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骥子,一个被历史吹散了的元朝诗人
本文作者:陆生作
何骥子,生卒失考,籍贯不明,生平不详,连“骥子”二字是名是字还是号也不清楚。只知他生活在元代,有二位友人,一赵姓,一刘姓。此二位当是志同道合的兄弟,所以何骥子“雁未远”就“欲寄题封”,与“行人临发又开封”异曲同工。这是他们之间的交流交往,相互唱和,自娱自乐。
我最初在清乾隆《桐庐县志》里读到这首诗。查阅明嘉靖《桐庐县志》便知二位友人姓名,一赵云津,一刘桂菴。清代修县志时,把他们的名字略去了,实在是不该;连诗句“梦回孤枕悟邯郸”也错成了“梦回孤枕共邯郸”。赵刘二人给我以希望,可惜他们也未能在历史上留下什么痕迹。若不是何骥子,他们连姓名也不会留存于世。我想到陆秀夫记海上事,交于礼部侍郎邓光荐,希望能把二王事迹传出去,可惜该书存亡无人知。人生一世,草木一秋,成住坏空的过程,最终都归了尘土,散在风里,了无痕迹,就跟没来过一样。
我力所能及地遍寻资料。在桐庐县境内,可以确信的,何骥子去过四处地方:九里洲,在县治东二十五里;金牛山,在县治南十五里;孝子泉,在县治西二十五里;鸡笼山,在县治西北四十五里,算是东南西北占齐了。以县衙为中心一个画圆,九里洲与孝子泉在圆周上,金牛山在圆内,鸡笼山在圆外,点与点之间连上线,可以设计出一道颇有难度的数学图形证明题。这似乎是何骥子故意留给我们的,但已知条件太少,无解。
何骥子爱游山水,率意为诗,有隐士风。我猜他是南宋遗民,但一辈子大多时光消耗在元代,因不愿仕异族而逆钱塘江而上,九里洲是他夜泊之处,钱塘江尽到桐庐,他终于与严子陵做了邻居。我《桐江陆氏宗谱》1444年谱序载:“延及宋理宗朝,讳秀夫字君实者,登景定进士,历官至左丞相,忠勤王事,力扶宋室,迨后殉于国难,尽节而殁。其子文清公携家避隐于富春山之原。”何骥子也可能在这期间避隐于桐庐山水间。这实在是我的一厢情愿。也许何骥子本就是桐庐本地人,也许在某何氏宗谱里,就明明白白记着他的详细信息。
自东汉严光起,隐士是富春江精神的重要组成部分。明刘伯温《过严子陵钓台》诗云:“不是云台兴帝业,桐江无用一丝风。”虽然我听刘伯温的,因为兼听则明,但我还是信范仲淹的:“盖先生之心,出乎日月之上;光武之量,包乎天地之外。微先生,不能成光武之大,微光武,岂能遂先生之高哉?而使贪夫廉,懦夫立,是大有功于名教也。”
南宋定都杭州后,富春江是交通要道,为士大夫求取功名的必经之路,繁华异常。九里洲是富春江上绕不过的沙渚,一沙一世界,它已阅尽千帆。清末袁昶《感旧绝句之九里洲》诗云:“闻说唐梅今尙在,卧开斑藓缀青虬。”虽然唐宋元明几代,洲上梅花不及清代,但梅树也是有的。据老辈人讲,元王冕曾来九里洲赏梅,写下了“冰雪林中著此身,不同桃李混芳尘;忽然一夜清香发,散作乾坤万里春”。这只是无凭无据的空口一说,后人多一点饭后谈资而已。但若有人争辩说:“王冕住在九里山,你这是九里洲,搞错了吧。”那么我就要把王冕的《竹斋集》请出来,其中《秋山图》有诗云:“去年却下七里滩,秋水满船秋月寒;子陵先生钓鱼处,荒台直起青云端。”过了七里滩,去了钓鱼处,王冕一定见过九里洲,九里洲也一定见过王冕。名同九里,又有梅花,王冕打从江上过,还不登岸一游?
在唐代,桐庐有“睦州诗派”,乡人方干为其代表。宋末元初,部分遗民诗人以桐庐为中心形成一派,何骥子会是其中之一吗?他登九里洲,是因梅花有意而来,还是乘扁舟顺道而访?“雪浮远树岚光润,月堕空江水气寒。”他见到了九里洲的白天与夜晚。他夜泊九里洲,“梦回孤枕”很孤单。他愁江上的滟滪,何尝不是愁人生路上的滟滪?他悟到了,邯郸学步没出路,所以虽千万人吾往矣。他乐观,他相信“他山”——桐庐山水别有风味,会给他安慰,甚至是谢安折屐那般欣喜,他的游踪与题诗,已完美证明了这一点。县志里《以九里洲漫兴寄赵刘二友》一诗有注:“盖刘赵乃洲上人也。”这是后人补注,我以为这个“盖”字猜错了方向,赵刘是何骥子的故乡知己才好。
富春江上濑多泷多,虽不比滟滪堆,但行船亦难,一代代纤夫放纤、豁纤、曳纤、收纤,号子有声无字:嗨,嗨哟哟,嗬嗨……”郦道元《水经注》载:“白帝城西有孤石,冬出水二十余丈,夏即没,秋时方出。谚云:滟滪大如象,瞿唐不可上;滟滪大如马,瞿唐不可下。盖舟人以此为水候也。”这滟滪堆又名犹豫石,言舟子取途不决水脉也。1958年冬,犹豫石被毫不犹豫地炸除,巨石存放于重庆三峡博物馆。富春江上,距九里洲不远的桐洲附近,有觅剑泷,北岸山崖峭壁,南岸沙渚,行道狭窄,水流湍急漩涡多,过往船只容易搁浅或撞壁。1969年与1976年大旱,觅剑泷水最深处不到1米。相传明刘伯温乘官船到此,遇惊涛骇浪,船几次被转入漩涡,众人一时束手无策。刘伯温掐指一算,将佩剑扎入漩涡,以此震慑水神,果然水面缓和了下来。虽然还有漩涡,但船只已经能够安全通过。从此这段水域得名“觅剑泷”。何骥子乘一叶扁舟,平安渡过觅剑泷的滚滚风浪。在时间长河里,没有什么过不去的风浪。
何骥子游屐遍桐庐。孝子泉、金牛山与鸡笼山之得名,如觅剑泷一样有故事。
明万历《严州府志》载:“孝子泉,在县西二十五里,晋夏孝先诚孝所感也。(唐)县令李师旦,以泉因孝先而出,遂名曰孝子泉。其水自黄山入于江,大旱不竭,灌田数百亩……”此处未见何骥子题诗。《钦定古今图书集成》,一部与《永乐大典》《四库全书》齐名的大书,由清康熙年间福建侯官人陈梦雷编辑。其“理学汇编·学行典·孝弟部”有载:“按《严州府志》:夏孝先,桐庐人,父亡,负土成坟,庐其侧。一夕,野火燎山,将近茔域。孝先绕墓号恸,忽群鸟濡羽沃灭。寻,于火处迸泉一穴,味极甘冽,溉田数百亩。县令李师旦名之曰孝子泉,号所居曰孝泉乡。元何骥子诗云:三年庐墓孝心纯,物类相孚义感深;烈火不胜禽翼水,苍天为答吉人心。”
清乾隆《桐庐县志》载:“金牛山,在县南十四里。昔人见山有牛,其色如金,忽不见,故名。元何骥子诗:秦蜀兴亡几古今,千年遗迹重伤心;春风且乐耕耘事,莫向山中曰粪金。”这条记载有了神话色彩,难道这金牛是神仙坐骑?而明嘉靖《桐庐县志》所载就日常得多,且无何骥子题诗:“金牛山,在县治南十五里。相传昔有人失牛,追寻至此,见之,色变如金,入于山穴,因以名山。”一“十四里”,一“十五里”,一里之差,千里之谬。就像二十四孝之卧冰求鲤,实在只是冰钓而已。我小时候也放过牛,或放山里,或放外滩上,也曾失牛追寻,颇不容易。若将寻牛经历写成故事,加个白胡子老神仙进去,会更有看头,但到底不是事实。
明嘉靖《桐庐县志》载:“鸡笼山,在县治西北四十五里。俯瞰溪水,下有石洞,自溪舟可入洞,穴通天,宛若鸡笼之状故名,仍之,又名灵鸡洞,对岸有金鸡石。相传昔有金鸡昼则鸣于石上,夜则栖于洞中。元何骥子诗云:鸾凤高翔短趐低,孤飞深入此山栖;危机恐堕模金手,风雨凄凄不复啼。”明万历《严州府志》所载就有些潦草了:“……俯瞰溪水,下有石洞,小舟可通,又名灵鸡洞,对岸有金鸡石。相传有金鸡鸣于石上……”而清乾隆《桐庐县志》照抄了府志所载,又多了一点其他内容:“鸡笼山,在县西北五十里。山上有禅庵,侧有佛印洞,下有城门洞,有泉大旱不竭,水出冷坞洞,灌田数十顷。府志:俯瞰溪水……”
我为什么不厌其烦地将不同版本记载做比对?因为它向我证明了历史事实是如何模糊变形的。何骥子是谁,自然也是这样模糊掉的。如今九里洲、金牛山、孝子泉、鸡笼山都还在,何骥子当年所见,我们还能见到几分,比如远山连绵起伏的线条,比如一江春水向东流的不知疲倦。如此看来,我们与何骥子的距离那么远,却又那么近,近到我们可以站在何骥子的屐印上,与桐庐山水相看两不厌。
不任何骥子是谁,他无疑是英俊人才,这一点从“骥子”二字即可见一斑。那么听听他的建议:“他山风味应堪乐,整屐何妨慕谢安。”桐庐欢迎你来,九里洲欢迎你来。
本文参考资料:屠继祖、濮溉《嘉靖桐庐县志》,杨守仁、徐楚《万历严州府志》,陈梦雷《钦定古今图书集成》,金嘉琰《乾隆桐庐县志》,吴世进、吴世荣《光绪严州府志》,杨镰《全元诗》第68册,章利成《富春江诗歌研究》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