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雅俳句》:世上最短的诗句中的无穷魅力
周作人曾说,日本的俳句,原是不可译的诗,因为它“简洁含蓄,意在言外,若经翻译直说,便不免将它主要的特色有所毁损了”。
张波在《论俳句的不可译性》 中也曾提到, “文字的联想和音声两方面共同作用构成诗趣,缺一不可。 然而, 徘句字句简短,力图在有限的音节当中表达丰富的情感内容。 因此, 翻译时无法避免地要受到联想意义和声音要素的限制, 所以我认为徘句是不可译的” 。
俳句言简而意赅,所以它被称作是世界上最短的诗,这却并不妨碍它的美感,减一字则嫌少,增一字又觉多,其实俳句并非全然不可译,只是其中意境想要很好的表达,实属不易,短短十七音字,却可尽显其意蕴悠长,或优美空灵,或妙趣横生,山水四季、柴米油盐,都可成俳句。
那么让诸多学者认为“不可译”的俳句,若要汉译过来又重在什么?著名翻译家、学者郑民钦先生在他所编著的《风雅俳句》系列丛书中,就提到了这一问题,让不懂日语、对日本文化可能也不甚了解的读者如何感受到俳句之美,“意准神似”是一个很重要的俳句翻译原则,让“形式为内容服务”。
所以他说,“神似才是翻译的化境,才是翻译的最高境界”,不求精准,但求意韵。其实不仅对于俳句如此,对于大多诗歌都应如此,诗歌字少而意丰,俳句则更甚。
俳句之于日本,就像唐诗宋词之于中华,是民族文化之精粹,在日本,俳句同樱花、和服、相扑、歌舞伎、武士道等一样,都是日本的重要标志,俳句至今已有四五 百年 的历史,更是有很多优秀的俳谐大师涌现,《风雅俳句》中收录的俳句便是选自近代以前的传统俳句名作,有我们熟悉的小林一茶、夏目漱石,有俳句的开宗鼻祖荒木田守武,还有有着“俳圣”之美誉松尾芭蕉。
而取名“风雅”一词并非有以诗词附庸风雅之意,而是取自与芭蕉对俳谐的定位,他认为俳谐乃“风雅之道”, 俳谐文学的精髓便在于追求 “风雅之诚”。
《风雅俳句》以“春夏秋冬”四时之类,以人为序,以中、日两语做赏,将这些经典俳句分为《行走春夜里》《初夏谒日光》《正是麦秋时》《初冬小阳春》四卷,不若就顺了这“春夏秋冬”四时之境,浅析诗歌中的四时之美,略谈俳句大师的文字之妙。
春之伊始
只要提到俳句, 必定是绕不开“俳圣”松尾芭蕉的,他将俳句形式推向顶峰,更是留下了很多经典之作。
“闲寂风雅”被概括作是松尾芭蕉的俳风,正是因为他将原本是滑稽的、游戏一般的俳谐,发展成了具有浓厚艺术气息的诗歌形式,芭蕉对于俳句的意义,也正如这种文学形式的春之伊始。
对于芭蕉“闲寂风雅”这一俳风,他的名句《古池》应该是最能表现出闲寂之中而生出的艺术风雅之美的——
古池呀,
青蛙跳入水声响。
仅仅一刹那,由静及动,在回归无声,变幻微妙实则丰富,那是一种大自然之中无形的律动,那是“古寂”之中迸发的蓬勃生命力,更像时空之流转,有和无的转换,十分有趣。
这也是源自于芭蕉对于禅宗哲学的推崇,清寂之意境在他的作品中多有体现,譬如他写樱,可以是“落樱吹四方,琵琶湖面花波漾,堂前好风光 “,浅浅花瓣之下波光荡漾,一派春色浪漫好风光;也能够是“樱花如绯云,遥闻钟声悠长鸣。上野或浅草?”远处钟声悠长,近处樱花如连成一片的绯红云彩般,好不绚烂,闲静之意扑面而来。
夏之华美
若说松尾芭蕉是俳句之“春”,那么与谢芜村该是“夏”一般的存在了,他是天明时代俳谐中兴的代表、俳画的创始者,更是与松尾芭蕉、 小林一茶被称作为江户时代的俳谐巨匠。
与谢芜村对于俳句创作上推崇、追随芭蕉,提出 “回归芭蕉”的口号,甚至写下“当我死时,愿化身枯芒。长伴此碑旁”, “芭蕉去,从此年年,大雅,难接续”这样的句子,但与谢芜村的创作上自由其风格,虽推崇却并不一味模仿,这也是出自于他内心之中对于芭蕉的敬意,与谢芜村俳风古典华美,与芭蕉的“闲寂风雅”形成鲜明对照,虽大相径庭,却各有其妙。
芜村也是最爱夏季的,他写夏日的俳句最多,芜村的字句之中充满着浪漫与幻想,诗歌于他来说,仿佛是创作画作的画笔一般,细致描摹,将写实的生活融于多彩的艺术,绚烂华美。
正冈子规曾说:“一般人并非不知芜村之名,只是不晓得他是俳人,只知他是画家。然而从芜村死后出版的书籍来看,芜村生前由于俳名甚高,画名遂不彰。由是观之,芜村在世时画名为俳名所掩,而死后迄今,俳名却又为画名所掩,这是毫无疑问的事实。”
与谢芜村笔下的牡丹,即便凋谢,亦有华美——“牡丹花凋谢,重叠两三瓣。”花瓣翩然飘落,重重叠叠,浪漫而优雅。
秋之萧索
将小林一茶写于“秋”,是感叹他一生多艰。
周作人曾这样评价一茶的俳句:“他的俳谐是人情的,他的冷笑里含着热泪,他的对于强大的反抗与对于弱小的同情,都是出于一本的。他不像芭蕉派的闲寂,然而贞德派的诙谐里面也没有他的情热。”
一茶的作品和他的人生经历不无关系,人间和生活中的诸多苦难体现在了他既乖张又慈悲的性格之中,更是如实反映在他充满野性与狂放的诗句之中,形成了只属于他的“一茶调”。
有人说,他是俳句界的彗星,忽然而来,又忽然而去,说他“自嘲自笑,不是乐天, 不是厌世,逸气超然。 ”然而超然如他,心中也有难掩的孤寂与苍凉,所以他说,“元旦寂寥,不止我是只无巢鸟。”、“雁别叫了,从今天起, 我也是漂泊者。”
语间之落寞,仿若能看见他嘴角苦笑。
这大概就是真正的一茶吧,写着叙事与抒情,写着庄严或滑稽,但纵使如何千变万化,却难掩心底之哀伤。
所以周作人说,“将一茶的句,单看作滑稽飘逸的人,是不曾知道一茶的人。”
冬之沉寂
冬之与我,绝非荒凉萧索,而是一个沉淀与孕育的过程,就像正冈子规给予俳句发展的推动力量。
正冈子规曾发起俳句的革新运动,如与谢芜村推崇松尾芭蕉一般,正冈子规是非常提倡和推崇与谢芜村的,却对芭蕉抱有批判态度。子规高度赞美与谢芜村的客观美、绘画美和写生风格,强烈主张俳句是文学的一部分,而俳谐连歌缺少文学价值,应独立成诗。
他说,“俳句是文学的一部分,文学是美术的一部分。所以,美的标准即是文学的标准,文学的标准即是俳句的标准,文学的标准即是俳句的标准”。
可以说,是正冈子规一手将俳句推动发展成为最短的诗歌的。
如若像当代俳句学者山下一海,各以一字概括三大古典俳人特征:
芭蕉——“道”;
芜村——“艺”;
一茶——“生”。
那么正冈子规该是何字最为妥帖呢?
日本俳句虽然简短,但精简之中却有微光,都说诗歌越短越难,因为需要将那蓬勃的情意,变幻的景致,与几个字之中流露,这也正是俳句的魅力所在了,即便赏不出那其中意韵,却也总会引起心中微妙的波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