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小禅最美微刊第一百六十八期 | 隐士
爭 做 中 國 最 美 微 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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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六十八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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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选自雪小禅新书《惜君如常》
去年秋天,圆光对我说:“禅姐,我要归隐了,去做隐士。”
他长身玉立站在我身边,穿了件灰袍子,脸上是干净如少年一般的笑,那时他的女友也在。我只是以为他说笑而已,现代人都想去当隐士,有几个真能隐的了呢?
我也只当他说说,但不久他真的走了,去安徽泾县查济山顶上做了隐士。
记得第一次见到圆光便惊讶于他身上孤寂的气场,有种出家人的气场。有些人的气场是繁华的、热烈的,有些是宁静的,还有些人是浮躁的、靡丽的气场,但圆光是孤寂的,浑身上下罩着一层雾蒙蒙的灰色温润之气——那天是他禅乐的首发式,在北京时代美术馆,我和秦万民老师都是受邀嘉宾。
满场有一种禅乐缭绕的空寂——圆光是那种一下子能让人记住的男子:颀长的身材,瘦削,空灵孤寂的眼神,他好像自带一种忧伤物质,且挥之不去。后来我们打交道多起来,他仍然是这样清淡如植物的秉性。
圆光原名赵凌松,是母亲起的名字,希望他挺拔如松吧。圆光说自己少时顽皮,简直要上房揭瓦……少年时叛逆,抽烟喝酒打架斗殴,是出了名的“坏小子”,有几次把同学打得头破血流,人家找上门来……那时他让母亲万分头疼。
但,那时有一件事情困扰他。
关于时间、宇宙、生死。
没有人相信他说的话,但我信。有些人带着前世的信息而来。他常常辗转难眠,对世界和时间充满恐惧,睡觉时不能脱衣服,有时整夜整夜想生死的问题——那时他不过是十一二岁的少年。一边打架斗殴一边想着生死、宇宙、时间。
我们的朋友老黄也是这样的人。他少年时代试图用锄头去够天空,他亦想天地宇宙光阴生死,直到如今。他的归隐,是归隐于人世间的俗世生活。
我的父亲也是这样的人,到老仍然被宇宙啊时间啊这些问题困惑着,他们注定是异于常人的人,行走于时间的边缘。
这些念头一直徘徊不去,直到音乐出现。
“是音乐搭救了我。”他说。
圆光迷上音乐,至此沉溺至今。那时他留长发、酗酒、整夜唱歌,大多是摇滚乐——后来专心做禅乐的圆光安静如树,让人如何能猜测他的摇滚时代?那时他长发飘飘且桀骜不驯。弘一法师出家前也是风流公子,歌伎青楼亦是频繁往来。涅槃之前必有雷霆劫,方能列入仙班。圆光迷上钢琴,从一无所知到迅速弹到钢琴十级。有时疯狂弹几天几夜,弹到手滴血,滴血仍然在弹,琴键上全是血迹——那个问题又来了,他从何处来,他到何处去?
久久思索、徘徊、不解,宇宙、光阴、生死。
哲学的问题如此性感迷人却又让人疯狂。
大学毕业后,他来到北京当起了北漂。
他那时在八大处卖唱。一把吉他,一副好嗓子,“每天收入一千多呢”。
我问他唱的什么,他说:“南无观世音菩萨。每天唱几百遍,每次唱都心动,有时会泪流满面。”
记得去年夏天,我在隆福寺搞了一次禅园雅集。当时有品茗闻香吹箫者,圆光唱禅乐。他抱着吉他坐在草席上,闭着眼睛开始唱。很多女子跟着他一起唱,一边唱一边落泪。
那些泪水的味道是清寂的,圆光也落泪了。他接着唱了南无观世音菩萨,是流着泪唱完的,在场的人无不动容。
那是他与佛教前世的因缘。来北京之后,那个少年时困惑他的问题卷土重来——什么是时光?什么是宇宙?什么是生死?
一个很偶然的机会,他读到了《金刚经》。“当时如晴天霹雳,像被雷击到一样,这就是我找了又找,寻了又寻的答案了!”他如被棒喝,刹那禅悟,自此后,成为不二法门,剪了长发,不再喝酒抽烟,虔心礼佛,并且开始另一段音乐创作——禅乐。
也许每个人的人生都有这样一个刹那,瞬间被参透,那一个刹那,便是前世的大因缘,留下了这跌宕起伏的伏笔,等待有个刹那被开启。
这个开启的刹那,是了悟。但有的人一生不会了悟,有的人年纪轻轻就了悟了,圆光属于后者。
圆光的这个刹那,就是读到《金刚经》的刹那,那个刹那,击中了他的法门,他的前世与今生。
他有过七个月短暂出家。复又回红尘——人生有舍得,但人生更多的却是舍不得。
从一个摇滚叛逆青年到禅乐音乐人,这其中经历的山山水水圆光自己知道,去年秋天,他又做了一张专辑,在北京知音堂做首发式。那天,我和一音禅师是受邀嘉宾。
之前,因为圆光介绍,得以在乙未年四月拜访一音禅师,他的禅院就在查济古镇,回来后写下了《山僧》。那天,一音禅师吹箫,圆光唱禅乐,唱到后来情难自禁——“再过几天我就去隐居了,就要告别北京了……这么多年在北京,也是舍不得……”
圆光落泪,在场的很多人落了泪。
没有过几天,圆光果然走了,毅然决然。再看他微信,已经一个人隐居在查济古镇的山上。
圆光拍照片极艺术,仅用手机都能拍出极玄妙的感觉。他常常发半山图片出来:茅草屋、泥墙、瓦舍、梅花、樱花、玉兰、鸡,还有竹,还有溪水、老铁壶、青石、木柴。他自己动手做家具,手上全起了茧子、裂了口子,自己上山砍柴,柴堆在了门口。门口有自己砌的灶台,他穿了长袍在那里烧火做饭,完全像一个没有年代的人——是宋代?是明朝?
除了那副眼镜,他已经活到了没有朝代标志——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焚香、做梦、听雨,秋天的雨声格外清寂,仿佛是蓝色的一样,像圆光一样的颜色,清幽而淡然。他分外喜欢这寂静和孤独,一个不迷恋孤独的人内心是薄的。
终日无事,看日出听溪水闻竹音,与风在一起,与小鸟儿在一起,与半开半闭的樱花在一起。这是圆光的隐居日子。
“除了日常开支,也没有太大消费。我对生活要求极低,一双布鞋能穿几年……我做音乐制作足以能应付在山中的开支了,音乐制作又不用下山……山中日月长,一日是千年”……圆光过着自己的地老天荒,他隐于自己的桃花源。
乙未冬,查济大雪纷飞。他拍下那些林中雪花,还有山中堆积的雪。
有一日雪极大,他决计去拜访同在山中的一音禅师,那天他在大雪中走了几个小时,山中雪飞,一个隐居的男子去拜访一个高僧,一想起来便是佳话。
圆光到老都会记得这场大雪。
那场大雪是他的精神记忆。一个人,活成了古画,而自己,是画中那听琴煮雪的男子,这是他要的生活。
那天他在一音禅师处吃斋喝茶,一音禅师养了一屋子兰花,琴棋书画皆是尘世外的高手。那天,一音禅师吹箫,圆光唱禅乐……那夜是知心人遇见知心人。
圆光就这样隐居在了世外。冬天过去,春天来了。查济的春天仿佛格外亲切朴素。他开始拍那些樱花、梅花。这些花成了他最亲切的陪伴——圆光带着朴素的感情拍下他们,我甚至能闻到那奇香。
在春天,他劈柴、喂狗、赏梅,他翻地,看蛙卵、浮萍……他去山中采兰,“山中兰花到处都是,香极了,但挖一百多株兰花才能挖到一株好的兰花,禅姐,我给你留一盆啊……”圆光的土屋里养了12盆兰花,一进门就一屋子的香气。
每天晚上,他去摘星星。因为住在山顶上,他用相机拍到最美的星光,因为住在山顶上,每天早晨他去湖上散步,山顶的那池湖水仿佛等了圆光千年,他与湖水相依溪水为伴,与竹香、梅香为侣,来山中之后,他制作的第一首曲子是关于《易经》,64卦歌曲,大雪封山,冻坏了硬盘,但没有阻挠他对《易经》的热忱。
“采兰归来,遇野梅寂绽,驻足嗅其馥郁,神怡豁然,腊月拈花花非花,供养南北佛释迦。”这是圆光其中一天的日志。每一天几乎是相同的场景与心路:采兰、品茶、唱经、劈柴、湖边散步……偶尔来朋友,一起生火做饭。
春天了,他开始准备种粮种菜,墙上挂满了各种农具,猫和狗围在脚下,这是他隐居的日常,也是他一个人的世外桃源——如果有可能。
每个人都想逃离于时间之外,落后于这个时代,但大多数人只是说说而已,圆光却做到了,一个人,如一朵空谷幽兰,隐于山中,与山中老树、兰花、梅花、湖水、竹风、溪涧为伴,与禅乐、清风、明月、星辰为侣,这样一生,也是值得。
“白月风清篱下悠,桐花君不见。”
“少渐寒,日复少眠,彻夜不释卷。”
这是圆光的词,曲更空灵,“凡目所有相,皆是虚妄”。他读了近十本佛经,字字句句落到了禅乐中。
这些日子我抄心经,最喜欢的是其中这句:“不生不灭,不垢不净,不增不减”。这是人生。圆光的隐居,在印证着一些经书中的字句。
山顶有湖,屋后有一棵百年梨树,圆光鸟鸣即起,扫院、看花、读经、访湖……没有了时间,也没有了空间,从灿烂回归最初的朴素。“我写歌是为做药,不只为世人,多数时候,是在自度”。有时想想,自己写作又何尝不是?度人的同时,更是在度己。那是一个很大的力量,圆光不知道,我也不自知。
不禅不下山,花开不自知。一生看花相思老。返璞归真是拙朴,是此中有真意,是从此已忘言。
他自己的明月前身是什么?是太平山顶的一滴露吗?他自己落款是“劈柴人”,他劈了时光的柴,就这样,过了一天,又过一天。一天有多长?圆光不知道。
他只闻到杏花开了梨花开,所有的山花都开好了,等他。
我们约好了今年四月见。
圆光《月寒夜》
岁渐寒
日复少眠
彻夜不释卷
丽词如星繁
瑟柳蝉
西亭雾
不见来时路
尘陌迂徊三十年
年年心无住
一月悬
挥袖楼溪还尘烟
晨霁绕洲无人醒
凡圣皆笑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