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 · 那人】钱子云
【往期回读】
【那年 · 那人】钱子云
小纪镇文联 花善祥
钱子云,是上海知青投亲靠友插队到我们公社前进大队的。
我认识钱子云是缘于1984年夏季小纪区举办农民运动会。
那年,我担任竹墩乡团委书记,区里举办农民运动会,公社党委让我牵头负责,我既兴奋又忐忑不安。兴奋的是终于有了独当一面的机会,我这个人天生争胜好强,想借此机会崭露头角,为竹墩争一点光。我们竹墩规模小,在江都属于“小弟弟”,各方面在小纪区10个乡镇中也是“老巴子”。农民运动会给了我做文章的机会,我全身心投入,做了较为周密的计划,又找“内行人”指点迷津,决定组织人员参加拔河、篮球、乒乓球、象棋等这几个项目比赛,力争每个项目都能拿到名次,当时不敢想拿冠军、亚军。拔河从全乡7个村中挑选力气大的青年农民组队,篮球从中学、乡机关、供销社等单位中挑选爱好者组队,乒乓球由中学负责。象棋组队颇费周折。竹墩会下棋的数得过来几个人,下得最好的是剃头匠潘老师傅。我特地上门请他出征,还请他推荐棋手。潘老师傅当时年届古稀,眼睛不太好,他诚恳地对我说,我下的棋不上路,根本上不了赛场,平常下棋的人我都知根知底,都是我手下败将。只有竹墩小学那个姓钱的老师,他下的棋上路子,可以参加比赛。
我在竹墩小学找到钱子云,他身材魁梧,长脸、大眼睛、高鼻子、络腮胡子,男子汉味十足,倒有几分像外国人。我开门见山说明来意,他笑笑,“小辰光,在少年宫学过几天,到乡下来很少下,生疏了”。我总认为,知青中藏龙卧虎,铁下心要钱子云上比赛场。他和善地笑笑,算是答应了。
在区农民运动会比赛中,我们的拔河队获得亚军,篮球队获得亚军,乒乓球获得个人第三名。这三个项目赛完我急匆匆赶往象棋比赛地点。听说象棋比赛十分激烈,参赛选手中有个叫赵宝富的在成都总工会举办的象棋比赛中荣获亚军。到了比赛场一看,整个比赛就剩下一组,就是钱子云和赵宝富,围观的有20多人。听说这局棋已下了3个多小时,双方都剩下一将一士两卒,厮杀得难分难解,大家料定要和棋了。钱子云见我来了,抬头看了我一眼,打了个要抽烟的手势,我随即扔给他半包大前门香烟。只见赵宝富额上沁出一层密匝匝的汗珠,一只脚不停地拍打地面,我不会下棋,看不出所以然,看他们下棋云山雾罩。大约半个小时过去后,赵宝富带着三分乞求的口气对钱子云说:“钱老师我们算和棋行不行?”钱子云没有回答,他的眼皮抬都没抬,全神贯注。这时天色已晚。裁判走来说:“双方愿意和棋就停止比赛,你们俩并列亚军,如有一方不愿意就继续下,决出胜负。”这时钱子云一个“下”字脱口而出,斩钉截铁。不到五分钟,钱子云的卒吃掉赵宝富一个士。赵慢慢地站起来,带着几丝苦笑说:“我输了。”钱子云获得亚军。
从那以后,我和钱子云成了朋友。
我因为在扬州文学刊物上发表一篇短篇小说得罪了两位乡主要干部,一时间“小鞋”穿得钻心疼。入党在机关支部大会上17张赞成票对2张反对票获得通过,然而在公社党委会上却无法通过。有位领导对我说:“谁会为了你入党而撕破脸皮得罪两个领导?”我十分郁闷而又无可奈何,情绪相当低落。许多人为我惋惜:“写什么倒头小说?误了大好前程,真是书读到头顶上去了。”
那一天中午,我站在公社院门口正巧碰到钱子云护送小学生回校。“善祥,陪你吃饭去。”明明是他请我说饭却说是陪我,他平常讲话喜欢拐弯打趣。说着就拉着我的手朝小吃摊走。那时竹墩还没有一家饭店,只有衡鉴一个小卖熟食的摊子,衡老板很会做生意,中午在家中也烧一两个只特色菜:春天是咸肉烧鳗鱼、咸肉烧河蚌,夏天是土豆咖喱鸡、素鸡杂烩,秋天是扁豆角烧鸭子、青菜烧牛肉。每只菜5元。这是专门为公社机关企事业部中的人准备的,隔三差五会有两三人光顾,当地农民谁也舍不得花5元钱吃一个菜。我和子云面对面坐下,桌上摆了三样菜:咸肉烧鳗鱼、油炸花生米、素鸡(用豆腐料制作的),一瓶江都产的引江白酒(一元零二分)我是个喜好喝酒的,逢年过节抑或身上有了钱就呼朋唤友到小纪“四新”饭店喝酒。说来好笑,那时喝酒是三人一斤抢了喝,三人二斤分了喝,三人三斤慢慢喝,三人四斤相互劝着喝。平常和子云喝酒是一种享受,国家大事、个人小事、红卫兵串联、知青上山下乡、毛泽东、蒋介石都是我们津津乐道的话题。“善祥,你书读得多,我请教一下,李白的“天生我材必有用,千金散尽还复来”是什么意思?有人解释是李白自高自大,花钱如流水,是个纨绔子弟。”子云冷不丁的提问出乎我的意料。我的处境子云了解吗?我的愁苦子云知道吗?我料定他一无所知,因为我在他面前还来达到知无不言的程度。我端起酒杯一饮而尽,告诉他,李白的这两句诗被千古传诵,意境高远,指的是上天生下我,一定有需要用到我的地方,需要我去完成,金钱用尽了,还会归来。这两句诗是对自我、对人生的有力肯定,鼓舞多少落魄失意的人奋起前进。听我的讲解,子云笑眯眯地说:“来,喝酒!我敬你三杯。”不知是子云的情绪感染了我还是从李白的诗中惊醒过来,我的酒虫被吊上来,欣然举杯,和子云你来我往,眨眼功夫一瓶酒底朝天。走出小摊,一阵凉风拂面,我心头的雾霾一扫而光。子云这位异姓大哥是多么善解人意,用他的真情和智慧为行将颓唐失意的我点燃不畏挫折、砥砺前进的希望之火。
那顿酒,我终身难忘。尽管我后来曾多次喝过茅台、五粮液,但喝过即忘,没有在脑海中什么记忆。
1985年乡里来了个年轻的于书记,他思维活跃,号召大办工业,一时间乡村干部都动起来,托关系,找项目,大江南北到处跑。一天于书记找我,要我去上海调研考察“砂纸”项目。这个项目信息是上海砂纸厂王工程师提供的。于书记说:“你去认真调研,你说行,我们就投资办砂纸厂。”不行怎么办?于书记没说,我猜想他是希望这个项目成功的。我问:“哪位乡领导和我一起去上海?”于书记告诉我,乡里不派任何人,就是我和钱子云去。他已了解到我和钱子云是好朋友,也知道子云的父亲是一个单位的党支部书记。
这趟差并不好出,我的压力相当大,在镇江上了火车后我仍是愁眉不展,一个劲儿地抽烟,一连串的问号不住地在脑海中旋转。“善祥,来喝酒呀。”子云已在小台子上摆好一包赤烧肉,四只茶鸡蛋,两包鱼干,一瓶引江白酒。我哪有心思喝酒,烦得头疼。“来呀,车到山前必有路,半斤酒下肚,包你拨开乌云见太阳。你别忘了,还有我呢。”火车到上海站,我们把酒菜消灭得一干二净,我晕乎乎地下了车不辨东南西北。
到了上海,子云不许我住旅馆,非要我住在他家中,我很是过意不去,来时两手空空什么礼品都没带。子云说:“乡政府也困难,能省就省点,在我家吃饭也就多添双筷子。”他一家人的热情让我感到受不了。我知道他们一家人把对竹墩乡亲的情谊倾注在我一个人身上。原来脑海中“上海人眼光高不好处”的疑虑一扫而光。在上海的一个星期,累煞了子云。那时没有手机,他不知打了多少公共电话,寻找关系人,我们从早到晚乘电车在上海转来转去,一天下来累得真够呛。我又不会讲上海话,和王工程师等人交流都是子云作翻译。砂纸项目的大致情况已了解得差不多后,我在写调研报告,子云又通过上海的种种关系,从第三方了解砂纸这个项目的真情实况。他告诉我,上海砂纸厂严重亏损,正在准备转产,各大商店里的砂纸积压成堆。天哪,原来是上海人要抛包袱,把淘汰产品转嫁给我们,我们还当成活菩萨打算请回家。从上海回来后,我向于书记递交了12000字的调研报告,结论是砂纸厂这个项目根本不能上,如上了,绝对血本无归。于书记看了报告之后,打消了投资的念头。
子云回城后被安排在化纤研究所。他靠自学拿到了大专文凭。在农村经历过风风雨雨,他不仅仅是学会了各种农活,成了队里的大劳力,拿到头等工分,更为重要的是艰苦的生活磨练了意志,他对社会、对农村、对农民的认识产生了质的飞跃,使他真正懂得了珍惜今天的生活,养成了关心国家、乐于奉献、坚忍不拔、吃苦耐劳的品格。即使他后来走上了领导岗位,仍然能保持艰苦朴素、联系群众、清正廉洁、身体力行的好作风。
子云和竹墩有着割不断的血肉联系。回城后,隔一两年就专程只身来到竹墩,看望前进大队的乡亲,看望竹墩的老友,但凡竹墩的乡亲朋友家中办红白喜事,子云都到场。他把自己最美好的青春和年华献给了竹墩这片美丽而贫穷的土地上,这里成了他人生最值得留念和回忆的第二故乡。
安好,世界!安好,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