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忆南粤三春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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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按 本文作者钱本启先生是一位快乐达观的人，很健谈，在微信聊天里也是动辄数百言，谈天说地，诙谐风趣。最近他忆及自己在上世纪九十年代南下广东的一段经历，从某夜听歌勾起往事开始，每日在微信群里说上一节，连续说了二十多天，汇集起来便是一篇精彩的连载体文章。这不仅是他个人的回忆录，读者从中也可以看到改革开放早期外资企业的一些情况，不乏启迪。本文来自生活，叙说流畅，文风朴实，读来轻松自如，大家一定喜欢。我们也期待本启先生有更多的趣闻逸事妙言佳文与朋友们分享。 |
序幕 多事之秋，南下弄潮
没想到听歌也会失眠。昨晚临睡前听了一首“多情的东江水”，美女歌唱家张也的嗓音甜美亲切，余音绕梁，激起我一整夜满满的回忆，脑海里一幕幕图景如电影般展开：
1993年，上海航天局本部从外滩搬到漕溪路（龙华殡仪馆隔壁），原址中山东一路15号（市总工会隔壁）整幢大楼转让给建设银行，成为外滩金融街的一员。航天局挪到新址后，局机关的食堂交由社会上“三产”来办，原来的食堂员工将集体转岗。已经在该食堂当了十一年饭师傅的我，面临职业道路的十字路口。多事之秋，心一横，南下广东，应聘深圳的有利电电子有限公司。于是，三年停薪留职，离开大上海，来到深圳市宝安区福永塘尾，跨进了有利电公司的大门。这是一家日本独资企业，制造大哥大通讯器材，有六千员工，紧邻出产闻名遐迩的沙井蠔油的沙井镇旁边……
夜深了，但我睡意全无，回忆的大幕已经拉开……
第一幕 转正风波，民意致胜
（1）转正遇阻
1993年7月，别离妻小来到深圳宝安有利电公司担任厨师。这家六千人的大企业有3个饭堂：员工饭堂、干部小饭堂、日本人小饭堂。饭堂提供午餐、晚餐两顿饭菜，员工饭堂的伙食标准是每人每顿2元5角，干部小饭堂的伙食标准是每人每顿5元。我所在的是干部小饭堂，面向全公司部门副经理、主管等一百多位干部（都是中国人，部门正职经理及以上都是日本人）。
这里工作的难处是要兼顾南北口味！例如，鱼香肉絲这道菜，在上海烹制时甜酸辣比例是1：1：1，但这里考虑到有北方人吃饭，鱼香肉絲的“甜头”就要减少。又如，本地广东人爱吃清蒸皖（青）鱼，蒸时必须放切碎的豆豉、蠔油。饭堂每餐要准备6个菜，让就餐者自选3个。我们的工作要求是八个字“花色品种，礼貌诚恳”，菜品要丰富多样，色香味俱全，服务态度要礼貌诚恳。出于在上海航天局机关多年辛勤工作的职业习惯，在这个日本企业，我对所有来就餐的人都是礼貌服务，特别是晚下班的，更是热情招呼，端上热饭热菜，说句玩笑话，简直是把他们个个当局长处长来服务的。
那个时候，公司所有员工是没有休息天的，每天从早上八点忙到晚上十点钟。当然如此超时工作是算加班的，员工们底薪不多，靠的就是加班费。八小时以外的加班费是底薪的一倍，周未两倍，节假日三倍。当时我每月收入3千元左右，那一张张工资单现在依然完好，个人文物嘛！
有一次我从日本进口的大冰柜里取食品原料，不小心被纸盒金属包装带割破手指，立即在公司医务人员的陪同下去福永镇医院，两个手指缝了十几针，可还是一天不息，“小车不倒尽管推”。至今手指缝针的痕迹依然清晰！
可是，尽管我们认真执行“八字方针”，任劳任怨，谁知半年试工期滿了，应该转正了（转正就可提级加薪)，公司人事部却毫无动静，在“装夜乌蛋”（沪语：假作不知）。没奈何，我作为厨师领班，和小饭堂的几个助手开动脑筋，商量对策，很快取得一致意见，一场和日本鬼子的斗智斗勇，悄悄展开。
（2）制定对策
我们这些在日本独资企业工作过的“打工崽”，对日资企业文化略知一二。日本老板对企业部门、员工的薪酬是决不搞“一刀切”的，忌讳平均主义！企业员工的工资体系是宝塔形的。其实，前面说公司人事部对我们的转正“装夜乌蛋”并不完全是。因为，公司主管后勤一摊子的副总经理胡生(原籍中国，职业演员出身，他太太是侨居中国的日本人，改革开放后夫妻俩回日本定居。另，日本企业里一般称某先生为某生，下同)，对我当面“掼翎子”（沪语：暗示）：你的转正和加薪，公司人事部都会满足，至于小饭堂其他员工待遇，钱领班就不要过问了。
我们小饭堂，共5个人，其中我的得力助手应师傅也是上海航天局食堂出来的，他是75届初中生，虽然没有经过正规的培训和考级，但自学成才，曾代表航天局机关参加航天部系统的烹饪大赛，荣获第3名。其他三个员工都是从江西、湖南来深圳打工的农村小伙、姑娘。当时，我们饭堂在公司里是人口皆碑的，这样的好声誉，是五个人齐心协力，拧成一股绳干出来的。我岂能只顾自己利益，对属下4名员工的转正定级不闻不问、置之不理呢，这不是我的风格！我们五个人是一条船上的过客，系在一根绳上的蚂蚱，我决定对此事要过问到底！
俗话说，心底无私天地宽，思路清了办法有，我想到既然在大家的努力下，饭堂的声誉很好，那就要利用这一点。于是经过五个人的讨论研究，集思广益，决定采用民意测验的办法，请就餐者为我们的工作做评定，然后把书面的“民意测验表”越级直接送到人事部松浦部长 (日本人)手里，让他对小饭堂的成绩有直接感观。不过，在日资企业里，越级报告是冒天下之大不讳的，管他呢，大不了不干了，此处不留爷，自有留爷处！
（3）民意测验
干部小饭堂的掌勺和打下手的5个老少打工崽，紧急行动起来了(自然是悄悄的)，绞尽脑汁，设计出一张凝结集体智慧的“民意测验表”。表格的开场白是套话，下面分三栏：“好”、“一般”、“差”，还有“合理化建议”栏。我拿着此表，在三天六顿的吃饭辰光，到每一张餐桌对所有就餐的管理干部征询意见。一百多位来自全国各地包括港台的经理、副理、主管都在表格上签名。好笑的是签名的还有几个日本人，他们经常开小差，放弃日本人饭堂，来我这边蹭饭呢，自然也是给好评的。
没想到啊，所有的中高级管理人员都在我递上的测验表的“好”栏里签名了，有的还写了合理化建议。弄得来是一张纸不够，再添一张。事后，我们饭堂里厨艺有一手的江西小鬼，喜滋滋地盯着摊在炉灶旁桌子上的“民意测验表”，看着其上“好”的一栏里密密码码的黑字，调侃道“我们醉翁之意不在酒，他们都中圈套了”。指的是我们没有声明此表是用于促使转正的，只说是用于征求意见以改进饭堂工作的，不过这也是我的目的之一啊，所以小鬼说“中圈套”是有点过了，好在是关门戏言，无伤大雅！
以下就是当年“民意调查表”的复印件，至今还好好地保存着。
当时表格上一百多个签名几乎全在“好”的一栏里。在“一般”栏里只有4个签名，那是4位上海来的专家，帮助有利电搞ISO9000质量认证的。因为“好”的一栏签满了，就签在“一般”栏里，然后标了2只箭头，引到“好”的一栏。星转斗移，二十多年过去了，至今我还记得当年签名的几位：王仪全、辛德昌经理，两位都是台湾人！莜田、田村，都是日本人。“非常好，服务周到”的评语依然清晰可见。做人的价值，有时得到别人的认可，真的是比物资奖励更有分量。老实说，后来大家如愿时的喜悦，还真比不上小小一份“民意测验表”带来的惊喜！
（4）民意取胜
民意测验完成后，在下午小饭堂午休时，我整理一下着装，双手揣着紧接地气的“核弹”一一民意测验表，大步流星地走向有利电公司北大门边上的三层办公楼。经常去人事部领工作用品（如写菜单的粉笔、做记录的簿子等)，以及饭堂员工劳防用品，我对这幢三层洋楼熟门熟路。一部电梯门旁标有“野中社长专用”六个字（社长相当于厂长），其他人都得通过水泥楼梯步行上楼。有时我在办公区还看到，当一个日本人上司要下属来谈话时，日本人下属马上从别处小跑步来到上司面前，一个劲地鞠躬，嘴里还嘣出“哈嘿哈嘿”，这就是大和民族人与人之间等级森严的写照哦。
我大踏步地走上办公楼三楼，来到公司人事部门口，只见精神抖擞的松浦部长(与我年龄相仿，四十多岁)，正与公司野中社长的高级助理兼翻译李生（上海老乡、海归、帅哥）在交谈。等他俩谈话停顿时，我大步走进办公室，先向松浦部长鞠躬，并向旁边的李生点了一下头，然后不卑不亢、不紧不慢地看着松浦说：“我是管理干部小饭堂的领班，今天有两件事向您俩报告（李生即刻用日语译出），一，这几天我们用民意调查的形式，征询了一百多位管理干部对就餐饭堂的意见，这是一份民意调查表，请抽空过目”，我双手把表格递了过去，“二，新开业的干部小饭堂的5个员工，已超过试用期，请上司尽快给予转正调资。我要说的话表达完毕，谢谢！” 松浦听了李生的几乎同步翻译，微微地向我点了一下头。我朝他俩又深深躹了一躬，即刻转身离去。
说心里话，这一番“闯宫”后，接着几天真是有点“惶惶不可终日”，饭堂的5个打工崽互留了家里的通讯地址，各自在宿舍里把所有行李作了简单的整理，做了最坏准备。我抽空到公司旁边街上打了一个长途电话给上海家里的太太，对着话筒说了一通，现在还记得大概意思是：这次搞大了，饭堂5个人一道对日本人博一记！有可能这几天被炒鱿鱼，准备打回老家来，就地闹革命，回沪不会找不到工作的，请放心，诸如此类云云。
三天后，中午开好饭的休息辰光，我正在饭堂里用拖把拖地板，野中社长高级助理李生神情庄重地走了进来，走到我身边，拍了一下我的肩膀：“朋友侬结棍额（沪语：朋友你好厉害）！”，接着让正在厨房和饭厅里干活的全部5个人集合到一起，他亮了亮嗓子，提高音量：“我受人事部长的委托来看看大家，小饭堂办得好，反馈不错！辛苦你们了，谢谢！从这个月开始你们试用期合格，转为正式工，工资也会作调正的。”
现在每次回想当时的情景，我总是泪眼婆娑！犹如一场大战后的胜利，深圳小饭堂里欢腾雀跃,互相击掌……说到底，还是勤劳不负人，有好的业绩，自然就有好的回报！同时，做人也不能太老实，该说的时候就要说，该维护的东西坚决要维护。
（连载一）
撰文：钱本启
编辑：王云飞
附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