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春树:修竹
东坡曾语:“可使食无肉,不可居无竹。无肉令人瘦,无竹令人俗。人瘦尚可肥,士俗不可医。”东坡一生宦海浮沉,三起三用,其心雄壮,欲挽国难,但大宋王朝已风雨飘零,无法立根,却不如几竿修竹,不肯折身。我为东坡感叹,叹他“此心安处是吾乡”,叹他“又得浮生一日凉”,也叹他“天涯流落思无穷”。
我喜欢东坡已经很久了,有关他的传记也常看,因而不自然的也喜欢修竹,喜欢豪迈条达。我曾经写过一首《寄怀子瞻》,诗中书:“五柳篱笆梦,五戒禅佛生。蜜酒荷叶杯,沉浮金莲灯。风雨对床约,日夜东风冷。平生几天涯,丈度迷津人。”对我而言,他已成为知交莫逆,在我的生命中无法抹弃。
许是这样的缘分,我便在庭院里种了一些竹子,它们不需要浇水,却活得很好,不需要留心,也青翠欲滴。老屋的黛瓦上面生着些棒叶落地生根,也就是我们俗称的不死鸟,花朵红艳,而墙是白粉刷过的,几株修竹植于墙角,一劲堪望,醉迷人眼。窗户是雕花的,半打开着,梁木上挂有几盆耐旱的草木,枯荣相生,耐人寻味。我在庭院的龙眼树下放置了凳子,和奶奶一起挑拣青菜,将已枯的蕉叶泡软,用以包裹菜根,把青菜整齐的一捆捆的放于竹篓中,于第二天一早,到集市上卖。那时觉得,生活平淡是真,随缘喜乐为美。
我是不会担扁担的,那种平衡力的掌握,需要经年累月的磨砺。扁担两侧所挑着的用竹篾编织而似篮子的物品,并没有统一的说法,叫它“箢箕”倒是不错。家里的箢箕是外公做的,外公一生与竹木不离,木质家具,竹篾篮子,精美根雕,样样绝笔。许多亲朋好友,或者左邻右舍,都认为外公的技艺高超,常常预订了很多物品,外公则不急不躁,将真心打磨,从不因订单过多而粗制滥造。家里的物件,很多也都是外公制作的,草帽蓑衣,扫帚竹筛,竹椅扁担,都有外公的饱满情深。
小时候,长辈教我《扁担长》的绕口令,“扁担长,板凳宽,板凳没有扁担长,扁担没有板凳宽,扁担要扁担绑在板凳上,板凳不让扁担绑在板凳上。扁担偏要扁担绑在板凳上!扁担急了,扁担抄起扁担打了板凳一扁担;板凳急了,板凳抄起板凳打了扁担一板凳,到底是扁担宽板凳长还是扁担长板凳宽?”当时用了九牛二虎之力,仍然没有学会,依旧舌绊牙齿,牙齿绊舌,语音模糊。直到最后才努力到咬字清晰,语速适中,所以有个同伴说我有野猪的力量。是啊!如今想来,首猪二虎,为了扁担长的绕口令,使出野猪的洪荒之力,真是如此。不过现今已不能再通顺的说出这首绕口令了,即使连背诵,也都记不清那些句子了!时光悠悠,岁月漫长,一转首,我们就长大了。
竹为扁担,扁担难担。一棵竹子不仅仅教会我们胸有成竹,还让我们知道使命担当。唯有参悟,才能在扁担中挑起箢箕,步履不乱,也唯有多情,才有苍碧之泽,苍劲之骨。山中之竹,千磨万凿,始见它的傲骨英姿。
修竹是万水千山的美景,也是教人智慧的净植,还是白云生处的人家,既可为食,也可用物。竹衣是竹笋脱下的笋壳,可为千层鞋垫,可作燃火炊烟,可做竹壳雨衣,也可用来饲养家禽,用作禽巢。竹叶可用以染色,大一些的可用以包粽子或者粑粑,也可用来泡水,有利水渗湿,清心除烦之良效,为通心经之良药。竹茹亦可为药,有凉血清心之用;天竺黄为虫子叮咬竹子后结痂的胶状物,其清凉之性尤甚;再有竹沥之良品,清火之用,《本草中国》里对竹沥进行了专门的解说。甚至,竹茹竹叶可用以制作一种叫“竹叶青”的酒,酒色青绿,酒香过巷。
有一种茶叶也叫做竹叶青,只听名字,就可以知道它大体的形状样子,尖尖的,碧绿的,汤色青,茶香翠,好似竹叶。最出名的竹叶青应属峨眉山竹叶青,在四川的许多地方,竹叶青和另一种同样出门的茶——毛峰绿茶,被一同称为“青山绿水”。
记得去成都旅游时,不论走到哪个地方,总能见到卖茶叶的商贩,其中就有这两种茶叶。一个人去青城山问道,都江堰求水的那天,在南桥遇到了一个卖茶的老奶奶,她的茶叶相比于我淘宝中搜索到的价位,更加便宜,几乎不挣几个钱币。奶奶还卖着一种兰花,她当时告诉我名字,然而我却没能记住,也许,所有的钟情,还需要深刻的相识,才能记得名字。
成都的很多地方都有喝茶的茶馆,大多是露天的,环境优美,草木青青,修竹几竿,光阴往来。当地人称喝茶为吃盖碗儿,走的累了,坐下小憩,悠闲由生。成都人的生活节奏慢,让你觉得,明明离开许久的风景,再次来时,也只老去了那么一点点的沧桑。街木溪柳,琴台故径,一切依旧。
三十块钱一小包的“青山绿水”,一二十元的兰花,可惜我始终没有购买,因为我已没有多余的空间,再来放这份相遇,只好让它,变成美丽的遗憾,等待有一天,我重新来到,恰巧相逢了你。
小时候,爷爷教我刮竹茹,每次吃东西上火后,爷爷常用此良药,每有效用。也许就是那时起,我与中医便结下了不解之缘。但竹有苦竹甜竹之分,爷爷告诉我,治病最好,宜用甜竹之茹,效果最佳。后来我长大后,也将这些偏方告诉他人,授于亲朋。只是药物仍然是竹茹,可爷爷已经离我而逝,躺在山上,天很低时,他在天上,我低头看坟;天很高时,他在地下,我抬头看天。此生的苦痛,最撕心裂肺,便是亲人的离世,这种苦痛,再怕亲尝。
还有竹笋可为美食,黄笋、甜笋、干笋、苦笋……各具风味。鲜笋煮鸡肉,或者只炒煮鲜笋,或者配上腊肉等,都独具特色,那种属于山竹的嫩滑和清香萦绕口齿,美味十足。
幼时跟着父亲挖笋,用来做腌笋。我们找到刚刚冒出土地几寸的笋芽,顺着土地挖进去,把笋掏出来,这时的笋最鲜,还带着土地的味道,十分爽口。父亲和我将笋壳剥除,又用溪水洗净,一桩桩白净净的笋就呈现在眼前,我们放进竹篓里,背着回家。
背回家的笋需要及时制作腌笋,以保证味道鲜美。父亲把笋芽切成丝和片,切丝的可腌制酸笋,切片的可泡制三夜笋。父亲切的丝片又薄又均匀,拿起切制好的笋片,白笋的纤维清晰可视,让人称绝,而这技术,是我学不会的。父亲自小就学习生计,那个年代,生活艰苦,他的传奇,就是那时练就的。如今我虽向父亲学习,但缺少十年之功,无法滴水穿石,自然欠了很多火候。
父亲采来鲜花椒、鲜辣椒、放一些食盐,戴着手套搅拌均匀,随后将笋丝填塞进陶罐子中,按压紧实后,盖上陶盖,放上盖碗水,隔绝空气,让笋丝在陶罐中慢慢成熟,变成美味。那些笋片直接泡入盐水中,一直泡三天三夜后,方能食用,这就是“三夜笋”的由来。但“三夜”并非绝对的三夜,食客必须学会鉴别,待水面有白苔出现,就是可以食用的笋片了,此时将笋片洗净,再取青花椒、辣椒等佐料一同和水煮食,味道微酸,爽口鲜嫩。
爷爷种有笋竹,那是他年轻时在山中的地里种下的,如今已经长成竹林,一棵棵修竹,在森林里醒目,每年都为我们家庭提供了很多食物。我们挖来那些鲜笋,分一部分与邻居亲朋,一部分自己食用,甚有多余的,换些钱币。爷爷将竹子种在一片松林里,那里埋着父亲的祖母。父亲告诉我,祖母一生烧香礼佛,清贫简淡,吃了茹素菜饭,直至生命的终点。她通了仙道,常为人祈福,消灾避难,她的手中,留有一串佛珠,随她安葬。那个年代,常有人盗坟,家里怕她的坟墓被盗,于是没有立碑,没有土堆,没有白事葬礼,只有平平淡淡,留了一个石头,教给我们方位。如今,我们重新在那石头上刻了碑文,土堆没有再砌,为了她的简单寡素,如此就好,只是在那石头旁,又种了几株修竹,守着她的家园。
我常想,竹子是有情的,多少草木,亦是情深,我们与它们结下了不解之缘,才赶赴今生相认。我也用了一些花盆,把草木种在家里。修竹放到阳台,它经受日光的烤炙,仍然滴绿,那种耐旱的品质,让我敬仰。
记得叔叔曾经买了一把摇椅放置家中,原是为了孝敬爷爷,但却在那一年,患有高血压的爷爷在由昆明回家的路上突发脑溢血,被送往医院后,成了中风偏瘫,他的右侧身体,全然无知。家里悲痛,奶奶一下子哭得如雨。自此以后,爸爸成了家中的顶梁柱,一个人像担着扁担一样,承担起了重任。叔叔买的摇椅,也被搁置在了杂房,我和哥哥跑到杂房,清理出一块空地,摇晃着摇椅游戏,有时两个人挤着,睡在上面。后来奶奶在杂房的梁柱上系了两个秋千,随我们玩,她也省得,操些心思来管我们。
爷爷最喜欢腌竹笋,但自此以后,再没有吃过腌笋,奶奶照顾他十余年,直到阴阳路口,爷爷喝了孟婆汤,过了奈何桥,与我们阴阳两隔。奶奶说爷爷病后健在了十几年,该当是福,邻里亲朋有脑溢血的,不过几年而已。爷爷曾病发了数次,但每一次,都被抢救回来了。最严重一次,奶奶已放弃往医院送,大伯赶来,施以针灸,挽回一命。就是这样的起死回生,让我坚定了自己走中医的道路。
外公送来了一把竹蔑椅,奶奶把它放置在屋子里,替换了旧的那把竹藤椅。旧的椅子,自然不会扔掉,被搬到了杂房,摆在空处,我和哥哥因此也多了一样玩耍的法宝,常常把伙伴带到杂房,一玩,就是一个下午。长大后,到了外公家,看到外公在用竹蔑制作用具,他的双手,被竹子划破,深浅不一,红红的,没有贴创可贴。那时觉得,日子不易,十分艰辛,要靠双手,来创造生活。
我总觉得,我们离不开竹子。插秧的时候,需要竹条,播谷种的时候也需要。风抽着烟,有的人也需要烟筒,而烟渣子却是治病良药。一双筷子,恐怕是我们与竹最密切的联系,永不分离。身边的傣族人,常常制作新鲜的竹筒茶和竹筒饭招待我们,还有竹虫,香脆美味……
我曾和邻居一同到山中砍过竹虫。竹虫又白又嫩,又胖又大,虽看着恐怖,但食之滋味。不需要带什么器具,只需要一把刀和一瓶水就够,将一截竹筒,劈作盛虫的蠱,再伐倒病竹——有虫子生长的竹——将里面的竹虫取出。一般而言,只需要伐倒一棵病竹,就足够一日的食用,因为竹节中的虫子非常的多。但寻病竹是关键,有的病竹,并非虫病,有的虫竹,生虫太少,所以辨识起来,还是困难。我自然不会,只有老道的长辈,才能知道。这种虫子蛋白太高,有的人吃了会过敏,长了红红的小疙瘩,便要立即送往医院输液救治,以后则不能再吃,或者多次少量食用,叫做“脱敏疗法”。而,我是幸运的,不会过敏。
竹,在生长的前四年,仅仅只长三厘米,但是它的根茎已扎入土地数百平方米,到了第五年,竹开始以每天三十厘米的高度快速生长,仅用六周,就可以长到十五米高。这也是出名的“竹子定律”。其实人生也需要像竹一样厚积薄发,经过多少的积淀,多少的储备,才能够有所成就,然而许多人却没有熬过那三厘米。正如胡适所言,聪明人有很多,但下笨功夫苦功夫的人少,所以成功者只是少数人。如此而已。我们常感叹雨后春笋,这也是极具道理的,与竹的厚积薄发不可分呀。
王维有诗:“独坐幽篁里,弹琴复长啸。深林人不知,明月来相照。”渲染的是幽幽竹林里,明月清照,无有知己同伴,自己弹琴,长啸内心,将心事寄托竹琴月照,仿佛明月与他对坐听琴,每一棵竹,发出潇潇的和音一般。这样清静的深林中,纷事不扰,清风长宁。
寻一节竹,制一个笛,也在竹林里吹笛长啸。好似我已穿越,回到唐时,与王维相伴。又好似我已丈剑天涯,笑傲江湖,回到金庸先生的江湖里,在终南山,在药王岛。好似我与你分别,长亭短亭,都已天涯海角,吹着王维的《渭城曲》,引诉别离,万千十遍,也则难留。李叔同的《送别》说:“长亭外,古道边,芳草碧连天。晚风拂柳笛声残,夕阳山外山。”他的一语,道破离合。他皈依佛门,远离牵挂,从此无有障碍。
竹子青了,也有枯的时候。很多人说竹子开花后就会死亡,它的一生,只有一次花开花落。曾经不相信,后来家旁的一丛竹子开花而死,才算明白,花谢花飞,来不及埋葬,就已红消香断。
父亲说竹花是一味好药,但具体什么功效却没有细细告诉我,他说我学了中医,一定要多研读经典,认真查阅竹子的一生,不可随意辜负。如今我以竹入药,经方实方,每每再三考虑,细思君臣佐使,以求一个良效,不敢粗心。
我常和奶奶择菜,听她诉说经年故事,虽已重复多遍,我亦不觉烦腻。我给她讲《红楼梦》里黛玉海棠诗舍里的诗名“潇湘妃子”的由来,说黛玉爱哭,泪染斑竹。曾经娥皇女英,同样如此。李煜的大小周后,亦被人称为娥皇女英,还是为李煜流下春花秋月,一江春水。奶奶静听我说,她虽为一农民,不知诗不知词,不知金陵十二钗,却喜欢《红楼梦》电视剧里的情境,说曹雪芹如何厉害,《葬花吟》《枉凝眉》如何好听。
家里的丝瓜葫芦和南瓜已经长大抽丝爬藤,需要搭一个架子,我和哥哥一起伐来竹木,搭出瓜架,让一塘瓜果,随意爬满。烈日下,瓜荫里鸡鸭来去,不时叫唤,觉得人间大美,不过如此。
我会用速写本,为枯竹写意,为新竹记绿,为美留下印迹。在墙角,一些枯竹带着最后的美丽,静听缠绵的雨,滴打枯枝。奶奶到院子里,踏到枯竹上,我闻折竹之声,陶然忘机。
一竿修竹,用了一生,告诉我竹枝清风,轩外明朗,教我简净清明,不与世争。让我翻看《竹枝词》,刘禹锡又写下了什么,短笛鼓奏,谁唱的最多……
作者简介:
李春树,老普洱邑人。有作品散见于一些报刊和公众号。喜欢旅行和写作。中医学专业就读,热爱中医药文化。把写作当作业余爱好,已有文章发表于《弘益茶道美学》《青春·诗日历》等。在学校征文活动中多有获奖。
主 编:刘云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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