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漂流 | 第十一章:公共空间的危机
电影《花样年华》剧照
我把头埋进深水里,以此来麻痹自己的痛感。在热水中,我想象自己是一条只有七天记忆的鱼,这样我就可以快速把烦恼忘却,全身心投入到工作中。我不热爱工作,但没有工作,我的人生就真的不剩什么了。在二十余年的教育中,我已习惯了一种追索意义的人生方式,长辈、老师、同学,人人都在展示自己实现意义的方式,可是我在私底下听到最多的话却是:“没意思,这样的生活到底有什么意义?”
在北京,我看着被人羡慕的人生活在重重重压,也看到更多和我一样的人被自我能力和理想境界的过大差距所击溃,我意思到自己为何对工作产生依赖,因为从小到大我有限的意义感都是建立在完成任务和外部激励上。在中学,这是交作业、考试拿高分、上一所不错的学校、成为老师和学生喜爱的人。进入大学后,它变成了绩点、考研和丰富的生活履历。我的意义被量化了,如果没有持续做可被量化的事,人生就陷入了虚度的忧虑。可是在我内心,却无法说服自己做很多事是有意义的,那种意义,是别人期待的意义,但并非我所期待的意义,只是我如果一直这样想,社会就会觉得我是一个麻烦人物,一个一事无成又无病呻吟的典型失败者,故此我只能麻痹自己,说服自己在做有意义的事。也许现在没有意义,以后就有了呢?
我一度是抱着这样的幻觉进入新闻业。在选题被毙、稿件被删的夜晚,经验老道的同事也是这么安慰我,但是,当梦雨的事情不允许被发出,我无法告诉自己不对当前的工作产生失望,而我不辞职的原因,仅仅是知道去到其他公司也会面临同样的问题。更直白地说,是贫穷让我低头。
我找不到解决的办法,只好重复一天的工作,昨晚回到出租房,看见陶然和胡说争吵,我默默注视他们,直到胡说吃完饭后躲进房间,陶然说:“他这人特别轴,一直没变过,从我认识他那天开始,他就这样。”
“搞创作的有股执念,也是好事。”
“就怕他太难为自己。”
“你担心他不会照顾自己吗?”
“这是一方面。另一方面,他这人原则性太强,容易碰壁。”
“这我看出来了。”
“他当年给出版社实习,领导安排他写软文,在豆瓣上给新书刷分,他不愿意,也就没有转正。他写的书评影评,无论作者名气有多大,他都敢去批评,我跟他说,你这样容易得罪人,他不听,说这才是对作品的尊重,我说,你不喜欢的可以沉默,他说,都沉默了,谁还去批评?”
“坚持原则的人总是要付出代价的。”
“就怕这小子以后出名了,会有大麻烦。”
“但是,这不才是你愿意帮他的理由吗?”
“是啊,有时候还挺羡慕他的。”
“羡慕……”听到陶然这么说,我心里念道,胡说真是一个幸运的人,他有人爱,有人羡慕,有一批不求回报帮助他的朋友,但是,有人会羡慕我吗……没有才华,注定要度过平庸一生的自己,又怎么值得被爱、被羡慕?
文学之夜落幕的那天,我从天台悄悄离开,躲到一楼里侧的办公室。办公室名为办公的地方,也是逃避热闹者的聚集地。我没有想到老猫还在打电话,当我走到门前时,室内传来声音:“刘姐,你那边最近资金周转方便吗……”
“老猫,不是我说你,这不是你第一次借钱了。”
“我知道,但我肯定有借有还的。”
老猫听到敲门声后下意识回过头,我问他是否打扰,他说没事,继续通电话,没说几句,他就把电话挂了。办公室里除了他,还有周胖,周胖涨红着脸,一言不发,像是进行过一场争论,老猫还是一副大大咧咧的样子,问我对盖茨比书店的看法。他像是一位乐观的船长,即便暗礁丛生、风暴来临,他依然自信地站在船头,鼓励水手们憧憬远方的乐园。我本以为他会跟我说财务危机的事,但他提出的却是一片画大饼式的蓝图,包括在其他城市建立分部、寻找自己的继承人、把盖茨比书店的运营模式去中心化,还有发行数字货币,把内容生产和区块链结合……
我听得云里雾里,被他一个个天马行空的点子砸得失去耐心,坦白说,这不是他第一次画大饼,也不是他第一次避开现实能畅聊自己的宏图伟愿,我劝他先还钱,解决债务危机,他很有底气地说:“你放心,不会有事的。”
那时候,无论是老猫说的区块链还是比特币,我只当做是投机倒把,并不太当真,见他胸有成竹的样子,我知道劝也无用,就没有把话说下去。
周胖告诉我,盖茨比书店的财务状况很不好,更严峻的是,一家青年空间开在小区,难免会遭到邻居投诉。跨年夜人们许下真诚的祝福,跨年夜不久,书屋门口就收到了整改通知,上下铺必须改成单人床,四人间只能调整为两人间或单人间,问题是,如果改成两人间,三居室,每个人房租还是老样子,考虑到华清嘉园高企的租赁成本,生活实验室就会入不敷出,青年空间的财务也将雪上加霜,可如果提高房租,很多低收入阶层的人就不得不选择离开。
老猫陷入了两难。有人建议他撤出华清嘉园,别在小区里瞎折腾。可反对意见说,本部在华清嘉园已经七年了,房东阿姨好心,才一直给老猫续租,收的租金也打了折扣,但如果此刻搬离,五道口就再没有性价比那么好的地段了。
住客们有一个共识,五道口是最适合盖茨比书店的地方,但留在五道口,又能搬去哪里呢?偌大一片五道口,哪里还有租金便宜的地方可以支撑公共空间?
工作人员在一次次拆床装床中耗费心力,住客也不希望每个月都有那么几天被检查者所惊扰。我们习惯了这样心惊动魄的日子。每个月总有那么一天,小管家告诫我们,有人敲门不要马上开,先透过门上的小洞,看看来者是谁,如果是送外卖的就开,不是就假装屋里没人。一般来说,送外卖的敲门声比较温柔,查群租房的,敲门声格外地响,透着一股凶狠劲儿,我们听到就脊背发凉,哆嗦着腿,不敢出声,猫手猫脚的,键盘都不敢敲。待到敲门声止,才重新作业。可总是关门也不是个办法,中介就和执法大队里的朋友通气,约定个时间,我拆床,你检查,等你拍完照走了,我再把床装上。那时候,我们就是在拆床、装床中度过的,但最近,情况有了变化。许是临近什么会议,执法大队查得严。他们不是全部都清除,北京那么多群租房,住着那么多外来务工人员,别说全部清退不近人情,清退了他们住哪也是个问题。执法大队和群租房中介们达成一种默契,他们每个月只要完成一定的指标,指标完成后,其他群租房中介可以暂时松口气,但具体指标落在谁头上,那是没有准信的。
老猫想睡一个好觉,噩梦仍在延续。新年年初,2006一侧的房东不知出于何种原因要收回房子,这就意味着,盖茨比书店本部要损失一半空间。消息在半个月前已扩散开,老猫和朋友通过各种渠道试图扭转危局,终究无法挽回。
倒计时的钟声滴答滴答响,就在前一天,盖茨比书店的住客刚刚一起吃完温暖的火锅。小肥羊锅底料、羊肉、牛肉卷、丸子、菠菜、生菜、蒿菜、老豆腐、油豆腐、金针菇和干香菇……伴随着欢快的音乐,烟气携着香味氤氲这个房间。书店里的猫依然在地上匍匐着,住客们纷纷加入这场火锅盛宴,人们的笑容在热汤的气息中连连绵绵,但这笑容并没有持续多久,当其中一位住客谈起将来的打算,搬东西的声音在隔壁想起,吃东西的人不禁皱起眉头,相互熟识的朋友打听各自的打算。放火锅的桌上已杯盘狼藉。此时,不知是谁又弹起了回忆的歌谣。
吃火锅的有十几人,他们中一半以上的人第二天都会离开,那时生活实验室的部分住客已开始搬迁,他们要把自己的行李物品搬到其他地方,东西很多,小管家喊大家一起帮忙。我和陶然各自拎着一袋行李直到楼下,叫来的车后备箱被塞得满满当当,那个夜晚,它要在华清嘉园与东升园间来回几趟。来回的路上,陶然的心情很平静,他习惯了盖茨比书店的起起伏伏,对我说:“过了两天,该怎样还是怎样。”
天空卷了起来,阴阴沉沉,星星如此难觅。第二天早晨,我回到本部,盖茨比书店和邻居家的墙壁间已经生出第三道门,有门把手,尚未粉刷,木材杂乱一地。走进盖茨比书店,咖啡馆的一侧空无一人,储物柜里的行李箱都在挪位,棕色墙纸上还贴满了写给盖茨比书店的祝福,但已经没有人就餐。
“真庆幸啊,只损失了一半。”
“什么叫只损失一半,一半还不够吗?”
“再这么下去,离本部消失也不远了。”
第二天,小亮站在吧台边,看着砖块垒起的高墙。2006和2007之间本来有一扇门,便于访客互相走动。2006被收回后,这扇门就要被红砖封上,再过不久,它会被涂上一层白漆,门的痕迹不复存在,门对面的小剧场也被清空,那些我们曾一起看剧、排练、参加活动的小剧场,见证我们笑、我们哭的天台,我们曾一起通宵达旦、有一搭没一搭谈论生活的瞬间,都随门的关闭被彻底清空了。
陶然对着高墙说:“我们能怎么办呢?”
他像是喝了很多酒,浑身提不起劲,看着被挡住一半的门,像是远远看着童年去过的游乐场,门已经关了。
“上去喝一杯吧。”
“去哪里?”
“天台。趁还能上去”
陶然招呼我、胡说和小亮一起上去喝酒。胡说话不多,扛着摄影机跟着我们。陶然指着他那台机器:“这以后就是历史了。”我问胡说:“你打算拍一部关于盖茨比书店的纪录片吗?”胡说回答:“先拍着吧,不然以后就拍不到了。”
我们去到天台,五道口在一层薄薄的雾气中显得缺乏生气,地上铺满白雪,戴毡帽的人匆匆坐上地铁,流浪猫已消失无踪,乞丐和哭哭啼啼的无名女人也不见了,白茫茫大地空空落落,世界在一片雾色中仿佛进入冬眠,而楼下是寻租走人的字样,整改穿墙打洞的横幅,换成了调整城市职能,五道口热闹的酒吧区在春运前也歇业了,天台上的人,见面都会问起对方年后的打算。
“老猫去哪了?”
“不知道,可能还没醒。”
“损失一半空间,对他打击很大吧?”
“剩下这一半能保住多久都是个问题。”
“被强制收回一半空间,也是没办法的事。”
“不搬出小区,解决财务问题,盖茨比书店就活不长久。你在这里,邻居投诉,街道办觉得你麻烦,就算你把自己说得再好,它们也想把你赶走。”
“我也有和老猫说这事,他在托人找别的地方,把住宿部分一步步迁出华清嘉园乃至五道口,小区里只保留本部这一半空间,毕竟已经在这六年了,多少有点感情。”
“他还指望着住宿挣钱吗?”
“北京租金成本太高,光靠卖书、做活动挣不了多少钱。”
“为什么不转型成轻资产,减少住房成本?”
“他可能是在乎那个社区感吧,就是人与人线下在一起的氛围。老猫跟我说,他有一个居住计划,志同道合的人一起合租,串门,周末办活动,他的理想是不同阶层的人能跨越墙壁,在同一片屋檐下生活。”
“理想很好,但真的能实现吗?”
“谁知道呢……他吹的牛也够多了。”
老猫很少写东西,但在那一天,一封他的公开日志在社区里流传。日志写道:
“我一遍遍地,慢慢地在整个空间里面踱步,似乎在寻找什么,始终觉得我们的猫还在某个角落慵懒地躲着,它在盖茨比书店生活了5年,2周前,它从盖茨比书店的天台上掉下去摔死了,在五道口地铁边的小树林给它下葬的那个晚上,盖茨比书店的好多女生哭的不行,可惜,我当时还在派出所沟通保住房子的事情。
一晃过了2周,无论是疏通房东,还是寻找派出所,街道流管办,居委会证明盖茨比书店的合法性,还是无法改变现实,我们一半的房子还是被房东收回了。
‘算了,该做的事情都做了,那就接受这个结果吧。’
恩,我知道,我们的空间早晚会一点点消亡的。
这些年,在协调房东、居委会、物业、城管、小区片警、房管所、出租屋管理办公室、中关村派出所及出入境等机构的事情上,占用了我们盖茨比书店太多精力,也导致了我们自己的各种损失,包括资金损失和团队面临的压力。
其实,即使空间关门,我还是应该感谢房东还有打过交道的各个基层机构人员。
如果不是因为基层的管理人员顶住了各种相关管理机构的压力,理解我们,采取能拖就拖,能过就过的方式,我们或许早就被查封了。
如果不是因为2007的房东顶住买房套取几千万现金的诱惑,给了我承诺:‘老猫,只要你一直租这个房子,我会一直租给你。你们好好干,我相信你们。’使得我们有了空间的保障。
如果不是2006房东在06年、07年的投诉下,尽量理解盖茨比书店,还是顶着压力支持我们,给我们续租,已经4年了,我也觉得2006房东的支持也够了,虽然遗憾的是我最终也没有让房东理解我们做的事情。
因为,盖茨比书店最核心的问题是涉及到灰色地带的群租房(一个房间住超过2人),这个导致一系列的投诉,有关部门也不得不插手,那么,盖茨比书店为什么还是每次拆了装,装了拆呢,和有关部门斗智斗勇呢,核心原因,还是由于盖茨比书店除了住宿造血保证支付房租等运营成本外,没有其他太多合适的造血渠道。
为什么不遵守法规,一个房间住2个人呢?原因是五道口房租实在太贵,一个房间平均8000元左右的房租,不是刚毕业的年轻人可以承担的,我们只能选择群租,就这样,我们陷入了死循环,管理部门有道理,我们盖茨比书店也有说法,高房价不止毁掉了爱情和青年人的梦想,还毁掉了无数的公共空间。桥咖啡因为涨房租关门了,热力猫也关门了,还有鼓楼无数小店也关门了……
“老猫,你准备以后怎么样做盖茨比书店呢?砍掉一半后会稳定下来吗?”
我依着天台的栏杆,望着远处华清嘉园灯红酒绿的酒吧区。
“我也不知道,看情况吧。”
在五道口寸土寸金这个地段,最红火的永远是迪吧,酒吧和餐厅商场,几年以前,光合作用书店倒闭了,后来桥咖啡也说要关门,现在,盖茨比书店要缩减一半,以后如果彻底关闭,搬到哪儿去呢?
难道,最终,所有的理想都会被不断上涨的租金透支、淹没、埋葬吗?
我依稀看到一列列火车轰轰隆隆的经过五道口,火车里面硬座席上挤满了疲惫的,返乡的北京地下室居住的租户们。”
*本章部分改编自笔者对北京706青年空间的记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