祖父的古今人生 //马明霞
祖父的古今人生
文//马明霞
我一直嘱咐自己说：你应该写写祖父。但每每提笔，竞无法成文。想想事虽简单，却有深情在，是对祖父的缅怀，也是对成长旅程的回眸。五味杂陈的记忆，追述起来总是有感情而无章法，是说不清道不明的感伤。
祖父生于民国11年，五岁进学堂，接受启蒙教育，8岁丧母后，便跟着做木匠的太爷（祖父的父亲）开始了居无定所、颠沛流离的生活。
祖父11岁时，跟着太爷来到了一家姓马的地主家做活。这位姓马的地主是清朝末年的秀才，为人谦和有礼，温文尔雅，人们都称他秀才爷。秀才爷家里有一个大大的书房，里面满满当当的都是书。秀才爷每天在里面吟诗、写字、作画。祖父总是抛下手中的活计偷听秀才爷念书，被发现后，秀才爷不但没有责罚祖父怠工，反而亲自教祖父读书写字，还另派了一名长工给太爷做下手。太爷感念秀才爷的恩情，活做得格外卖力和用心。临走时，太爷坚持分文不收，还拿出了积攒的五个银元给秀才爷当学费。秀才爷很赏识祖父父子两的为人，就对太爷说：“你走吧，这娃我留着。”太爷一听，拉着祖父扑通一声就给秀才爷跪下磕了三个头，并对祖父说：“娃，你一定要把书念下呢。”
祖父十六岁时，秀才爷一病不起，派人捎话叫来了太爷，说：“我原打算让你娃考个功名，但现在世道乱的，活命要紧，我让你娃学会了白事知宾，混口饭吃。”说完，秀才爷掏出了一张地契，交到祖父手上说：“这是阳面山里二十来亩地的地契，你以后别出去干活了，给娃找房媳妇，一家人好好过日子去。”祖父主持完了秀才爷的葬礼，就和太爷在阳面山里找了个地方打了几孔窑洞定居了下来。由于都是同一个姓氏，后来还和秀才爷的后人连了宗。
我出生时，祖父已经60多岁。在我的记忆中，祖父在村里显得有点另类。在责任田里忙活了一天，大家伙都睡了，只有祖父还在昏黄的油灯下读书，在遇到好的词句时，还忍不住大声吟诵几遍。祖母总是抱怨：“死老头子，深更半夜的还让不让人睡了。”祖父总是轻轻地叹口气，又聚精会神的读起来，有时一读就是一个通宵。祖父有一本厚厚的读书笔记，是用白色的宣纸裁剪成16k大小的尺寸，再用白色的线竖式装订而成，封面左边竖行写着:读书笔记，右下角竖行写着癸酉年四月十八日。据祖父讲，这是秀才爷当年教他读书时亲手给他做的，所以祖父格外宝贝，除他之外的人坚决不能碰。笔记里都是祖父用毛笔从各类书籍上摘抄的好词好句，字迹遒劲有力，其中第一句便是《论语》里的名句:三人行，必有我师焉。这是秀才爷给祖父上的第一堂课，也是祖父后来给我上的第一堂课，其用意不言而喻。
祖父是个说故事的高手，《三国演义》、《水浒传》、《西游记》、《封神演义》等一系列经典名著都是信手拈来，讲的绘声绘色。记得上世纪八十年代和九十年代，生产队每年都要做水利，每家每户都要出劳动力去修梯田、修路等。每每这时，村里的男女老少都抢着和祖父分到一个组，为的就是听祖父说故事，农村人俗称讲古今。在漫长而繁重的体力劳作过程中，祖父讲的故今犹如微微春风，吹散了疲劳，加速了时光的流淌。有的人因为听故今入了迷，竟忘了干活，一天下来也挣不了几个工分，被队长臭骂时信誓旦旦地保证一定好好干活，再也不听了，但第二天仍缠着祖父讲，有时遇着祖父因晚上读书或者其它原因导致体力不济而不讲时，他们便开始瞎讲:什么关公战秦琼啦、申公豹点将封神台啦等等的，祖父听的脸上青筋暴跳，灰白的胡须剧烈的抖动起来。人们一看，知道祖父生气了，要骂人了，骂完人要讲故今了，都不由得互相挤眉弄眼的偷着笑。果然，只听祖父用他喊礼时特有的高昂的语调骂道:“把你这些哈怂娃，亏你大大的先人哩，啥都不知道，胡讲啥呢！”骂完了，长叹一声就讲起来。每次遇到这种情况，祖父回来都会对三个儿子和四个孙子训话:“你娃都给我听着，把咱家里秀才爷当年送我的那些书好好给我念，念不好就不要出去到处胡咧咧。”我们几个嘴里都应承着。心里却都想:那些书拗口难懂，谁读的下去。但大家伙的阅读习惯却被祖父硬生生的逼了出来。后来，戏校毕业的三叔从旧书摊陆续淘回来很多白话文的小说、小人书等，我们一大家子人晚上聚在祖父家，母亲妯娌三人围在祖母身边或做针线或拉家常，其余人则围着一跳一闪的煤油灯看书，日子过得惬意而又平静。再后来，三叔在镇上摆起了书摊，往出租书和卖书，用挣得的钱又购买新书，就这样，我在祖父和父辈们的带领、督促、教导下，很早地就读了很多书。上学时，在很多同学为写作文而犯愁的时候，我却已轻车驾熟，毫不费力。
祖父为人，也是一本厚重的教科书，成为儿孙后辈学习的典范。
上世纪七十年代末八十年代初，改革开放的春风终于吹到了我们那个贫穷闭塞的小山沟，生产队在分土地时对秀才爷的后人诸多刁难，村里人集体失声，大家都明白，在这个节骨眼上，是万万不能得罪生产队的人的。这时，祖父却站了出来，找队长、支书、乡领导，终于为秀才爷的后人要了几亩塬地和可以耕种的山地。祖母抱怨说:“你这个瓜老汉，人都让你得罪光了，万一都给咱家分一些边边角角的地，咱们怎么养活这一大家子人？”祖父灰白的胡子一抖，眼睛一睁:“我看谁敢，咱是正儿八经的贫农，怕他干啥哩”。后来，生产队分地时也没为难祖父。经过此事，祖父在村里的威望又高了一截，人们谈起祖父都会翘着大拇指说:“那是个好人，记嗯哩，还有骨气。”祖父是个做农活的好把式，耕、犁、耙、种、收样样在行，分到田地的第一年，几十亩地在祖父的精心饲弄下收成丰盈，留足一家人的口粮和种子，还有盈余。祖父对大伯说:“你二大（秀才爷的儿子）家今年收成很不好，给他留几袋粮食，度春荒，其余的拿去粜了，再凑点钱买头母牛崽子......”，还没等祖父的话说完，一家人异口同声地说:“不行”。那个年代，大家都饿怕了，粮食就是生命。可谁又能拗得过祖父？以后好几年，不论收成好坏，只要粮食下来，祖父都要为二爷家留度春荒的粮食，一直到他的几个孩子长大，有了足够的劳力。
祖父对太爷的木工手艺颇有传承，农村常见的东西都会做。张三家的窗子坏了，就在崖背上大喊一声:“老哥，做个窗子么？”祖父晚年耳背，往往听岔了，大声问:“床子？没听过么？”大家伙都大笑起来，祖父一看，知道又听岔了，求救地看着祖母，祖母再重复一遍原话，祖父爽快地答:“能行么，简单着呢。”还没等这个活做完，又有人来找了，李四家的门框，王五家的耕犁等，祖父做活从来不收工钱，他总对家里人说:“乡里乡亲的，能帮的就帮一把，远亲还不如近邻呢。”祖父喜欢孩子，总会做一些玩具免费分发给村里的孩子们，比如猴（学名陀螺），高跷，木剑，风筝等等，孩子们一放学，就会呼啦呼啦地往祖父的院子里跑，粘着祖父问:大爷爷，今天有新玩具么？祖父爱怜地摸摸这个的头，捏捏那个的脸蛋说:“有啊，大爷爷又新做了几样新鲜的。”孩子们爱祖父，家里人做了或者买了好吃的，都会惦记着给大爷爷留一份，村里人也是，张家炸了油饼，女人急忙喊着:“牙仔，赶紧给你大爷爷端去，他爱吃热油饼”；李家杀了鸡，男人说:“鸡头留给马家大伯，再留个大鸡腿。”祖父得了好吃的，自己也舍不得吃，象征性地尝尝，又分发给家里人和前来玩耍的孩子们。
祖父八十三岁那年，我正上高三，有次回家，祖父静静地坐在我身旁，就那么一直看着我，突然悠悠地说了句:“娃，爷怕是等不到你考大学啰！”我头也没抬，就随意说了句:“爷，好好的，你胡说些啥哩，你好好的，等我大学毕业挣钱了给你买好吃的哩！”祖父摸了摸我的头:“七十三，八十四，阎王爷叫你商量事，爷今年虚岁八十四啦，是道关口啊！”祖父离开我家时，又回头补充了句:“将来考上了大学，记得给爷坟头上烧张纸，让爷在那边也高兴高兴！”我那时怎么也没想到，祖父竟一语成谶，三天后，祖父无疾而终！彼时正值深秋，阴雨绵绵，村里凡是有劳动力的人家都来了，男人们帮忙挖墓坑、搭帐篷、砌灶台等，女人们则帮忙蒸、煮、洗等。七十多岁的二爷坚持要烧茶水，别人怎么劝都不听，他摸着眼泪说:“大哥照顾了我半辈子，我都没来得及回报他，如今他走了，我只有替他熬好茶，招待好客人，他生前好客，我不能丢他的脸。”
白云苍狗，世事无常，悠悠时光看似漫长，不过是白驹过隙，忽然而已。曾经爱说古今的祖父，已卧黄土陇中十五载，但祖父讲过的那些古今及其做人处事的人生哲学，并没有随着渐行渐远的光阴逐渐消散，反而在岁月的冲刷与沉淀中，愈加浓厚，历久弥新，深入骨髓，植入心扉，流于血脉，泽被子孙。
作者简介：
马明霞，女，84年7月出生，甘肃镇原人。喜欢看书、写作、养花，作品散见于陇东报、《潜夫山》、镇原时讯、酒泉胡杨网等。
画者，行者，在路上…...
——杨咏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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