人识，翠草仙芝匝地生”，讲的是传统文人最典型的惆怅——怀才不遇，报国无门，混迹凡尘，与时俱废。下面看杨岘（1819-1896）先生一副：破除万事无过酒，寻思百计不如闲。
这一联“破除万事无过酒，寻思百计不如闲”，言辞虽浅显直白，但也不乏深意。一个人不管能力大小、地位高低，总会遇到你能解决的问题，也会遇到你解决不了的问题。国家领导人的烦恼，不见得比平头百姓会少。俗话说：能改变就去改变，不能改变的就去适应。那怎么适应呢？“破除万事无过酒”，可算一个选项吧。人生在世，事多烦恼必定多，事少烦恼自然少。年龄越大，你就越会感到无事一身轻的美妙。这就是“寻思百计不如闲”。接着看唐 驼（1871-1938）先生一副：观书下帷wéi久，看剑引杯长。
上联“观书下帷久”，是说——读了这么多书，攒了一肚子学问，就等有机会施展了。下联“看剑引杯长”，是说——左等右等，机会怎么就不来呢？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我只能抚摸着长剑，借酒消愁了。穷愁苦吟的书生贾岛，也曾发出过这样的愤懑：十年磨一剑，霜刃未曾试。今日把示君，谁有不平事。下面看沈 卫（1862-1945）先生一副：银筝红烛三更语，长剑深杯万里心。
这一副“银筝红烛三更语，长剑深杯万里心”，又给了文人排遣惆怅一种选择。“银筝红烛三更语”，就是夜深人静，红烛高擎，一曲弹罢后，心中的不平往往会释然许多。愁闷需要排遣，痛苦需要发泄，音乐确是一个很好的工具。接着看陈洪绶（1599-1652）先生一副：任头生白发，放眼看青山。
这一副“任头生白发，放眼看青山”，一个“任”字，一个“放”字，笔力十分饱满，既明确写出了表面的旷达与超然，也隐隐表达了内心的倔强与不甘。下面看白 蕉（1907-1969）先生一副：酒中有深味，身外复何求。
这一副“酒中有深味，身外复何求”，好像是在说——任日月轮回、春秋更替，我一个人整天沉浸到酒中，啥也不去想了。这，大概就是酒最大的妙用吧。即使是“葵藿倾太阳，物性固莫夺”的杜甫杜老夫子，也曾在万般无奈中发出过这样的感叹：得钱即相觅，沽酒不复疑。忘形到尔汝，痛饮真吾师。清夜沉沉动春酌，灯前细雨檐花落。但觉高歌有鬼神，焉知饿死填沟壑？相如逸才亲涤器，子云识字终投阁。先生早赋归去来，石田茅屋荒苍苔。儒术于我何有哉，孔丘盗跖俱尘埃。不须闻此意惨怆，生前相遇且衔杯！接着看翁同龢（1830-1904）先生一副：引睡烦书卷，欢颜赖酒樽。
这一副“引睡烦书卷，欢颜赖酒樽”，说的是——老来总也睡不着，全凭书做催眠药；消愁解闷无他法，浊酒且向肠内浇。接着看陈澧lǐ（1810-1882）先生一副：雄驱文阵蟠胸底，凉送秋心到酒边。
这一联“雄驱文阵蟠胸底，凉送秋心到酒边”，是说——每每胸中慷慨激荡、龙吟虎啸之时，一阵凉风吹来，又把我拉回到现实之中。哎——，还是别幻想了，让酒杯来安慰安慰那一颗无法平静的心吧。下面看吴昌硕（1844-1927）先生一副：夜饮自得酒中趣，秋望独来江上船。
这一联“夜饮自得酒中趣，秋望独来江上船”，是说——独自夜饮，感觉还行，但总是少了点什么。驻足远望，那秋风中渐近的孤帆，会不会是日思夜想的老朋友呢？孔子尝言：“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关于这个“乐”，南怀瑾先生说得好：虽然做学问可能一辈子都没有人了解，但是孔子说只要有学问，自然有知己。因此他接着说“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一个人在为天下国家、千秋后代思考的时候，正是他寂寞凄凉的时候，有一个知己来了，那是非常高兴的事情。而这个“有朋自远方来”的“远”字，不一定是远方外国来的，这个“远”，是形容知己之难得。我们有句老话：“人生得一知己，死而无憾。”一个人过了一辈子，包括你的太太、儿女、父母在内，可不一定是你的知己，所以人能得一知己，可以死而无憾。一个人哪怕轰轰烈烈做一辈子，不见得能得一知己，完全了解你，尤其做学问的人更是如此。——《论语别裁》接着看寿石工（1885-1950）先生一副：屡回顾，把吴钩看了，阑干拍遍；耿相忆，是海棠开后，燕子来时。
这一副是宋词集联。上联写报国无门，下联写离愁别恨。人之惆怅，多源与此。下面再看白蕉先生一副：对酒且开颜，算好春长在，好花长见；长歌自深酌，问古音谁赏，古调谁弹。
上联“对酒且开颜，算好春长在，好花长见”，是说——好春虽美不长在，好花虽美转眼衰，要好好看，好好喝，莫负韶光莫负酒。下联“长歌自深酌，问古音谁赏，古调谁弹”，是说——古风总难合世人，古调总难觅知音，且好好弹，好好喝，莫因孤寂弃初心。唐人刘长卿有一首《听弹琴》，与这里下联意思差不多：泠泠七弦上，静听松风寒。古调虽自爱，今人多不弹。接着看韩登安（1905-1976）先生一副：高枕笑浮生，湖海早知身汗曼；清尊留夜语，光阴须得酒销磨。
上联“高枕笑浮生，湖海早知身汗曼”，是说——浮生若梦，何须折腾？天天睡到自然醒。江湖上呀，早已不见我行踪。下联“清尊留夜语，光阴须得酒销磨”，是说——且容我静，且任人忙。清尊夜语滋味长。杯中物呀，最能消磨好时光。“湖海早知身汗曼”的意思，是社会上早就知道我是一个可有可无的人了。最后看潘伯鹰（1898-1966）先生一副：仗酒祓清愁，花消英气；向风前浪舞，月下高歌。
上联“仗酒祓fú清愁，花消英气”，是说——酒可以消除心底的清愁，花可以消磨胸中的英气；下联“向风前浪舞，月下高歌”，是说——清风徐来且起舞，月上东山当高歌。人生虽是有情痴，遣怀还须风与月。这里的“祓”意为“消除”。大家如果只看下联，可能会感到作者很旷达、很超然。但要是上、下联结合来看，就会发现这里的“浪舞”与“高歌”，都不过是无可奈何的摇摆与叹息而已。这一层意思，还是辛弃疾先生说得好：少年不识愁滋味，爱上层楼，爱上层楼，为赋新词强说愁。而今识尽愁滋味，欲说还休，欲说还休，却道天凉好个秋。附：惆怅（二编）联语清单孤云欲起仍依岫。寒月微明始傍楼（溥 儒）曰归曰归岁聿暮，其雨其雨日放中（罗振玉）云山一一看皆美，竹树萧萧画不成（陈佩秋）灵犀美璞无人识，翠草仙芝匝地生（曹鸿勋）破除万事无过酒，寻思百计不如闲（杨岘）观书下帷久，看剑引杯长（唐驼）银筝红烛三更语，长剑深杯万里心（沈卫）任头生白发，放眼看青山（陈洪绶）酒中有深味，身外复何求（白蕉）引睡烦书卷，欢颜赖酒樽（翁同龢）雄驱文阵蟠胸底，凉送秋心到酒边（陈澧）夜饮自得酒中趣，秋望独来江上船（吴昌硕）屡回顾，把吴钩看了，阑干拍遍；耿相忆，是海棠开后，燕子来时（寿石工）对酒且开颜，算好春长在，好花长见；长歌自深酌，问古音谁赏，古调谁弹（白蕉）高枕笑浮生，湖海早知身汗曼；清尊留夜语，光阴须得酒销磨（韩登安）仗酒祓清愁，花消英气；向风前浪舞，月下高歌（潘伯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