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梦里“漏洞百出”的时间线,曹雪芹如此安排,到底为哪般?

通常,我们会认为以物理时间来衡量光阴的流逝,是再自然不过的事情。但是,在“假作真时真亦假”的红楼文本中,如果以正常物理时间的视角感知时间,许多问题就会接踵而至,令人困惑不已。

文本中相对具体的时间总是如雾里看花,甚至自相矛盾,让人一头雾水。如第十回秦可卿中秋节后莫名其妙得病,贾府上下焦虑万分,遍请太医,却束手无策。直到一个“有事之人”一一张友士登场,才给出确切的病因,还开了一个方子。

张友士去后,秦氏说的话,“大有深意存焉”。如“任凭神仙也罢,治得病,治不得命。婶子,我知道我这病不过是挨日子。”“我自想着,未必熬得过年去呢。”到了十二月初二,秦可卿脸上身上的肉全瘦干了,尤氏和凤姐已经谈论料理秦可卿后事,秦可卿之死迫在眉睫,因此,在“草蛇灰线,伏脉千里”的文本中,秦可卿一定会死于这年年底。

秦可卿死于第十三回,中间又夹入“为秦氏停柩作引子”(脂批)的贾瑞之死。贾瑞是在秦可卿病重期间的贾敬寿宴中对凤姐起淫心,后凤姐毒设相思局,贾瑞得病,百般请医疗治,也不见好转,“倏忽又腊尽春回”,贾瑞病情愈发沉重,最后正照风月鉴,命丧黄泉。

似乎秦可卿并没有死于这年年底,而是下一年年底。但是,在贾瑞之死与秦可卿之死之间,文本于第十二回末提到,“谁知这年冬底”,林如海病重,特寄书信来,要接黛玉回去,似乎秦可卿还是死于这年年底。或者,贾瑞和秦可卿死于一个神奇的年份一一一年等于正常年份的两年?

文本中的人物前后年龄表述不一致,与其他人物的年龄差似乎也并不固定。巧姐在前八十回似乎永远长不大,但更为神奇的是林黛玉居然一夜长了好几岁一一第三回黛玉在雨村的陪护下,初入贾府,刚六岁,但睡过了一夜,文本就谈及薛蟠打死人命之事,而下一回,不久后即赴任应天府的雨村,一下马就审理此案,文本提及此时宝钗十三岁了,宝钗大黛玉不过四岁左右[注1]而已,因此,仅仅过了一夜的时间,黛玉就从六岁长到了九岁左右。

作为通部书的重中之重,大观园正文看起来就象是用日记体记述的,时间极为清晰,极为正常,但大观园的时间其实也是极为不正常的时间。如第二十五回,“魇魔法叔嫂逢五鬼,红楼梦通灵遇双真”,癞僧长叹一声道:“青埂峰一别,展眼已过十三载矣!”若以物理时间而论,此时为大观园第一年,贾宝玉十三岁,黛玉小宝玉一岁,当为十二岁,可是到了第四十五回,“金兰契互剖金兰语”,黛玉对宝钗说自己今年十五岁,此时仍为大观园第一年,若只是正常的物理时间,黛玉应当还是十二岁。

如果关于时间的概念还是仅仅停留在物理时间上,一定会认为是曹雪芹写错了,因为曹雪芹虽然是旷世天才,但《红楼梦》毕竟是一部如此繁杂、如此精深的巨著,又经过了多次增删,偶有纰漏,也在情理之中。

但是,脂砚斋对此批道“黛玉才十五岁,记清。”脂砚斋“深知拟书底里”,也是一个天才,两个天才同时出错的可能性微乎其微。此批意在强调,大观园的时间非一般时间。

大观园时间,非一般时间,此类例子甚多,如刘姥姥二进大观园,是在大观园第一年秋天,刘姥姥75岁,比贾母大好几岁,可是到了第七十一回大观园第三年秋天,若以物理时间衡量,不过两年左右的时间,贾母应当不超过七十五岁,贾府却在为贾母庆八十寿辰;第七十六回凸碧堂中秋品笛,大观园第三年,贾母说贾敬已死两年多,而贾敬死于第六十三回大观园第二年芒种节(文本中特有的“饯花节”),若以物理时间算,也还不到一年半。

而且,大观园正文,即使包括佚稿部分,看起来时间似乎也不长,只是人生历程、历史长河中倏忽而过的“一瞬”,却极有层次感地完整展现了盛极而衰直至消亡的全过程。

大观园中第一“春”,是"烈火烹油、鲜花着锦”之盛,“一春”过后,虽然偶有波折,但总体基调还是快乐、美好,在第一“秋”,宝玉和诸芳起诗社,饮酒品蟹作诗,还是青春欢畅的时光。

可是到了第五十三回,宁国府除夕祭宗祠,也就是"二春"将启未启之时,危机已现,文本中借贾蓉之口提到凤姐和鸳鸯商量偷贾母的东西去典当,又借贾珍和庄头乌进孝的对话,写出了贾府入少出多,这两年倒赔了许多,虽还可支撑,但黄柏木作磬槌子一一外头体面里头苦。

第二“春”元宵节过后,凤姐小月,此后贾府风波不断。第六十二回,宝黛对话,林黛玉又指出“若不省俭,必至后手不接。”其后又有王熙凤和王夫人讨论减少丫头的数量、王熙凤夫妇借当、宫中太监勒索银子和林之孝建议贾琏削减奴才数量等等的描述,文本在繁华的表象之下,一直在强化不断加剧的衰亡之势。

“第三春”一开始,就已经是暮春,而且,直接从缠绵悲戚到让宝玉落泪的林黛玉伤悼之诗《桃花行》开始,下一回文本马上就进入“秋天”,可以说,第三“春”几乎无春,八月初三贾母八十大庆几乎就是贾府最后的狂欢。

第七十四回,大观园被抄检,与贾家遥遥相对的江南甄家也被查抄,而后宁国府夜宴之时,贾家宗祠异兆发悲音,荣国府中秋赏月凄清之至。第七十五回宁国府的女主人尤氏到荣国府,没有吃上红稻米粥,只吃了下人吃的白粳米饭,贾府连最基本的吃也开始成问题,也就在此回,脂批指出"贾母已看狐悲免死”。

在这期间,宝钗搬离大观园,迎春出嫁,青春的大观园进入散场的倒计时。此后,自然界的春天年年都会如约而至,但贾府不会再有“春天”。可以说,从第七十一回开始,在贾母八十寿辰的喧嚣热闹之下,贾府最后的“秋天”正加速拉开帷幕,最后“收于中秋”(第一回脂批)。

如果大观园正文的时间不是另具深意的其他时间,从第十八回元妃省亲时的“烈火烹油,鲜花着锦之盛”到接近第八十回开始土崩瓦解,这样完整的过程只发生在不到三年之内,太不近情理。

更为重要的是,虽然截至八十回的大观园正文貌似只有不足三年时间,但在与它关联的时间里,清朝皇位已经悄然进行了三次更迭。

第十六回贾政生辰,夏太监突然来降旨,贾政入朝,元春加封贤德妃,贾政后来又往东宫去。元春加封才开启了“玉兄和十二钗之太虚幻境”一一大观园正文,而贾政往东宫去,作者很隐晦地暗示了旧皇驾崩、新皇继位。

以胤礽为坐标,此新皇是康熙。第五十五回提到“目下宫中有一位太妃欠安”[注2],到了第五十八回,“谁知上回所表的那位老太妃已薨”[注2],从太妃到老太妃称谓的变化,作者不动声色、几乎不着痕迹地暗示了从第五十五回到第五十八回之间的某个时间点,皇位又进行了一次更迭,那么,这个时间点在文本中的第几回呢?

第十六回脂批指出:“《石头记》中多作心传神会之文,不必道明,一道明白,便入庸俗之套。”第五十六回,十多年未进京的江南甄家突然奉旨进京,林之孝家的报告说:“江南甄府里家眷昨日到京,今日进宫朝贺。”我们可以“心传神会”到,第五十六回新皇登基,百官朝贺。

文本中,贾敬隐指雍正,因此,第五十六回雍正和康熙完成了皇位更迭,而此前第五十三回,似乎一直身在红尘之外的贾敬,突然以主祭人的身份,主持宁国府除夕祭宗祠,文本中这一描述暗示表面上与世无争的雍正在皇位的争夺战中,已取得压倒性的优势。

而上引的太妃、老太妃从欠安到薨逝,在假借为“使闺阁昭传”的文本中,其实是暗喻废太子胤礽在雍正即将登基之际,已岌岌可危;在雍正登基之后,死亡的命运已经注定,即相当于第十回秦可卿从突然得病到第十三回蹊跷死亡的过程。

这样,废太子胤礽似乎死了两次,这在正常的时空里是绝对不可能发生的事情,也暗示文本的时间,是非一般的时间。第六十三回,贾敬服用丹砂宾天,雍正时代落幕,当然,乾隆王朝就开启了。

从文本的整体出发,楔子中石头上的偈诗明确写道“此系身前身后事”,第一回,甄士隐听跛道对癞僧说你我不必同行,三劫后,会齐了同往太虚幻境销号,脂批又指出:“佛以世为劫,凡三十年为一世。三劫者,想以九十春光寓言也。”,但仅以正常物理时间衡量,文本似乎只是末世哀歌,而对于贾宝玉及其象征物石头,脂砚斋明确地指为作者本人的“化身”或曰“自寓”,第二十五回癞僧手持“通灵宝玉”长叹一声道:“青埂峰一别,展眼已过十三载矣!”。

此时为大观园第一年,到已过大半部的第八十回,时间似乎过了不过两年多,此时为大观园第三年,因此,文本已接近尾声,而神瑛侍者和石头下凡还未满十五年,而且,作者曹雪芹享年不过四十多岁,那么,从神瑛侍者和石头一起下凡,历尽一番离合悲欢、炎凉世态,到最终神瑛侍者复归天界、石头重回青埂峰,也应该不过四十多年光阴,这样,在百十回的文本中,就既看不到石头的“身前事”,也看不到“九十春光”。

“满纸荒唐言”之下,时间也荒唐,但第十六回脂批指出:“《石头记》一部中,皆是近情近理必有之事,必有之言”。楔子中描述,石上“字迹分明,编述历历”,“然朝代年纪,地舆邦国,却反失落无考”,因此,时间在以梦幻形式呈现的文本中,也如同地名[注3],也是“作者用画家烟云模糊处”的“假语存(贾雨村)”,在风月宝鉴背面,一定是大有深意的“真事隐(甄士隐)”,隐藏着我们难以察觉到的红楼时间之奥秘。

后续文章中,将对“三春”、“三秋”、元妃和秦可卿之关系、元妃在文本中的意义作进一步探讨,或许才可以真正窥见红楼时间之奥秘。

注1、第一回,甄士隐入梦之时,正是神瑛侍者下凡之日,此时,甄英莲年方三岁,因此甄英莲大贾宝玉三岁。第六十三回,“寿怡红群芳开夜宴”,文本提到,香菱、晴雯、袭人和宝钗四人同庚,因此,宝钗也大贾宝玉三岁,而贾宝玉大黛玉一岁,因此,宝钗大黛玉四岁。

注2、第五十五回提到的“目下宫中有一位太妃欠安”和第五十八回提到的“谁知上回所表的那位老太妃已薨”,都在开头,是醒目之至的提醒。或许,正是因为这两句“大有问题”,程高本中见不到这两句。

注3、如金陵、青州(第七十八回)、大同(第七十九回)等等,都别具深意,不再只是地理名词。

作者:郭进行,本文为少读红楼原创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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