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学原创 雪鹰的诗（十二首）
春草
城墙边草又绿了
暴风雪，并不能扼杀草的生命
早春风中，它们吸吮
泥土中的磷和魂魄
铿锵的骨骼，沸腾的激情
或许在显微镜下，可以看清
数百年了，多少人死于城下
多少人又因城的坚固
大红大紫。没有人作过统计
被记住的是踏在死人堆上的名字
我从城墙下走过，每一步
都可能踩痛一根神经
从垛口泻下的阳光
把摇曳的草叶照得发亮
城墙下，我又看到了
花翅膀的鸟
我相信，它就是去年的那只
当时，它和它伴侣
情深意长，比翼双飞
在它眼里，我已经老了
腰弓背驼，步履蹒跚。而它
孤单，在青草中独自觅食
暴雪之后，被埋葬的
不仅仅是青春和爱情
故地重游，它或许也在怀念
我屏住呼吸，不忍心惊动
阳光明媚。情人们在古城下
约会。那个气喘吁吁跑向东门的
女子，一支燃烧的玫瑰等在前面
而俟于南隅的静女，只能
苦守着发黄的《诗经》
墙头上两只鸟和鸣，初春的风中
它们羽毛漆黑，眼珠锃亮
我孤零零漫无目的
只想给各地的朋友发发短信
独坐
无事的夜晚，我坐在床上
看窗外的黑暗
和黑暗中闪烁的灯光
凝重的面孔
印在窗玻璃上
工地上搅拌机轰鸣
切割机切割着钢筋
我的内心更加平静
广漠天宇下，我不只一个人
窗外，有车经过
有人急着往家赶
飕飕冷风里工人忙碌
气喘吁吁，根本没闲心
思考复杂的问题
他们的目的十分简单：
走完一段路程
或者，干完一堆事情
搅拌机
搅拌机的轰鸣传来
我听见石子清脆的碰击
一群渺小的家伙
它们将团结成一根柱子
或一条横梁
那个骂泥浆溅污裙子的女人
她会在第几层的阳台
露出笑脸？
我不会去证实
也不会在搅拌机内
放一只眼睛
她笃笃的高跟鞋和旋转的
裙摆，搅得另一个男人
彻夜不眠
假设
列车轰隆隆从远方开来
奔跑的气流，掀动了窗帘
我激动地看着它远去
而没办法让它停下
也不可能跳上去
让它带我到陌生的城市
我只能想象，把乘车的经历
一古脑搬出来
我假设它上面有我的座位
对面，一个女孩支颐望着窗外
平原上的植物：树，狗尾草
望不到边际的棉花和水稻
一页页翻过。肩扛铁锹的农人
偶尔俯下身去
她被他的劳动吸引
被阳光下闪亮的锹刃的光
我盯着她，从她眼里
我看到我在田野
弯腰劳作时寂寞的身影
我听见
我听见风在奔跑
在屋顶，在原野，在树梢
果实已经采摘，而树叶
正簌簌落下。天空阴云密布
我的夜晚更加漆黑
从窗前走过的人，脚步匆忙
丝毫没有停留的意思
她心里，装着熟悉的开门声
一只虫在书中呆了很久
它蛀掉了很多字，却没有
变成字。我把书轻轻合上
一阵风扑来，油灯熄灭
一条大路通向山林之外
结局
对将写入书中的人物
你给他设计了
多种结局
你想让他寿终正寝
享尽一生的荣华和艳福
但一辆汽车飞速驶来
一滩血定格在他
每天都出入的路口
这对他是不是太不公平
他女友正等在公园
他还没来得及吻她
你立刻否定了这一构想
你觉得这太平常了
多少人都是这样
那就叫他登上飞机
高出普通群体
他从舷窗挥手，俯视大地
像一名国事访问的伟人
他走过的路，眨眼间变得模糊
还未走的，连他也说不清
闪电突然在天空炸响
他换一种姿势回到了地面
有没有办法避开这样的结局
沉默了好半天他再次出发
火车，汽车，摩托车纷纷闪避
交通严重堵塞
他只好徒步过河
但河水一下子就把他冲到了河心
他爬山，山体滑波
抱一块巨石滚到了山脚
他俯身折花，却闪了腰
他抬头望天，又扭了脖子
他简直不能出门
老老实实呆在家里
黑夜涌过来，一条绳索
套上了他的颈项
正月初六
人们还沉浸在喜气中
一个异乡人
走过荆州小北门桥头
摆书摊的老头
面前摆满了麻将
悬挂红灯笼的茶楼
他用一年的辛苦
换取短暂的快乐；随时
他都可能告别人世
同他下棋的中年人
可能在宴请亲友
我只是个旁观者
不可能成为座上宾
和我一块观棋的民工
已各奔西东，谁
因为生活，再匆忙经过
风筝在阳光下闪亮
卖风筝的人
坐上摆书摊老头的位置
或许，他就是那老头
只不过换了下道具
我放慢脚步
想跟他打一声招呼
奔跑
他在奔跑。大街上
每一时刻，他都在告别
也都在到来——
天桥。汽车站。购物广场。幸福小区
在欢迎他的同时，又在送别
油菜花开遍大江南北
他仿佛回到了去年或更远年代
那他早忘却的事
一下子又被他记起
死去多年的人，也回到了他身边
他并没停下同他们握手
而是继续奔跑，在我的大脑里
相信
那个去请医生的女人没有回来
春天的早晨，她风急火燎
先是挤公交，再是乘地铁
她被复杂的路线折腾得筋疲力尽
她相信她的诚意会感动
每一个人，并在心里祈祷
生病的人能得到上天的眷顾
她相信奇迹，相信金字塔和长城
天真和诚实，也相信爱情与坚强
如果某天，这些或者某一项丧失
她或许连自己也不认识
她在一间诊所的门口停下
她相信他们是世界上最好的医生
她喘息了好半天，脸绽得通红
她请那个年轻的医生跟她走一趟
说有病人等他救治。她的声音
最后变成了哀求，他们一个个
根本不相信，一个劲建议她
看心理医生或干脆去精神病院
种棉花的人
种棉花的人伏身于一本书里
四月的田野，一个故事的
主人公紧握锄柄
我有过短暂的种棉花的经历
晚春的风中，结实的棉籽
被我肤浅地埋进泥土
它却捧出厚重的秋天
我不是那个长年累月
守望在棉田的人，他身上
滚动着阳光和雨水
他播下的是节气和农谚
是一个家庭命运的改变
偶尔，我同他交谈，在田塍
他满脸沧桑，对我的困境
淡淡一笑，然后是长时间沉默
雪鹰，男，本名汪孝雄， 1964年生。作品散见于《诗刊》《星星》《诗潮》《21世纪中国诗歌精选》《2011年中国诗歌精选》《中国当代民间诗歌地理》等国内外刊物和选本。曾参与主办民刊《新汉诗》。现居湖北潜江。著有诗集《平原志》，长篇小说《蜂窝堡》（第一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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