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去伊拉克援建,这里真的非常危险
来源:环行星球
2020年1月3日0时32分,一架从叙利亚大马士革起飞的飞机在伊拉克巴格达机场降落,飞机上下来的几人在转机坪上与迎接他们的一行人寒暄后,便一同钻进了安有防护装甲的现代斯塔克斯和丰田亚洲龙汽车。而他们不知道的是,一架静音型MQ-9“死神”无人机已经在他们头顶盘旋了许久……
1时45分,三枚“地狱火”导弹嘶吼着,划破了巴格达西郊宁静的夜空,霎时间,火焰燃烧了整个黑夜……
遇袭身亡的是伊朗伊斯兰革命卫队“圣城旅”领导人、号称“间谍之王”的卡西姆·苏莱曼尼少将,与其陪葬的还有迎接他的伊拉克人民动员组织副总指挥马赫迪·穆罕迪斯和伊拉克人民动员委员会公共关系主任穆罕默德·阿尔·贾巴里。“斩首”事件发生后不久,美国五角大楼宣布对此事负责。
中东的局势瞬间紧张了起来。
在第一时间获悉此事后,我用最快的速度收拾出了一个应急包,将一些必要的逃生物件都塞了进去,并放在了床头以防万一。此时的我——一名石油工程师——受公司委派,以钻井专家的身份正在伊拉克参与中国对伊的跨国援建合作项目,距离事发地约550公里。
没错,就是波斯湾旁边那个石油大国-伊拉克
我工作的地方位于伊拉克南部的西古尔纳油田,是世界十大超级油田之一,分为两大区块,储量在100亿到150亿桶之间。
西古尔纳油田属于巴士拉省,临近科威特、伊朗和波斯湾,历来都是战略要塞,也是数次中东战争中的前沿阵地。因为遭受频繁的战火洗礼,其中一条与科威特相接的跨境高速被当地人称为“死亡公路”。
西古尔纳油田,旁边就是巴士拉
我是2019年9月1日从首都机场起飞,经卡塔尔多哈转机到巴士拉机场。与接待员完成对接后,便穿戴上了钢板制成的防弹衣和头盔。接我们的人同样是全副武装,手里还握着冲锋枪。接送的车辆也是防弹的,玻璃根本摇不下来。坑坑洼洼的柏油马路上设有许多检查站,车辆时不时会停下来接受安检。
尽管伊拉克战争已经结束了近8年,但这个国家仍处于动荡之中,枪声一天都没有停过。据说,有的私人钻井公司为了图便宜,没有派武装人员和防弹车辆进行安保,导致途中遇袭,不长眼的流弹致使一些工作人员早殒异乡。
大规模战争结束了,但国内各派对抗一直没停
相比火药味浓烈的库区和巴格达
巴士拉已经属于很安全的大后方了
为了能顺利完成这个项目,年近六十的我捡起了放下多年的英语,并接受了相关的军事训练。尽管在这个过程中掌握了不少军械技巧,但内心深处并不希望真的在现实中用到它们。经过十余个小时的长途飞行,身体颇为疲倦,但自己身上的防弹衣和身边持枪的士兵仿佛在时刻提醒着——警惕,这里是伊拉克!脑海中也不由闪现出《战狼2》里的画面:吴京用手臂高举着五星红旗,带领同胞们穿过沦陷区。
我入驻的井场周围全是高两米五、宽一米五、厚零点三米的T字型钢筋混凝土围墙,子弹是打不透的。围墙上面是一圈圈的铁丝网,每三四十米就有一个探照灯。进出井场的大门有武装人员全天候把守,平时的大铁门是紧闭的,并在路上设了很多水泥障碍物,以防妄图冲关的车辆。
我们的车停到井场大门口,背着自动步枪的警卫拿着在电影里才能看到的探雷器,围着车仔细地扫了一圈,在确认车上没有炸药后才把大铁门打开予以放行。而在井场内的宿舍区,有一个专门用于躲避子弹的水泥屋。当遇到紧急情况时,警报会长鸣,井场内的工作人员要第一时间躲进去。总之,战争的阴霾还没有完全消散。
防爆车
安全屋
井场的防护墙
井场
整个工程团队的构成颇为国际化。由七、八个国家的人组成,以伊拉克人和中国人最多,还有来自埃及、伊朗、巴基斯坦等国家的员工,但真正的甲方是俄罗斯(Lukoil石油公司)。中方以全包的形式包揽了全部的钻井工程。不同的国籍、不同的肤色、不同的岗位,人们各司其职,不时用夹杂各种口音的英语交流着什么,可谓在国内鲜见的风景。
在国外工作与国内工作有很多相同的地方,如都强调安全、注重质量与追求效益。
但也有许多不同之处:在国内,讲义务奉献;在国外,则是有偿工作,在法定的工作时间内尽职尽责,工作之余都是有偿的,否则便是违法行为。在国内,遇到特殊作业我们都高度重视,会上会下加强管理,员工们都有一种紧张感;在国外,特殊作业和平时作业一样,员工们依然按部就班。在国内,对设备卫生要求很严格;在国外,设备只要不缺水不缺油,卫生说得过去就行了。此外,国外在上班期间,员工还可以吃糕点喝咖啡,这在国内则属于违反劳动纪律。
开会的员工
尽管身在国外,但生活上没有太多不适。
比方说吃,食堂很大,分为中餐厅、西餐厅和阿餐厅。中方人员的伙食标准是每天35美元,四菜一汤。常见的是牛肉、鸡肉、鱼肉,羊肉偶尔也能吃到。水果是每餐必不可少的,椰枣和无花果,咬起来如蜜糖一般。气泡水、可乐、牛奶、果汁、咖啡、茶任你选择,但没有含酒精的饮料。偶尔会为了尝个新鲜,跑到西餐厅或阿餐厅就餐,浓郁的香料味固然刺激味蕾,但自己的胃还是更爱国一些。
在伊拉克,我们从不饮用自来水,自来水仅用于洗菜洗衣。生活服务公司会给我们配给瓶装矿泉水,喜欢喝茶或咖啡的人,可以将矿泉水烧开后冲泡引用。我们每天的饮食由专人负责取样,保存三天,以防发生食物中毒事件。
每天最放松的时间,莫过于下班后。你可以选择去健身房运动,或索性躺在营房里上网看电视。这里的电视也能接收到中国的卫星信号,无论是新闻联播,还是热门的连续剧,我都不曾落下。偶尔也浏览一下国外的新闻节目,听听世界的其他声音。每当夜幕降临,电视机里传出的中国话充满房间的时候,我都有种仿佛仍在中国的错觉。
阿拉伯人信奉伊斯兰教,他们每天都要在规定的时间进行五次礼拜。不论手头儿的工作有多忙,礼拜都是必须要做的。每逢斋月,尽管穆斯林员工只需要工作半天,但整个白天的不吃不喝都需要难以想象的毅力。这不禁让我想到了西藏的佛教徒,几千公里的路程,每走三步就要向前伸直胳膊,匍匐在地上,“五体投地”,一直到拉萨,不论严寒酷暑。我想,这就是信仰的力量吧。
祈祷室
井场的烧烤摊
最难适应的,是伊拉克的气候,全年只分雨季和旱季。
旱季时,天空是湛蓝的,几个月也很难见到铜钱大的白云,更别说下雨了。而到了11月,伊拉克进入雨季,空中经常漂浮着云彩,时不时就来一场大雨。在我看来,雨季比旱季舒服,空气清新,连做深呼吸都是一种享受。只是雨季给施工作业造成了很大的麻烦,影响了施工效率,也增加了作业风险。
旱季里的伊拉克,室内闷热难耐,会令人感慨“空调是人类最伟大的发明”。室外热浪滚滚,你甚至能看到热气流从地面缓缓升起。伊拉克优质的空气质量是一把双刃剑,一方面你能享用到清新的空气,另一方面则是你要忍受异常强烈的紫外线,阳光落在皮肤上,会有灼烧般的痛。巴士拉也是世界上被公认的“热极”之一,1921年7月8日曾出现过有史以来最高的58.8度。从宿舍区到工作区,约有五百米的距离,每次走这五百米前,我都需要准备好防晒措施,并进行反复的心理建设。
伊拉克的雨季实在是很短的
全年降水量大部分地区都很低
西古尔纳油田所在的东南部更是完全的沙漠气候
当地人,无论男女老幼,出门都裹得严严实实。在伊的中方人员也很快就入乡随俗,户外工作时戴上面罩。当地的面罩布料柔软,透气性好,戴在头上只露出两只眼睛。但不同于电视里常见的那种阿拉伯女性纯黑的罩衫,我们的面罩都是花花绿绿的。工作的时候,我们必须要戴上安全帽和防护镜。
大家在工作时,如果不是特别熟悉,根本分不清谁是谁。管理者和普通员工还是能分清的,前者戴的是白色安全帽,后者戴的是红色安全帽。专职安全员戴的是黄色安全帽。我到伊拉克都好几个月了,连中方人员我都没法将人和岗位一一对上号,更别说外国人了。
我到的那天,恰逢当地人的节日。下班后,当地员工聚在一起放着欢快的音乐,一边唱着我一句也听不懂的阿拉伯歌曲,一边跟着节奏旋律跳舞。内敛含蓄的中国人更多是在一旁围观,偶尔会有一两个经不住诱惑的,加入载歌载舞的队伍。水泥墙外,流弹横飞;水泥墙内,歌舞翩翩。墙内墙外,两重天。
井场四周时光的流转
对于伊拉克最初的认识,是从中学时代的历史课上,世界四大文明古国中的古巴比伦就是今天的伊拉克。底格里斯河与幼发拉底河孕育了苏美尔文明、古巴比伦文明、亚述文明等,传说中的空中花园更是仅在字面上就能诱发人们的无限遐想。
遗憾的是,昔日的文明古国惨遭战争的蹂躏,海湾战争、萨达姆、伊斯兰国等成为它新的“标签”。战争重新“定义”了这个国度,两大流域沿岸的古迹也未能幸免,乌尔城遗址、亚述古城遗址、哈特尔古城遗址等均有不同程度的破坏,到处都是战争留下的疮痍。
中学时代的我曾幻想过有一天能亲眼去看看这个阿拉伯帝国,去看看这个国民曾富得流油的石油大国。几十年过去了,我终于在临退休之际来了,却是为伊拉克的重建而来,心绪很是复杂。
巴士拉市,伊拉克国内第二大城市。因为这座伊拉克最大的港口城市是连接波斯湾与内河水系的唯一枢纽,它也曾有过“东方威尼斯”的称号。是的,曾经。历史上的巴士拉名声很响。国人熟知的《一千零一夜》里就有大量关于巴士拉的故事,它甚至出现在中国的古籍如《四夷路程》《太平寰宇记》《广州通海夷道》等中。阿拉伯史学家因其是中国货物上溯美索不达米亚平原的中转站而称之为“中国商港”。
然而,接连不断的军事打击和经济制裁,已经让“东方的威尼斯”沦落为一座“干渴之城”了。
不论是在空中俯瞰还是在地面近观,巴士拉都显得十分落后,既没有高楼大厦,也没有太多现代化的交通工具。机场仅能满足飞机起降,难以要求更多。城市破败不堪,到处是飞扬的塑料袋和满地的垃圾。穿过市区,你还可以注意到墙壁上遗留的弹孔与弹痕。
俯瞰巴士拉、及当地的传统鱼市
我闲时与当地的员工进行简单的聊天,询问一些感兴趣的事儿,比如“如何评价侯赛因·萨达姆”。
年轻的员工对萨达姆没有太多印象,说不出更多,但他们对当下的生活状况很不满意。年长的则会表示,至少在萨达姆时代,社会治安整体是好的,起码不用每天都提心吊胆地上街,医疗教育都是免费的,生活没有大富大贵,但也衣食无忧。
伊拉克送走了萨达姆,却没有迎来真正的和平与繁荣,美国许诺的重建亦没有真的落地。“重建”多年的伊拉克,人们仍挣扎在温饱线上。据说连当年在巴格达第一个向萨达姆雕像举起榔头的伊拉克人也后悔了,曾憧憬的民主与幸福,到头来竟是一场如“大规模杀伤性武器”般的笑话。
我眼中的伊拉克,是贫穷的,是落后的。这个曾经令我无比向往的文明古国沦落如此,是国之殇,更是一种民族的悲哀。
巴士拉一隅
图:Alaa Kamil / Unsplash
1月8日,伊朗最高领袖阿里·哈梅内伊兑现了自己的承诺,伊朗对美军驻伊拉克阿萨德空军基地进行了火箭弹袭击,并将此次行动代号定名为“苏莱曼尼烈士行动”。但整个行动“见好就收”,没有让局势失控到不能挽回的境地。
夹在美国和伊朗之间的伊拉克显得无比可怜,这两个国家在自己的土地上轮番撒野,自己却无能为力。“斩首”行动后,伊拉克议会起草过一份决议,要求政府努力结束外国军队在该国的存在。但这样的决议犹如废纸一般,压根儿不被理会。
起草这份决议的是伊拉克前总理阿卜杜勒·迈赫迪,他对世界局势有着还算清醒的认识。美国用石油换安全,收的是保护费;中国用石油换重建,收的是劳务费。迈赫迪对号称“基建狂魔”的中国十分信任,他曾于2019年9月底访华,希望中国能提供帮助,在伊拉克展现“中国速度”,用较短的时间恢复基础设施。——“我们属于亚洲,我们希望成为亚洲崛起的一部分!”
后记:
那个动荡的、混乱的1月,是我在伊拉克最后的记忆。我于当月中旬回到了祖国,原计划待春节休假结束后便再次启程的,但突如其来的疫情让这一切都化为了泡影。我很难想象在异国他乡遭遇疫情会怎样,特别是在医疗卫生如此脆弱的伊拉克。
无疑,我是幸运的。我仍还记得我最后一次前往伊拉克的夜晚,那一天的1时50分,我从首都机场起飞,而我的儿子刚好从国外飞回北京,他2时10分落地。原以为我们父子俩还能在机场碰个面,不成想,彼此只是在首都机场的上空擦肩而过。
我时常会回想这段经历,心底难免有些许余悸。如果战争真的爆发了,会怎样?如果疫情提前爆发了,会怎样?可能,那个擦肩而过的夜晚将成为自己终生的遗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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