坊间录│昭昭

草有茎,人有骨,都说腐草能化成萤,这人死却要如灯灭。这是什么道理?人还不如草芥?人死则魄散不假,但余下之骨亦可化妖。今天我给大家说的就是骨妖昭昭的故事。是曰:昭昭,明也。

【01】
宋城独有的七月末的赏灯节,点灯如昼,压得满天星斗都失了颜色。
刘老四推着见底的板车,里头零零落落地躺着几个梨,心里乐呵呵地想着,过了今晚,明儿就能给家里丫头添件新衣裙。
板车推到街角,隐隐看到一个黑衣的乞丐坐在那里,面前的小碗里落着两片铜板。
——这么热闹的日子。刘老四的心头有些软。不知从什么年月开始,这乞丐就在这儿搭了窝,白日里总是不见人影,到了夜里才会出现,俨然把这儿当做了家。
刘老四看了看那个孤零零的身影,颇有些同情地叹口气,从板车上摸了剩下的两个梨子放到他面前的碗里,然后继续推着板车哼着歌儿走了。
许久,那个乞丐才动了动,一只惨白的手骨从黑袍下缓缓伸出,在月色的映照下骇人至极。
——唉,给什么梨子呀。
骨妖看了看自己空空的腹腔,两排雪白的肋骨清晰可见。
是了,她不是什么乞丐,她是只无甚雄心壮志的骨妖。
在骨妖里,她可以算得上是极标志的,通体瓷白如雪,骨架排布匀称,任谁细看了都得赞叹一声好一具精致的骨架。
可问题在于根本没有人敢细看,她只是露出一节指骨,便能将人吓得没了一半魂魄。
就连在妖怪里,骨妖也是极不讨喜的一种。他们变不成俊男美女,妖术再强也不过是一具骷髅。
除非,手染血债,披上人皮。
可剥皮这般残忍的手段,用了是要遭天谴的。她曾有个特别崇拜的前辈,虽然这位前辈只存在于话本中。那位前辈就是一只被众妖尊称为白骨夫人的骨妖,她剥了一家三口三张人皮,最后被只猴子一棒打死在白虎岭,成了一抔黄土。
这也是骨妖恶名在外的缘由。
但她不同,她是只好妖。何况,她还挺喜欢人类的。
【02】
她在这儿落脚的原因极其简单——隐秘又亮堂。
像她这种面丑心善的妖精着实少见,吸人精气她下不去嘴,抽筋剥皮她又下不了手。既然如此,想要维持道行,也就只能吸收天地灵气日月精华了。
可她偏偏又耐不住寂寞,人间烟火、众生百态落在她黑洞洞的眼眶里都是画一般的风景。
在漆黑的夜里披了斗篷掩去那副尊容,找个不显眼的角落,一到太阳出来就疾驰到离宋城不远的万冢谷继续修炼,成了她的常态。
她是最称职的旁观者,日复一日,目睹生死流离、王朝更替,算算怕是也有近三百年了。
她原以为下一个三百年也会这般无波无澜的度过,却不曾想被一双尘世外的眼拖入了人间。
他举着一盏鲛纱织就的长明灯,着一身素雪锦云裾,外罩滚雪细纱的褙子,领口广袖缀了绛色海棠纹,就这样施施然地立在了她的身前。
昏黄的烛火映得那双清冷若雪的眸里泛起了暖融的橙色。生生叫她倒吸了一口凉气。
他远比她更像是妖精——墨谷的海棠或是青丘的雪狐,否则常人如何能有这般倾城绝色。
“你在看什么?”他问。
“人。”她答。
这样好看的人物与她搭话,她没有不应的道理。
“人有什么好看的?”他不解。
“喜、怒、哀、乐、贪、嗔、痴,绝世奇景。”
他似是好奇,半阖着眼,眼底升起涟漪∶“我可以看看吗?”
“当然。”她大方地点头。
他毫无芥蒂地在她身侧坐下,全然不顾一身锦衣华服染了尘埃,顺着她面朝的方向往外望。
那就像是被月色托起的另一个世界。
稚儿擎瓜柳棚下,细犬逐蝶窄巷中,人间繁华多笑语——惟我空余两鬓风。
【03】
孤独的滋味,独自一人尝得久了,便不觉得。可一旦那透明的罩子被人敲破,就一刻也忍不得了。
他似无意间入了凡尘的谪仙,又似懵懂初生的幼童,见什么都新奇有趣,朱丹色的唇不时开合,眼里有惊异也有欢喜。
她偶尔应他,但多数时候都沉默不语。因为他的问题刁钻,且一问套一问,到最后她总是答不出,觉得太丢拥有百年修为的妖怪的脸,干脆就不答了。
他也不以为意,没有东西要问时,便自顾自地给她讲起了道经。
她初时以为他是哪家不谙世事的小公子,没了兴致不多时便会离去。谁想到她被念得骨头都快要松了,他仍旧定点定时地来报道,两天、三天、四天……月余,倒叫她黑洞洞的眼眶里生了些迷惘。
那日他又同寻常坐到了她的身边,正准备给她讲道德经的最后一章,就听见老妇人唤在外玩闹的孙儿回家歇息,他冷不丁偏过头问她∶“你叫什么名字?”
他问得莫名又直白,她一愣,才道∶“我没有名字。”
他不解地蹙眉∶“世人皆有名姓,为何你没有?”
她缓缓开口∶“与众不同,不好吗?”无父无母,生于枯骨成山的万冢谷,记不得生前事,何来名姓?
他想也未想便摇头∶“不好。与众不同,不好。”
“没有名字,谁能邀你一道呢?”
她就知道,她不该答,答了上一问,也答不出下一问。
“那你呢,你又叫什么名字?”
“元一。抱元守一,师父起的。”他的语气中隐隐带些自豪。
她原以为过耳就忘的那些经文讲解莫名浮现在脑海中。载营魄抱一,能无离;专气致柔,如婴儿;涤除玄鉴,能无疵。
那双眼微微弯着,划出温柔的弧度,在长明灯的烛火下灼灼,像是初化的冬雪。
她拢了拢黑袍,微微垂首,咧开下颌骨,哑着嗓子道∶“好名字。”
【04】
其实与众不同的感觉,大抵是不太好的。否则她又何须匿于夜色,隐去眼中落寞。
可她硬是要说,与众不同,很好。
他像是看穿了她的谎言,执拗地摇头,非要给她起个名字。
上善、若水、怀玉、守柔、声希、微明……他将道德经中女孩儿适用的名字一个一个点过,又一个一个极快地否决,最终竟苦恼地将头埋进了广袖。
她不以为意地抬起头,天边的云朵已经泛起了赤色,晨光熹微。
“天亮了。”她直起身,带着不易察觉的轻叹。她总是嫌夜不够长,眨眼便又要回那毫无生气的万冢谷。
他却猛地抬头,扯住了她的衣袖,点墨的眼似两泓清泽,欣然道∶“叫昭昭吧。”
她看了看天色,顿了顿,还是决定问清楚后再走∶“你说过,俗人昭昭。”
“是道祖说的。”他纠正,止不住地扬起个心满意足的笑∶“我希望你做个俗人,春光潋滟,登台远眺;熙熙攘攘,共赴盛宴。”
“昭昭,明也。”
她一瞬间忘了自己生得什么模样,控制不住地想要回过头,转到一半,又僵住了。
一缕阳光沾上黑袍的衣边,如雪一样的瓷白一闪而过。
他怔了怔。
她猛地抽回衣袖,冷硬道∶“我不喜欢光。”而后钻进巷中的阴影落荒而逃,没有看见身后那双清池般的眼,凝望着长巷,久久不曾移开。
【05】
她跌坐在荒坟间,耳畔还是那如环佩相击的清朗之音。
“叫昭昭吧。”
“我希望你做个俗人……”
“昭昭,明也。”
她那空空的胸膛内仿佛生出了血肉,凝成了心脉,有什么东西在疯狂而有力地跳动着。她恍惚抬头,依稀看见那人站在她身前,目光如水,伸着手在月光下迎她。
她不受控制地抬手,再也止不住笑意。直到下颌骨发出“咯嗒”的声响,她才回过神来,眼前是只枯瘦如柴,阴森可怖的骨掌。
无边的幻境顷刻间化作齑粉,散作扬尘。阳光照耀着的一切狠狠地打碎了她的痴心妄想。
昭昭、昭昭……
她如何能不喜欢光明,她不喜欢的,分明是无法行走在光明之下。
她从未有过一刻,像现在这般,如此想要拥有一张皮囊。
说书人言,宛子山波月洞的白骨夫人,为求容颜永驻,长生不死,活剥人皮,沾满血腥。然天谴终临,一朝湮灭,快哉。
她却听另一位说书人聊起过真正的原因。
那只传言里穷凶极恶的骨妖不过爱上了个才子,他刚刚金榜题名,风光无限,转眼就被重病压得骨瘦形销。她渡了半身修为,舍了保命金丹,仍只能为他吊住半口生气。
上天入地,她跪过皇天厚土,求过诸天神佛,却改不了他的命。走投无路之下,她藏身于宛子山波月洞,自命白骨夫人,等那十世善人。
猴王火眼金睛,看的是真相;金蝉以佛之心,看的是心相;可她逃不过天罚,终也没能如愿做成他的夫人。
幼时她不懂,只做轶事来听,甚至引以为戒。如今却是明了。
若能得他一眼,行于光明之下,配上昭昭之名,手染血债,得遭天谴,又有何惧?
贪念、嗔念、痴念,皆因情生。
此恶难灭。
【06】
夜色如倾倒的浓墨,狂卷了整片天空。黑云低重地压下梢头,将整个宋城尽数吞进阴郁晦暗的昏黑。
风灌进空空的骨架间发出呼啸的声响,她藏在墙角的阴影中,拢紧了宽大的黑袍。
墙内的姑娘生了一张精致的皮囊,肤白胜雪,杏目桃腮,腰若约束,指若削葱。
刘家老四是个大老粗,却如珠如宝地捧出了个天仙似的女儿。
她不止一次地看到那姑娘对劳心劳力的父亲横眉冷竖,用刻毒言语将向她倾诉心意的少年碾进土里。她想,或许披上她的皮,她能做得比她更好。
恶念似渴血的毒藤,叫嚣着撕扯她的骨骼,可还未等生根,便被一场大火焚烧殆尽。
突如其来的大火从巷尾燃起,顷刻间腾起丈余。火舌舔舐着屋檐,发出爆裂的声响,瓦片如骤雨冰雹般砸下。
来自地狱的浓郁的阴气,伴随着火焰冲天而起。
人们惊呼、哭嚎、混乱、奔走,唯有一道黑影与众人相反,没有任何犹豫,义无反顾地冲入火场。
那三百年里,她曾见过天灾人祸,见过血流成河,却都不如这场大火来得令她惶然无措。
好似这一场火,要将绝世奇景、漫天星光和巷尾讲经的白袍少年一同焚为灰烬。
那三百年里,她不曾觉得孤寂寥落,不曾觉得无名有惑,不曾觉得白骨碍睹。
她只作壁上观,出尘绝世般叹众生皆苦。
直到长明灯的烛火点燃了夜色,她无知无觉地顺着那光亮踏进画卷,融进了一潭清池。待她回过神来想要挣扎着离开时,已经再也……找不到岸了。
【07】
大雨倾盆而下,肆虐的火焰却无半分减弱的趋势。
幽冥业火自地狱而来,焚毁一切,方才止息。
刘家姑娘在烟气中几近昏迷,却仍扯着她的衣袖让她先将刘老四救走。
安置好刘老四,她又一次折返火场。黑袍早已被火焰吞没,瓷白的骨架上也已布满焦灼的漆黑。
地狱火鬼正攀在姑娘的身侧,张着血盆大口,长长的舌头滴下涎液,一边打了个饱嗝,一边贪婪地盯着地上昏迷的人类。
再吃几个,再吃几个,它的体魄就能承得住血瀑布的洗涮,成为火鬼王。
火鬼尖利的獠牙眼看就要刺进刘家姑娘的脖颈,她顺手拿起门后的柴刀,扬身一跃,狠狠地朝着它的脑袋砍去。
还未等触到火鬼的身子,一把带刃的玉骨扇便自背心破开了她的肋骨。
她吃痛地回过头,只看见绛色海棠纹的广袖拂过,两道金色的符箓从半空中打来,她闷哼一声跪倒在地,火鬼嘶嚎着破窗而出。
被摧残已久,早已经不起折腾的房屋轰然倒塌。
他毫不犹豫地将刘家姑娘护在怀里,疾退而去。
符箓锁了她的妖力,巨大的房梁自天顶砸下,她避之不及。令人牙酸的骨裂声在雨夜中清晰可闻。
痛。
撕心裂肺地痛。
污黑的泥泞里散了一地白得刺目的碎骨。
他静默地立在雨里,雨水顺着他的发梢滚落,浸湿了玉砌的面容。
她挣扎着推开压在身上的房梁,刚想要撑起身子,又被头顶的符箓重新压回了泥里。
她早该想到的,除了有缘法的修道之人,谁会兴致盎然地讲一整夜的道德经,谁又能够执得起鲛纱织就的长明灯?
道修之责,在于除妖。他们何止殊途,分明难以两立。
可她仍是迫切地开口想要解释给他听∶“我是想救她的,我想救她……”
火势渐歇,他的同门走到他身边,手中的净瓶传来地狱火鬼凄厉的哀嚎。
“救?你不过是想要她的皮罢了。”
“师弟,妖就是妖,同她废什么话。”
她只带着希冀望着他,可那双眼似一潭彻骨寒凉的冬池,凝住了她的魂魄。
她的心一点一点沉了下去。
或许他的同门说得没错,她不过是想要那张皮罢了。
她本就生了邪念,怪不得他。
头顶的符箓金光大盛,她承着剧痛,却又突兀地笑了,笑得下颌骨都要掉了∶“你早知我是妖,还替我起名昭昭?”
以他的道行之高,如何看不穿她的伪装。
昭昭,明也……在他眼中,妖可配得上这样的
光?
她的眼前渐渐蒙上了一层白雾,隐隐约约有孩童嬉闹着,唱着歌儿,再然后,就什么也看不清了……
唯有长明灯火映着的那双眼,盛着浓烈的悲伤,将她彻底吞没。
【08】
“我的脸生得这副模样,你不害怕吗?”
“有什么可怕的,我看到你把受伤的小鸟放回窝里了。”
“你是第一个愿意跟我说话的人。”
“我看的从来都不是皮相。”
……
“你怎么了?”
“无碍,风寒罢了。你不是想去东郊赏花吗?就明天吧。”
……
“你怎么没有来呢?”
……
“不是说……很快就会好的吗?!”
“你骗我。”
……
“万冢山的峭壁上生了一棵仙株,食之,可得仙姿玉容,百病无虞。”
“昭昭呢?昭昭呢!我不要吃什么仙芝,昭昭呢——”
……
“你要活下去啊。”
……
鬼差锁魂,因生魂执念过深,挣扎中散了一魂三魄,难入轮回。肉身遭鸟食虫噬,仅余一具白骨。又因沾有一丝仙芝灵气,承日月之精华,终得神智。
【09】
万里雪飘,一片皑皑。
黑子“啪”地一声跌落在棋盘上。
白衣少年半阖着眼,白子围城,大杀四方。
“神君,落子无悔,你输了。”
“愿赌服输。”解方神君笑笑,解下腰间的血玉抛给他∶“你还要继续养着那生魂吗?”
他没有作声,只捏了诀,小心翼翼地将放在白玉中温养的魂魄移进了刚刚到手的血玉。
“再过三十年,便可送入轮回了罢。”他摩挲着玉,心情很好地弯了眼。
“何必呢。”解方叹口气,拂袖收了棋局。养魂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极费心神。加之这并不是普通的生魂,本就缺了一魂三魄,若想要重入轮回,至少也得百年。元一……
“神君不必挂怀,些许修为罢了。”少年直起身子,望着无际的雪色,眼中映着一片苍茫∶“本就是我欠她的。”
“她本就缺了一魂三魄,若你当年不收了她的魂魄,过不了多久她也是要灰飞烟灭的,你又欠她什么?”
元一只摇了摇头,复又望向那无边的雪景。
他曾答应过昭昭,不看皮相,可再遇到她时,他又忘了。
他甚至不曾给她辩白的机会,即刻便想将她送入轮回。他怕她被其它道士碾碎魂魄,更怕她真的……真的想要作恶。
因为她是骨妖,因为他着了相。
欠她什么?
欠她一世阳寿,欠她三魂七魄,还欠她,一句承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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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不吃糖牙会掉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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