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诗札记》安东尼奥·马查多：你将宽恕我省略一些我所生活的东西

安东尼奥·马查多（1875-1939），二十世纪西班牙大诗人，文学流派“九八年一代”最著名的人物之一。马查多的诗作主题为：土地、风光和祖国。早期有现代主义色彩，后来转向直觉型的“永恒诗歌”。他以优美的笔调描绘西班牙自然风光，关注社会政治生活。他的后期作品大多显示出深邃的存在主义观点和诗人的孤独。 1.我在一百片大海上行驶过 生活的圈子越来越小，朋友越来越少，能说上话的只有几个，能懂我的只有一两个，能取暖的也只有一两个。据说，这是中年人的精神怪病。要顾及点面子，有些事不能外说；要顾及点尊重，有些事不能劝说；还有那该死的情义，根深蒂固，有些事更加要保持缄默。最重要的是：惨淡，经历过很多曲折的人与事后，看得淡然，心就无涟漪。昨日，一位诗人朋友所言甚是，诗人把诗写透了，实则是把生活过透了。马查多是个西班牙诗人，惭愧啊！我对西班牙文学涉入非常少，除了早些年读过塞万提斯《堂吉诃德》，其它好像一无所知。但读过一些文学作品后，虽然世纪、地域、地理环境不同，但人的感知几乎是相似的。像读音乐语言一样，不分国家。无疑，马查多是个把生活过透了的诗人。我对他的几首诗，反复咀嚼。 我沿着很多道路行走过， 又穿过灌木地带开辟路径， 我在一百片大海上行驶过 又被系在一百条海岸上。 ---马查多《我沿着很多道路行走过》 前段时间，朋友给我录了段采访影像，他问我：现在你如何看待自己？对着镜头，换成以前或许我会委屈地落下泪，声带哭腔。那天，我没有。因为我知道我厌倦现在的自己，只是暂时的。我和他说：你知道吗？我从小就觉得自己是一个和别人不一样的人，这么多年我一直追求虚无缥缈的个性，努力开辟自己的小径。而当现实的零零总总摆在我面前，我那海市蜃楼装满悔恨的泪水。他又问我：能举例说说，你的现实具体面临了什么？我的现实，挺糟。没有生活常识，父母亲为了让我能安心写作，替我照料了衣食住行上的琐事，有次难得洗衣服，洗衣机里居然忘了放洗衣粉，等到晒衣服时才意识到，只好又重新洗了一遍。洗衣服还是件小事，清洗就清洗了呗。但有一回带俩娃去看望李先生，把车次时间记错了，等我们到站，列车已走，只得重买。因为是节假日，票很难买，好不容易买了到沿途站的票，然后补票，害得俩娃陪我站了两个小时。李先生原本为了迎接我们，特意邀请他的同事们一起晚饭，只能作罢。这些是不会生活的事，还有写作和工作上的事，也是一团糟。前辈们告诉我的经验，年轻气盛不屑服从，清高孤傲，混到现在不上不下的尴尬，进退维谷。 我在一百片大海上行使过，又被系在一百条海岸上。我悔恨的是，现实用很多手段告诫，"坚持自己"到头来还是要成为"没有自己"，我居然服从了。但我说过，那服从只是短暂的。朋友们说从我的诗里能读出来。不过我无法确保，短暂过去会不会成为永恒。只是有信心。 海面不再宁静 搭在沙子里的帐篷不断往后挪 我以及我的影子 一直退，退到沙子里 那里或许能埋下一个人的 不安，糟糕的过去 浪花一层掀过一层 仿佛永远不疲倦，它的生命 眷恋着它们彼此间的闹腾 我却在退潮 我已不善于和世人打交道 不善于违和奉承 哪怕是一句善意的谎言 是沙滩上背着硬壳的牡蛎 孤独布置了我的整个世界 柔软只藏在心间，很小的地方 我不再相信无缘无故地靠近 不再相信无缘无故的爱与恨 不再相信无缘无故的幸运 也不再相信一个人的嘴和心 我的心被夏目漱石写在了笔下 我在退潮 一朵不愿随波逐流的浪花 ---罗帆《退潮》 2.清晰的下午昏然欲睡而又悲伤 “这是非常的下午。正如现在 我的水流下来 把它的单调铺展到大理石上。 你记不得了吗？现在你看见这些穿着长长的 宗教法衣的桃金娘渐渐黯淡那你现在 听见的清晰的歌。成熟的火色的果实 就像今天悬挂那样 悬挂在枝条上面。你记不得了吗？…… 它是这同一个缓慢的夏季的下午。” ---马查多《清晰的下午昏然欲睡而又悲伤》节选 原谅我时常仅仅引用一首诗里的某段节选，会干扰读者读得前后不连贯。出于一点小小的良苦，潜心的读者势必会去搜寻出完整的诗，也算是与我共同读诗了。回到上面这首诗中的对话，描写诗人和喷泉的对话，前面还有一段前奏。 穿过空寂的花园，汩汩的流水声 歌唱着它那词意连贯的诗行 把我引向喷泉。喷泉把单调 滴落在白色大理石板上面。 喷泉歌唱："那远方的梦幻， 在我现代的歌上，它全都归来吗？ 这在缓慢的时间中的缓慢的下午……" 我回答喷泉： "它没有归来 但我知道，你的歌唱有一种远方的声音。" ---马查多《清晰的下午昏然欲睡而又悲伤》节选 好了，请费心的你们自己拼凑起来读这首诗的对话。像我如此感性的人，是不能在入睡前读诗的，一旦读到有感触的诗句，我会兴奋地起床，跑到书桌前打开台灯翻开摘抄本，兴致冲冲地抄写下来，用彩铅配图划线，然后对着这些神性的文字发呆、落泪，不知是感动还是什么别的，反正几乎一夜无眠。午睡前我也尽量不读。一读，就是马查多的诗题：清晰的下午昏然欲睡而又悲伤。 这段是不是太短，留点时间给大家查找完整的诗出来读吧！ 3.你将宽恕我省略一些我所生活的东西 我的童年是记忆中的塞维利亚的一个天井， 和一个有阳光照亮的柠檬树正在发黄的花园； 我那在卡斯提耳的土地上的二十年青春； 你将宽恕我省略一些我所生活的东西。 我不是一个伟大的诱惑者，也不是朱丽叶的恋人； ------我愚笨的穿着方式足以说明那一点------ 但我得到丘比特打算给予我的箭矢， 我爱女人们无论何时在我身上找到一个家。 一股左翼的血液流遍我的全身， 但我的诗篇却从一个平静而深沉的春天升起。 有一个统治者像他应该表现的那样表现，但我 有甚于他，我善于把握对词语的美好感觉。 我崇尚美，又遵循同时代的思想 从龙沙的花园里剪下了某些老玫瑰； 但新的洗涤剂和羽毛不适合于给我； 我不是那歌唱得如此美好的冠兰鸦之一。 我不喜欢用悦耳的颤音歌唱爱情的男高音， 和那蟋蟀对月亮歌唱的合唱。 我为了把噪音从回声中分离出来而坠入沉默， 我在噪音中间倾听一个嗓音的惟一嗓音。 我是古典的还是浪漫的？谁知道，我想离开 我的诗篇，就像一个战士离开他的剑，因为 那握住它的强劲有力的手而闻名， 而非那骄傲的铸造者的密码暗记而闻名。 我总是与那与我同行的人谈话；------ 那对自己谈话的人希望有朝一日与上帝谈话------ 我的独白相当于与这个朋友的讨论， 他把热爱人类的秘密教给我。 最后，我不欠你什么；你欠我那我写的东西。 我转向我的工作；我用我所挣得的东西支付 我的衣服和帽子，我居住的房子， 喂养我的身体的食物，我睡觉的床。 而当白日为离开一切而到达时， 那永远不会回到港口的船只准备好了启航， 你将发现我在船上，带着极少所属物品， 几乎赤裸得就像大海的孩子。 ---马查多《肖像》 很多诗人写过有关肖像的诗。比如阿什贝利《凸面镜中的自画像》、曼德尔施塔姆《自画像》、叶芝《天青石雕》、伽姆扎托夫《赠给为母亲塑像的雕塑家》、里尔克《1906年自画像》《佛祖塑像》、戈麦《凡·高自画像》……除了诗，个人还是最偏爱法国作家玛格丽特·尤瑟纳尔写的《时间，这伟大的雕刻家》，书中《格拉尔多·佩里尼》这篇文章深深打动我，惊叹于对一座雕像的遐想与思忖。 "我从未见过像我的石雕那么美丽的女人，一个一连几个小时纹丝不动、一声不吭的女人，如同一个不可或缺的物件，它无需显露其必不可少，并使你忘记时间的流逝，因为它始终在那儿。一个不露笑容或不露羞涩，让人观看的女人比其他女人更加地纯洁，而且特别是更加忠贞，只不过是，她们不能生儿育女。她们身上没有缝隙可以让快乐、死亡或精子渗透进去，因此，她们没有那么脆弱。如果我有一个儿子的话，他将不会像我在他出生之前所设想的那样。因此，我所雕刻的雕像同我一开始所梦想的有所不同。但上帝保留了自觉地成为创造者的权利。" 多么了不起的细致。书架上还有一本土黄封面的书（比《伊凡·哥尔诗选》色调稍浓）《珍妮的肖像》，周煦良翻译，一位诗人朋友送的，也是极好的书。所以嘛，读过这么多诗人和作家写自画像、肖像、雕像，迟迟不敢提笔写，一个人最看不清楚的就是自己，事实上看不见自己的，也只有自己。 我的中年自画像，你将宽恕我省略一些我所生活的东西吧！ 4.下沉的恐惧 董继平老师在本诗选序篇《卡斯提耳田野上的歌者》提起：马查多在这部诗集中的不少诗篇里还采用了民间谣曲形式，但其中既有对自然风光的描写，也有对人类思想和行为的总结，并赋予其具有高度概括性的新的内涵，我最初读到马查多的作品就是这样被震撼的： 人类拥有四件东西 它们在大海上无用： 舵，锚，桨， 以及下沉的恐惧。 ---马查多《谚语和民歌》节选 哲理诗很难驾驭，比抒情、叙事更难，毕竟抒情和叙事是个人的事，哲理是智慧的事。我的太婆活着时，常会说一些古话，押韵而富有哲理，但方言有它的缺憾，如果用普通话表达就没办法押韵，容易丧失原汁原味。所以，记录下来的不多。我和母亲说，改日有闲，回家乡埠头找那些老人，把那些古话记下来，和我尝试诗歌翻译一样，把方言翻译好。 《谚语和民歌》里还有段节选，我个人非常喜欢。仿佛写的是我对写作坦然和平静时的感受。但某些条理的杠杆不平衡时，这种平静会被打破，欲望冉冉而升。我曾经想过，十七年活在一片阴云底下，才华和抱负无法舒展，而那片阴云时不时的下雨淋湿我，处于那样绝望和愤懑的时刻，邪恶或是虚荣的触角就从心底各个阴暗角落伸出来，爬出来。卷起瘦弱的我，进入无声战场。那时，我的眼色发红（不为恨，而是憋屈）。我从不想要荣誉，也不想把我的诗篇，留在人们的记忆中；这句话要改写成：我需要荣誉，想把我的诗篇，留在人们的记忆中。终究这是扭曲的，失衡的秤砣会砸痛脚趾。 我从不想要名誉， 也不想把我的诗篇 留在人们的记忆中。 我热爱微妙的世界， 精致，几乎没有重量 就像肥皂泡。 我喜欢看见它们具有 阳光的色彩和深红色，漂浮 在蓝天上，然后 突然战栗又破裂。 ---马查多《谚语和民歌》节选 刚写诗那会儿，语言很低。我回想起当初遇见头顶的阴云，我的姿态也是低。只是如今，不愿低，所以降雨。 阴沉的日子 云低，心思也低 路边的野花开成一个颜色 只是，每瓣有着不同的伤痕 山涧里，我静静地坐着 写写，画画 每次抬头云在低处 不知飘向何方 ---罗帆《每次抬头云在低处》 这首小诗写于2018年，如果修改，最后一句可能会改一改：每次抬头云在低处，天空奈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