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房对联选萃:思齐(上)

孔子尝云:见贤思齐焉,见不贤而内自省也。这一讲,我们来说说“思齐”。

先看左宗棠(1812-1885)先生一副(左宗棠撰文,梁鼎芬(款)墨迹):

文章西汉两司马,经济南阳一卧龙。

上联“文章西汉两司马”,是说——我提笔作文,其水平之高,与西汉的司马迁、司马相如能有一比。

下联“经济南阳一卧龙”,是说——我经世济民,其能力之强,和躬耕南阳的诸葛亮也不相上下。

此联的写作时间,当是左宗棠年轻赋闲、尚未被朝廷重用之时,否则怎么偏要和隐居南阳的诸葛亮相比呢?

左先生常以“今亮”(当世诸葛亮)自许,既见傲骨铮铮,也不免傲气侧漏。当时人虽看不惯他的牢骚和傲气,但也不得不服人家的能耐与傲骨。

接着看李瑞清(1867-1920)先生一副:

大文祖司马,直节慕史鱼。

上联“大文祖司马”,是说——我为文著书,总是以严肃活泼的司马迁为榜样。这里的“祖”,即“以……为祖”,也就是“以……为标准、榜样”。

那为什么说司马迁“严肃活泼”呢?是因为先生所写之文章,既能考证严密、尊重史实,又能笔补造化、代为传神。先生为千秋著史,既没有写成枯燥无味的学术文章,也没有写成传奇演义的市井小说,而是在这两者之间游走钢丝、艰难平衡。

但凡读来令人肃然起敬、击节动情的好文章,常是充满个性化色彩的。要是西汉组织一个《史记》编写委员会,每一篇本纪、世家、列传都要集体讨论定稿,那我们真不好想象、《史记》还会有多大的读者群?

下联“直节慕史鱼”,是说——我为人处世,总爱效法刚直不阿的史鱼。

孔子曾经感叹:“直哉史鱼!邦有道,如矢;邦无道,如矢。”(《论语·卫灵公》)大家看,我们这位可敬可爱的史鱼同志,不管是天下太平还是世道混乱,他都能“如矢”一般,向射出去的箭一样,直不楞登的,有话直说,有事直办,不拐弯抹角,不委屈逢迎。这样的人呀,真是不多见。

说到史鱼,不由得想起了宋朝的“鱼头参政”鲁宗道。鲁先生之所以得了这么个绰号,固然与他姓“鲁”(“鱼”为“鲁”头)有关,但主要还是因为他太刚直了,“骨鲠如鱼头”(《宋史》语)。我们看《宋史·鲁宗道传》的一段:

宗道为人刚正,疾恶少容,遇事敢言,不为小谨。为谕德(官名,职责为教育皇太子道德品质)时,居近酒肆,尝微行就饮肆中,偶真宗亟召,使者及门久之,宗道方自酒肆来。使者先入,约曰:“即上怪公来迟,何以为对?”宗道曰:“第以实言之。”使者曰:“然则公当得罪。”曰:“饮酒,人之常情;欺君,臣子之大罪也。”真宗果问,使者具以宗道所言对。帝诘之,宗道谢曰:“有故人自乡里来,臣家贫无杯盘,故就酒家饮。”帝以为忠实可大用。

下面看郑孝胥(1860-1938)一副:

说剑尝宗漆园吏,买丝绣作平原君。

上联“说剑尝宗漆园吏”,出自唐代独孤及的七律《得柳员外书封寄近诗书中兼报新主行营兵马因代书戏答》,原诗如下:

郎官作掾心非好,儒服临戎政已闻。
说剑尝宗漆园吏,戒严应笑棘门军。
遥知抵掌论皇道,时复吟诗向白云。
百越待君言即叙,相思不敢怆离群。

这一句“说剑尝宗漆园吏”,典出《庄子·杂篇·说剑》(“漆园吏”指庄子),原文如下:

昔赵文王喜剑,剑士夹门而客三千余人,日夜相击于前,死伤者岁百余人,好之不厌。如是三年,国衰。诸侯谋之。太子悝患之,募左右曰:“孰能说王之意止剑士者,赐之千金。”左右曰:“庄子当能。”

……

(庄子)曰:“有天子剑,有诸侯剑,有庶人剑。”

王曰:“天子之剑何如?”

(庄子)曰:“天子之剑,以燕谿石城为锋,齐岱为锷;晋卫为脊,周宋为镡,韩魏为夹;包以四夷,裹以四时;绕以渤海,带以常山;制以五行,论以刑德;开以阴阳,持以春夏,行以秋冬。此剑直之无前,举之无上,案之无下,运之无旁。上决浮云,下绝地纪。此剑一用,匡诸侯,天下服矣。此天子之剑也。”

文王芒然自失,曰:“诸侯之剑何如?”

(庄子)曰:“诸侯之剑,以知勇士为锋,以清廉士为锷,以贤良士为脊,以忠圣士为镡,以豪桀士为夹。此剑直之亦无前,举之亦无上,案之亦无下,运之亦无旁。上法圆天以顺三光,下法方地以顺四时,中和民意以安四乡。此剑一用,如雷霆之震也,四封之内,无不宾服而听从君命者矣。此诸侯之剑也。”

王曰:“庶人之剑何如?”

(庄子)曰:“庶人之剑,蓬头突鬓垂冠,曼胡之缨,短后之衣,瞋目而语难。相击于前,上斩颈领,下决肝肺。此庶人之剑,无异于斗鸡,一旦命已绝矣,无所用于国事。今大王有天子之位而好庶人之剑,臣窃为大王薄之。”

大家看,庄子所说的“天子之剑”、“诸侯之剑”,岂非“手中无剑,心中有剑,下御黎民,上扶社稷”的治国安邦之道?而手中所持,即使是削铁如泥的干净莫邪,也不过“庶人之剑”,徒以逞匹夫之勇而已。

下联“买丝绣作平原君”,出自唐代诗人李贺的七言古诗《浩歌》,原诗如下:

南风吹山作平地,帝遣天吴移海水。
王母桃花千遍红,彭祖巫咸几回死?
青毛骢马参差钱,娇春杨柳含缃烟。
筝人劝我金屈卮,神血未凝身问谁?
不须浪饮丁都护,世上英雄本无主。
买丝绣作平原君,有酒唯浇赵州土。
漏催水咽玉蟾蜍,卫娘发薄不胜梳。
羞见秋眉换新绿,二十男儿那刺促?

此诗所言,即大丈夫当奋发有为,不可虚度光阴。“买丝绣作平原君”,就是要用上等丝线绣成平原君像,挂在墙上学习膜拜。和今天青少年疯狂追星差不多。

这个“平原君”,乃赵武灵王之子、赵惠文王之弟,与国同姓,单名一个“胜”字,为战国时“四大公子”之一。其人豪侠倜傥,礼贤下士,家中所养门客有上千之多。李贺李大才子疯狂所追的,就是这样的“明星”。

接着看陆懋勲(1868-?)先生一副:

安石风流元亮酒,士衡文采右军书。

此联“安石风流元亮酒,士衡文采右军书”,说到了4个人物。

“安石风流”说的是东晋宰相谢安(320-385,字安石)。谢宰相这个人是怎么个风流呢?我们且看《晋书·谢安传》的记载:

(谢安)寓居会稽,与王羲之及高阳许询、桑门支遁游处,出则渔弋山水,入则言咏属文,无处世意。扬州刺史庾冰以安有重名,必欲致之,累下郡县敦逼,不得已赴召,月余告归。

复除尚书郎、琅邪王友,并不起。吏部尚书范汪举安为吏部郎,安以书距绝之。有司奏安被召历年不至,禁锢终身,遂栖迟东土(即会稽郡山阴县之东山)。

尝往临安山中,坐石室,临浚谷,悠然叹曰:“此去伯夷何远!”

尝与孙绰等泛海,风起浪涌,诸人并惧,安吟啸自若。舟人以安为悦,犹去不止。风转急,安徐曰:“如此将何归邪?”舟人承言即回。众咸服其雅量。

安虽放情丘壑,然每游赏,必以妓女从。

大家看,所谓“安石风流”,就是指其隐居东山,吟诗作赋,追慕先贤,交游名士,临危不惧,纵情山水等等。关键还有一点未能免俗,就是每次游玩一定要带上美女。

关于谢安的爱好美色,白居易(772-846)曾有一首《酬裴令公赠马相戏》,此诗以谢安来比附曾任宰相的裴度(765-839),亦可见唐代士人对“安石风流”的追慕:

安石风流无奈何,欲将赤骥换青娥。 
不辞便送东山去,临老何人与唱歌。

清代诗人龚自珍的名篇《己亥杂诗》中,也有一绝(第126首)讲“安石风流”,流传也很广:

不容儿辈妄谈兵,镇物何妨一矫情。
别有狂言谢时望:东山妓即是苍生。

接着继续说上联的“元亮酒”,“元亮”即晋宋时期的大诗人陶渊明(352或365年—427年),名潜,字渊明,又字元亮。陶先生嗜酒如命,《宋书·陶潜传》中有如下记载:

义熙末(即公元418年前后),征著作佐郎,不就。江州刺史王弘欲识之,不能致也。潜尝往庐山,弘令潜故人庞通之赍酒具于半道栗里要之。潜有脚疾,使一门生二儿舆篮舆,既至,欣然便共饮酌,俄顷弘至,亦无忤也。

先是,颜延之为刘柳后军功曹,在寻阳,与潜情款。后为始安郡,经过,日日造潜,每往必酣饮致醉。临去,留二万钱与潜,潜悉送酒家,稍就取酒。

尝九月九日无酒,出宅边菊丛中坐久,值弘送酒至,即便就酌,醉而后归。

潜不解音声,而畜素琴一张,无弦,每有酒适,辄抚弄以寄其意。

贵贱造之者,有酒辄设,潜若先醉,便语客:“我醉欲眠,卿可去。”其真率如此。

郡将候潜值其酒熟,取头上葛巾漉酒,毕,还复著之。

这最后一段,最见渊明先生之嗜酒率性——酒熟后,取下头上的葛布头巾来过滤,过滤完后,又往头上一戴,安然如故。这个葛布头巾,既是滤网,又是帽子,既追求内里的快活,又不失面上的尊严,一物两用,岂不妙哉。

下联中,“士衡文采”说的是西晋文学家陆机(261-303,字士衡),三国中那个大破刘备连营700里的东吴大都督陆逊,乃是他的亲爷爷。陆机先生名门之后、文采风流,《晋书》(列传第二十四)是这样称赞他的:

(陆)机天才秀逸,辞藻宏丽,张华尝谓之曰:“人之为文,常恨才少,而子更患其多。”弟云尝与书曰:“君苗见兄文,辄欲烧其笔砚。”后葛洪著书,称“机文犹玄圃之积玉,无非夜光焉,五河之吐流,泉源如一焉。其弘丽妍赡,英锐漂逸,亦一代之绝乎!”其为人所推服如此。

“右军书”说的是东晋书法家王羲之(303-361,字逸少),王先生曾任右将军,后世也称“王右军”。王羲之的书法,“翩若惊鸿,矫若游龙”,其被尊为“书圣”,确属实至名归。王羲之之后,历代书法家无不从其笔下汲取营养,虽说“江山代有才人出,各领风骚数百年”,然悠悠千载,竟鲜有能与之匹肩者。对于今天学行书、草书的人来说,《兰亭集序》与《集王书圣教序》仍然是绕不开的经典范本。

下面看祁隽藻(1793-1866)先生一副:

嗣宗终日未尝臧否,叔度万顷不可清浊。

上联“嗣宗终日未尝臧否zāng pǐ”,说的是魏晋名士阮籍(210-263,字嗣宗)。阮先生为竹林七贤之一,《世说新语·德行》中有一则这样讲他:

晋文王称阮嗣宗至慎,每与之言,言皆玄远,未尝臧否人物。

“未尝臧否人物”就是从来不评说别人的长长短短。常言道:哪个人前不说人,哪个人后没人说。要做到“终日未尝臧否”,也真不容易呀。

下联“叔度万顷不可清浊”,说的是东汉名士黄宪(109-156,字叔度),《世说新语·德行》中也有一则讲他:

郭林宗至汝南造袁奉高,车不停轨,鸾不辍轭。诣黄叔度,乃弥日信宿。人问其故?林宗曰:“叔度汪汪如万顷之陂(bēi,指池塘),澄之不清,扰之不浊,其器深广,难测量也。”

祁隽藻先生还有一副墨迹提到黄叔度,文辞翰墨也很精彩:

管幼安一床可坐,黄叔度千顷之陂。

下联“黄叔度千顷之陂”不用说了。

上联“管幼安一床可坐”,“管幼安”指的是汉末名士管宁(158-241,字幼安),“一床可坐”,典故出自晋代皇甫谧mì所编纂的《高士传》:

管宁自越海,及归,常坐一木榻。积五十余年未尝箕股,其榻上当膝处皆穿。

这一段的大意是:管宁(158-241)从海边回来后,在家时常坐一木榻。不管是有客还是独处,管宁在榻上都会恭恭敬敬地跪坐着,从不会岔开双腿、随意放松一下。五十多年来,榻面上膝盖常接触的那个地方、木板都给磨穿了。

接着看俞樾yuè(1821-1907)先生一副:

文与可晴云秋月,山巨源璞玉浑金。

上联“文与可晴云秋月”,说的是北宋大画家文同(1018-1079,字与可),“晴云秋月”是北宋宰相文彦博对文同的评价。《宋史》(卷443·列传第202)记载文先生生平事迹如下:

文同,字与可,梓州梓潼人……方口秀眉,以学名世,操韵高洁,自号笑笑先生。善诗、文、篆、隶、行、草、飞白。文彦博守成都,奇之,致书同曰:"与可襟韵洒落,如晴云秋月,尘埃不到。"

下联“山巨源璞玉浑金”,说的是魏晋名士山涛(205-283,字巨源),也是竹林七贤之一。“璞玉浑金”出自同为竹林七贤的王戎的评价,语见《世说新语·赏誉》:

王戎目山巨源:“如璞玉浑金,人皆钦其宝,莫知名其器。”

这一则是说:王戎对山涛的看法是——这个人像璞玉浑金一样,天造地设的好材料,但却朴实无华,不自修饰。人们都知道他这个人不得了,但怎么个不得了,却没有人能说得清。

最后看吴昌硕(1844-1927)先生一副:

瀞游逌逢康乐,嘉好或同子猷。

上联“瀞jìng游逌yōu逢康乐”,意思是——闲来无事,出去溜达,常常能碰到谢灵运。“瀞”也就是“净”,“瀞游”就是出门闲逛时,没有一点闲杂念想,毫无目的,完全放松。

《千家诗》开篇的《春日偶成》(作者为宋代大儒程颢),似乎最能道出这个“瀞游”的意味:

云淡风轻近午天,傍花随柳过前川。 
时人不识余心乐,将谓偷闲学少年。

“逌”同“攸”,是“所”的意思,如“生死攸关”就是“生死所关”;“康乐”指南朝大诗人谢灵运(385-433),谢先生原名公义,字灵运,曾袭封康乐公,故又称“谢康乐”。“逌逢康乐”意思就是——所碰见的都是像谢灵运这样的人。

其实作者就是想说——我就是谢灵运那样的人,我和大自然已融为一体了。

下联“嘉好或同子猷”,意思是——我的志向、爱好,大概和王子猷差不多。

王子猷(338-386),名徽之,字子猷,是王羲之的儿子。《世说新语·任诞》这样记载他:

王子猷居山阴。夜大雪,眠觉,开室,命酌酒。四望皎然,因起彷徨,咏左思《招隐》诗。忽忆戴安道;时戴在剡,即便夜乘小船就之。经宿方至,造门不前而返。人问其故,王曰:“吾本乘兴而行,兴尽而返,何必见戴?”

王家门第显贵,有的是钱。有钱就可以任性,只要我高兴,马上就可以呼奴唤婢,挑灯置酒,披鹤氅,棹轻舟,来一趟说走就走的雪夜旅行。后世文人所津津乐道、汲汲以求的,就是这份自由与任性。

当然,有人羡慕,也自会有人厌恶。元代欧阳玄曾在一幅《雪夜访戴图 》上题诗道:

雪夜操舟童仆劳,偶然归去便称豪。
若为返棹成佳趣,转忆当时不出高。

王子猷粉丝若见此诗,定当喃喃曰:不解风情,没法沟通,贫穷限制了你的想象力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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