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歌]保罗·策兰后期诗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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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家新 译
前记:
1959年，策兰买了阿多诺头年出版的《文学笔记》，并在其中的《海涅之创伤》（Heine the Wound）中划满了标记。海涅一生被排斥的命运也正是他的命运，“海涅之创伤”就内在于他的身体。策兰的伟大就在于他忠实于他的创伤，挖掘他的创伤，并最终以他的创伤飞翔——正如他在献给茨维塔耶娃的长诗《带着来自塔露萨的书》中所展现的那样：
来自那座桥
来自界石，从它
他跳起并越过
生命，创伤之展翅
——从这
米拉波桥……
写出这首诗的七、八年后，策兰自己果真从那座桥上跳了下去。对此我们只能说：他可以那样“展翅”了。他的全部创作已达到了语言所能承受的极限，他的创伤也变得羽翼丰满了。他结束了自己，但也在更忠实的程度上完成了自己。作为一个诗人，他以全部生命喂养他的创伤，他让它孵化成诗。而他的创伤也造就了他：它携带着他在人类的痛苦中永生。
今年4月20日，是策兰谢世四十周年的日子，我整理出这一辑译作，谨以此纪念这样一位伟大的诗人。
这一辑译作，均为《保罗·策兰诗文选》（王家新 芮 虎译，河北教育出版社，2002）以及“保罗·策兰作品选”（王家新 芮 虎译，《世界文学》2009年第5期）之后的新译。翻译时主要依据多种英译及研究资料，并参照了德文原文。后来又请芮虎先生依据德文进行了校正，以后有机会正式出版《保罗·策兰诗文选》的修订、扩大版时，仍将以“王家新 芮 虎”之名。
王家新，2010年3月10日，北京
无论你举起哪块石头
无论你举起哪块石头——
你都会让那些
需要它保护的人们暴露出来：
现在他们
赤裸着，变换着蜷缩之所。
无论你伐来哪棵树——
你可用来
做床架，那上面
魂灵们要再次聚集，
仿佛亘古如初
不会
发抖。
无论你说出哪个词——
你都得感激于
毁灭。
夜间开合
——for Hannah and Hermann Lenz
夜间开合
花的嘴唇，
交接并缠绕在
杉树的枝干上，
青苔变灰，石头脱落，
穴鸟惊醒，不停地
飞越冰河：
这是一个我们
捕获、休息的地带：
而他们将不命名时日，
不细数雪片，
不追随溪流至堰坝。
他们独立于世界上，
各自紧靠着他的夜晚，
各自紧靠着他的死亡，
平静，秃头，若远若近，
冷若冰霜。
他们偿还了他们原初欠下的债，
他们因为一个词而偿还了它
那个不合适的词，正如夏天。
一个词——你知道：
一具尸体。
让我们洗净它，
让我们梳理它，
让我们把它的眼
转向天堂。
两人同行
那死去的两人在水里游，
在酒里他们也成双地游。
他们的酒泼洒在你的身上，
死者成双成对地游。
他们用他们的头发编成席垫，
在这里他们相互挨着居住。
现在再次投下你的骰子，
在这两人的一只独眼里潜入。
记忆
心灵被无花果[ 出自荷尔德林《追忆》一诗：“然而，在庭院里有一棵无花果树生长”。]养育，
思想回到那一刻
在死者的杏仁眼上。
喂养，被无花果。
浸透，在海风的呼吸里，
这遇难的船
额头，
悬崖姐妹。
而在你的白发上
那放牧的浮云的羊毛
增长。
——以上译自《门槛之间》（1955）
声音
（节选）
声音，刻进
光滑水面的绿。
当翠鸟下潜，
瞬间发出嗡声：
那站在你身边的
是溪流的两岸
它们步入
刈进另一种意象。
*
荨麻路上传来的声音：
从你的手上走近我们，
无论谁独自和灯守在一起，
只有从手上阅读。
*
声音从夜里长出，
在绳索上，你系上钟铃。
成长为拱顶，世界：
当这死亡的贝壳浮游，
钟铃的鸣声将会响起。
*
声音，来自你的心，
缩回到你母亲的心。
那来自绞刑架树的声音，
晚木和春木[晚木（Spaetholz）指树木晚生的木质，春木（Fruehholz）为早生的木质。]在那里
变换和交换它们的年轮。
*
没有
声音——一种
晚噪音，久久相异，赠与
你的思想，在这里
终于醒来：一道
树心皮，眼睛般，深深地
刻进；它
渗出树脂，永不
结疤。
语言栅栏
栅栏之间，睁圆的眼。
闪光动物的眼脸
向上投出
它的一瞥。
虹膜，泳者，无梦且冷寂：
心灰色天空，一定得靠近。
横穿在铁架子里，
是这冒烟的微屑。
在光的感知下
你占卜灵魂。
（如果我是你。如果你是我。
我们是否曾站在
信风中？
我们是陌生者。）
地石上面，
相互贴近，这两滩
心灰色：
两张
充满沉默的嘴。
低水
低处的水。我们看见
海蟹，看见
帽贝，看见
指甲在我们的手上。
无人从心墙上为我们剪下词语。
（海边螃蟹的踪迹，明天，
爬入垅沟，栖息之地，风——
在灰色中描画
淤积，漂亮的沙，
粗砾的沙，那从墙上
分离的沙，和其它
碎壳一起
收藏在鲈里。）
一只眼，今天，
把它献给第二只，双双
合闭，跟随水流
进入阴影，未装载
它们的船货（无人
为我们剪下词语），海岸
伸入大地的沟湾——一个沙洲
立在一个小小的
不可通航的沉默前。
——以上译自《语言栅栏》（1959）
从加冕中出来
从加冕中出来，
涌入夜。
怎样的
星辰！如此多
闪亮的银色心锤。而
贝尔妮克斯[ 贝尔妮克斯（Berenikes），古埃及女王。]的头发，也曾在这里，我编织过，
又拆掉，
我编织，又拆掉，
我编织。
蓝色的峡谷，在你里面
我冶炼着黄金。也带上他
荒废在娼妓身上的一切
我来，我来。向你，
我爱。
也带上诅咒和祷告。带上
每一个呼啸越过我的
棍棒：它们也
融为了一体，它们也
阴茎般向你勃起，
成束，成词。
带着名字，那被每一次
流亡浸渍的名字。
带着名字和种子，
带着那
在帝王的血杯中
浸泡过的名字，人啊，——在每一朵
犹太城区
硕大的玫瑰花萼里，从那里
你看着我们，你在如此多
死于早起的死中永生。
（而我们唱过华沙之歌。[ 这里指1879年的华沙革命歌曲。]
以变得细长的嘴唇，彼特拉克。[彼特拉克（Petrarca，1304—1374），意大利诗人，其父曾和但丁一起流亡，他自己在后期也过着长期的飘泊生活，最后客死他乡。曼德尔斯塔姆在流放地临死前曾朗诵他的十四行诗。 ]
进入冻原之耳，彼特拉克。）
而一个大地升起，这一个，
我们的。
而我们将不会
把我们人民的任何一个
送向你，
巴别塔。
带着来自塔露萨的书[ 1962年9月，策兰在巴黎收到一个朋友寄来的书《塔露萨作品集》（Tarusskie stranicy，1961），塔露萨为莫斯科以南作家、艺术家们经常去聚会的一个河边小城，该作品集里有茨维塔耶娃41首诗。]
所有诗人都是犹太人[原引诗为俄文，出自茨维塔耶娃《末日之诗》第12首：“在这基督教教化之地/ 诗人——都是犹太人！” ]
——玛琳娜·茨维塔耶娃
来自
大犬星座，来自
其中那颗明亮的星，和那
低矮的光晶，[ 大犬星座为先民迷信的神秘星座，古埃及人根据其方位建造金字塔。诗中“明亮的星”及“低矮的光晶”指其座内的天狼星和白矮星。]它也一起
映射在朝向大地的道路上，
来自
朝圣者的手杖，也在那里，来自南方，异乡
并临近夜晚之纱，
就像那些未安葬的词语，
漫游于
那抵及的目标、墓碑
和摇篮的禁地。
来自
真实—预言的和走向你的事物，
来自
那向上诉说的，
已陈放在此，如同
一片独自的心石，吐出
与那牢不可破的钟表一起
向外吐出
乌有之乡和非时间。来自
滴答和滴答声，在
砾石立方中，
回到猎狗的足迹后，
向上可追寻
祖先的
名字
谱系和它的
圆形深渊。
来自
一棵树，一棵。
是的，也来自它。来自围绕它的森林，来自
未步入的森林，来自
那长出思想的地方，作为语音
和半音、切换音和尾音，斯堪特人式的[ 斯堪特人，古代住在黑海以北、俄罗斯以南的游牧民族，所在区域包括策兰的出生地切诺维茨。]
混合诗韵
以太阳穴的被驱送的
节奏
以
呼吸过的被践踏的
草茎，写入
时间的心隙——写入国度
那个最辽阔的
国度，写入那
伟大的内韵
越出
无言民族的区域，进入你
语言的衡度，词的衡度，家园的
衡度—流亡。
来自那座桥
来自界石，从它
他跳起并越过
生命，创伤之展翅
——从这
米拉波桥。[米拉波桥为塞纳河上的一座桥，策兰所喜欢的法国诗人阿波里奈尔曾写过这座桥。策兰后来（1970年4月20日）就是从这座桥上投河自尽的。]
那里奥卡河[ 奥卡河，俄罗斯伏尔加河的一条支流，为古代斯堪特人区域的最北端，被称为斯堪特人之墙。塔露萨城即座落在其河边。]不流淌了。怎样的
爱啊![ 这里的原文为法语，出自阿波里奈尔的名诗《米拉波桥》。] (西里尔的字母[ 西里尔字母，由希腊文演变出的几种斯拉夫语言，包括俄语，罗马尼亚语，都是策兰精通的语言。]，朋友们，我也曾
骑着它越过塞纳河，
越过莱茵河。)
来自一封信，来自它。
来自一书信，东方来信。来自坚硬的，
细微的词丛，来自
这未装备的眼，它传送至
那三颗
猎戶座腰带之星——雅各的
手杖，你
再次行走了起来! ——
行走在
展开的，天体海图上。
来自桌子，那发生这一切的桌子。[茨维塔耶娃曾写过《书桌》组诗，感激那遍布伤痕而又忠实的书桌，她一次次逃避而又不得不回来面对的书桌，感叹它“秘密的高度”，称它为苦行僧的石柱、宝座、旷野。]
来自一个词，詞丛中的一个
靠着它，桌子，
成为了帆船板，从奥卡河
从它的河水们。
来自一个偏词，那
船夫的嚓嚓回声，进入夏末的芦管
他那灵敏的
桨架之耳：
Kolchis。[ Kolchis，科尔喀斯，古希腊传说中的王国，位于黑海之滨，英雄吕阿宋曾乘船到那里去取金羊毛，途中历尽艰辛。策兰早期诗曾引用过吕阿宋的神话。另外，Kolchis和策兰所喜欢的秋水仙花类（Kolchizin）发音接近，也许他从中听到一种神秘的回音。]
——以上译自《无人玫瑰》（1963）
在冰雹中
在冰雹中，在
烧焦的玉米——
穗心里，在家，
被推迟，坚硬的
十一月之星顺从：
在心线里，编织
蠕虫的谈话——：
一道弓弦，来自于
你的箭迹的飕飕，
弓箭手。
你的梦
你被你自己的梦顶醒。
以开槽的词痕
十二次
螺旋形进入
它的犄角。
它发出的最后触顶。
向上摆渡——
在
垂直、窄狭的
日子裂隙里：
把
创伤的阅读运送过去。
以歌的桅杆驶向大地
以歌的桅杆驶向大地
天国的残骸航行。
进入这支木头歌里
你用牙齿紧紧咬住。
你是那系紧歌声的
三角旗。
进入
进入天堂硬币的
沟槽，在门的裂缝里
你把我未卷起的词
一一压平，
当我以颤抖的拳
拆除覆盖我们的
屋顶，石板连着石板，
音节接着音节，为了
把乞讨钵的
铜色微光
安放在那里。
灰烬的光辉
灰烬的光辉
在你震颤的受缚的手后
在交叉路口。
那曾经的蓬提斯海，[ Pontic，黑海的古称，1947年间策兰曾携友在附近度假。]这里
一滴水
落在
淹溺的船桨上，
深处
在石化的誓言里
水泡仍在鼓动。
（而垂直的
呼吸的准绳，回荡到
高之上的高
在两个痛苦的结之间，当
闪亮的
鞑靼人的月亮爬向我们
我自己就钻入你、你。）
灰烬的
光辉，在你们
交叉路口的—
手后面。
而在你们前面，从东方
掷来的骰子，令人惊恐。
没有人
出来为这见证
作证。
疯碗[ 此诗写于1965年5月巴黎的一家精神病院里，在这之前，策兰送到那里治疗。]
疯碗，残破
深。
如果我——
好吧，是的，如果我是
这棵——向哪里屈身？——
梣树，在屋外，
我将知道怎样陪伴你
以光亮的灰菜
和你一起成长
以快速吞下的，
图象，和这拉紧的
摇曳的
思想圈，围绕你们
两个。
在踩踏的
在踩踏的
标志前，在
词薄膜油帐蓬里，在
时间的出口，
呻吟声在光中
消隐
——你，国王的空气，钉在
瘟疫十字架上，[ 1964年，策兰经过科隆，想起中世纪在科隆发生的一场大瘟疫，写下此诗。在那场灾难中，犹太人作为祸因惨遭集体屠杀。科隆圣玛丽亚教堂至今仍存有“瘟疫十字架”。]现在
你绽开——
气孔眼睛，
蜕去疼痛的鳞，在
马背上。
何处?
何处?
在夜的易碎体里。
在忧伤碎石和漂砾中,
在最缓慢的涌动中,
在智者的一声永不里。
水的针脚
缝纫破裂的
阴影——他搏斗
更深地向下，
自由。
凝结还有你的伤口，罗莎。[ 这里的“罗莎”指1919年1月15日被杀害的带有犹太血统的德国左翼政治家罗莎·卢森堡。1918年12月，还在监狱中的罗莎‧卢森堡写信给一个朋友，向她描述了她以前看到的作为“战利品”的罗马尼亚公牛遭到士兵虐待的情形。此外，卡夫卡小说《乡村医生》中的那个遭到虐待的女仆也叫罗莎。]而你的罗马尼亚野牛的犄角的光替代了那颗星在沙床上，在滔滔不绝的，红色——灰烬般强劲的
枪托中。
今天
今天：
夜间之物，再次被火鞭打。
热光闪耀
光裸的草木起舞。
（昨天：
在划过的名字上
飘动着忠诚；
粉笔四处书写；
翻开并致意：
这变成水的书。）
赌得一猫头鹰卵石——
从睡眠的檐角
它朝下看
看向你突然想起的五眼。
不然？
半个和四分之一
的联盟
在受打击者这边。语言
那丧失和变味的
财富。
当他们刺穿
这最后的阴影
你燃烧，救出那起誓的手。
佩饰线，感觉线[ “佩饰之线，感觉之线”指向犹太教徒晨祷时穿的披肩。]
佩饰线，感觉线，
缠结在夜的苦汁里
在时间背后：
谁
隐藏得足够深
以看见你？
披风眼，杏仁眼，穿过
所有的墙壁而来
再次升上
这张斜面桌子，
并翻动那上面的——
十支盲人的手杖，
火焰般，挺立，自由，
从刚诞生的标记中
脱身。
挺立在
它的上方。
这依然永远是我们。
港口
伤口复原了：那里——，
如果你就像我一样，被
妓女之桌上
杜松子酒的瓶颈们
反复错乱地梦见。
——正确地
撒下我的幸福吧，海发
堆积波涛，那携着我的，黑色诅咒，
劈开你的去路
穿过最灼热的子宫，
冰愁之羽笔——，
那里——
你不曾
来和我一起躺下，甚至躺在
母亲克劳丝的长椅上，是的，她
知道，多少回
我的歌涌上你的喉咙，嗨呀嗨
就像故乡的蓝越桔
白桤木，以它们所有的枝叶
嗨呀嗨，
你，就像
来自世界屋脊那一边的
星笛，那里
我们也游过了，赤裸着赤裸，游过了，
深渊之诗刻在
火红额头上——未被
烧毁，而内心深处
泛滥的黄金
向上挖出
它的道路——，
这里，
以带睫毛的帆船，
记忆也驶过了，缓慢地
燃烧跳跃而去，被
断开，你，
被断开在
两艘蓝——
黑的回忆
驳船上，
可是现在也被
上千的手臂
所驱赶，以它们，我抓住你
它们来回游弋，经过流星酒吧
我们仍然醉熏熏的，仍然在喝
偏世界的嘴——我只提及它们——
直到上边那常绿的钟楼上
这网——，数码之皮肤无声地
脱落——一个空想的船坞，
飘游着，在它前面，
脱离世界之白色
巨型起重机的
字符们
书写无名，在那上面
她攀登,向死亡跳跃,那
猫样久长的生命,
在夜半之后
掘起渴望
感知的句子，
向它
海神的罪孽
抛出自己的
谷酒色缆绳,
在十二音阶的
情歌的
浮标中
——那时汲井的绞链，和你一起
哗哗在唱，不再是
内陆的合唱队——
那些灯标船也舞蹈而来了，
从远方，从敖德萨。[ 奥德萨，乌克兰黑海海滨城市，1941年10月，大批犹太人在那里被屠杀。]
吃水线，
和我们一起下沉，与我们的负重相称，
捉弄着一切
下沉，上升，为何不呢？伤口复原，哪里——，
何时——
过来和过去和过来。
——以上译自《换气》（1967）
唇
唇，你夜的柔软组织：
弯道陡峭，眼神在攀爬，
打开粘合处，
以把自己牢牢缝在这里——：
禁止进入！黑关卡。
那里应该还有萤火虫。
偶然的暗记
偶然的暗记；标志，仍在那里，
数字，成倍增长， 不公正四处盛开，
主匆匆走近，他下着雨， 他前来凝视，
谎言如何七次——
燃烧，锋刃
如何被迎合，
破烂如何伪证自己，在——
这个
世界
下面
如何第九次被煽起，
狮子，
唱吧，你，来自牙齿与灵魂的
人类歌，两者都很
坚硬。
黑暗的接牛痘者
黑暗的接牛痘者，以
他们不移的路线
围绕着伤口，
注射针，
在数和无数的彼岸，
不倦地，传送着。
写作的
玻璃般坚硬的擦刮声，
在两侧的镶边
造林的
手区（雪花石膏
你露出一半）
在冬天的禁林区
一棵松树赦免了自己。
牡馬
牡馬连同绽开的灯芯
一同升起，在山道——
最高处，
彗星的微光
闪在那马臀上。
你，卷入共同
密谋一无遮拦的
泻洪中，那
跳跃的乳房被锋利的
诗之扣针轭住
与我一起坠落越过
影像，岩石和数字。
在傾盆大雨浇灌的路上
在傾盆大雨浇灌的路上
寂静的小杂耍艺人布道。
这是，仿佛你可以听见，
仿佛我还爱着你。
垃圾管道的安魂合唱
垃圾管道的安魂合唱，如银：
出疹之热
围着墓坑飞奔，飞奔，
无论谁
想到这十二月，一道
目光就将弄湿
他的言说的额头。
发掘出來的心
发掘出來的心，
被他們装上感情。
乡愁家园的
预制配件。
同乳姐妹
双铲。
去渣
去渣，去渣。
倘若我們此刻是刀，
被拔出鞘，像从前在
巴黎的拱廊中，眼的灼热时刻，
倘若北极牛
跳跃而来
将以角为冠向我们
刺来，刺来。
在升天了的
在升天了的瘟疫
裹尸布中。在
夜色废除
之处。
眨眼的反射
在枝叶繁茂的
梦的水平上
归零。
丘陵绵延
丘陵绵延
低矮的拷问架隐现在
幼树之间，
忍冬香四处攀援。
前方，达姆弹地平线，
被无限增扩，是的
你的
銀亮倾听——，
小古钢琴，
这日夜充满呼啸声的肺，
去枝的
天使长们仍被遣到这里，
值勤。
两者
两者被去疤痕的躯体，
两者被覆上死叶的赤裸，
两者被去现实的面容。
拽入大地，被
最洁白之树的
最洁白
之根。
沉默对你的顶撞
沉默对你的顶撞，
沉默的顶撞。
海岸般
你自己得以幸存
在时间的船舶转运码头，
在双航道之近，
那里，锥形头的冰水手们
给贮货间覆上穹顶。
冬天了的风地
冬天了的风地：这里
你得活下去，多籽，石榴般，
被那瞒报的前霜寒
一夜冻硬，
当黑暗的书法书写在
你所唱出的
被星辰吐出的
超音速之翼的
金黃的影子中间——是的你
从不仅仅是
鸟和果实。
心绪烦乱
心绪烦乱，我知道
你那些如小魚般
密集涌来的刀。
没有人比我
更近更紧地逆着风，
没有人如我
被冰雹的狂风击打
那向海而被刀折的
大脑。
可以看见
可以看见，从脑筋和心茎上
还未变暗，在地面上，
子夜的射手，在早晨
穿过叛逆和腐烂的骨髓
追逐着十二颂歌。
灵魂盲目
灵魂盲目，在灰烬后面，
在神圣而无意义的词中，
去韵之诗大步走来，
大脑皮层轻轻裹住双肩。
耳道被辐照
以编织的元音，
他分解视紫，
又重组。
永恒老去
永恒老去：在
策韦泰里，[ Cerveteri，意大利城市。]日光兰[ 日光兰，古希腊传说中地狱之神的花，可保灵魂安宁。]
以它们的白
相互发问。
以从死者之锅中
端出的咕咕哝哝的勺子，
越过石头，越过石头，
他们给每一张床
和蓬帐
舀着汤。
失落的高世界
失落的高世界，幻之旅，昼之旅。
可以得知，从这里出发，
以这休耕年的玫瑰
家意味着无地。
法兰克福，九月[该诗源于一次书展。“为这最后/一次/心理学”，为卡夫卡的话，他对精神病治疗表示过怀疑。寒鸦是卡夫卡的自喻（同时也是他父亲开的商店的标徽）。卡夫卡死于喉结核。
]
盲目，光——
胡须的镶板。
被金龟子之梦
映亮。
背后，哀怨的光栅，,
弗洛依德的额头打开，
外面
那坚硬、沉默之泪
与这句話摔在一起：
“为这最后
一次
心理学”
这冒充的
寒鸦
之早餐，
喉头爆破音
在唱。
——以上译自《线太阳群》（1968）
曾经
曾经，死亡要求得太多了，
你藏身于我。
闰世纪
闰世纪，闰——
分秒，闰——
生日，十一月了，[ 策兰生于1920年11月份，那一年为闰年。]闰——
死。
储存在蜂槽里，
“bits
on chips”[ 原文为英文计算机用语，意为“单元在储存卡里”。]
这来自柏林的大烛台诗，
（非隔离的，非——
档案的，非——
福利照料的？一种
生活？），
阅读之站台，在晚词里，
从天空中
救下火焰的舌尖，
梳理在火炮下，
感觉，结霜的——
心轴，
冷却发动——
以血红蛋白。
你如何在我里面死去
你如何在我里面死去
仍然在最后穿戴破的
呼吸的结里
你，插入
生命的碎片
——以上译自《光之逼迫》（1970）
有些东西像夜
有些东西像夜，锐利的
舌头甚于
昨日，甚于明日；
有些东西像她
鱼嘴的问候
越过了悲哀的
柜台；
有些东西被吹散
在孩童的拳头里；
有些东西出自我
而无踪无影。
什么在编织
什么在编织
这声音？这声音
在织着
什么
向这里，向另一边？
深渊在
对白色起誓，它们
为雪针
升起，
它们吞咽，
你整理世界，
数数
以如此的九名字，
称呼屈膝。
墓地，墓地，
你
爬上山丘，活着，
到来
进入吻，
一次振鳍，
持续地，
照亮海湾，
你移动
铁锚，你的影子
在灌木丛里把你擦去，
到达，
离去，
一只甲虫认出你，
你接近于
你们自己，
毛虫们
吐丝缠绕你，
这伟大的
地球
允许你们过境，
很快
那叶脉编织着你的，
信号
必须通过，
在这屏息的一刻，
有一天，你被题名给一颗树，
它来解密数字，
一个词，以它所有的绿，
进入自己，移植自己，
跟随它
你躺在[据彼特·斯丛迪在《策兰研究》中介绍，这首诗写于1967年圣诞节前夜，在这之前，策兰来柏林朗诵，他参观了普罗成茨监狱（1944年想要暗杀希特勒的人被绞死在那里），还在圣诞市场看到一个固定在红漆木头上的由苹果和蜡烛组成的圣诞花环。接下来的一天，斯丛迪指给策兰看路边的“伊甸园”公寓，它在老旅馆“伊甸园”废址上重建，1919年1月15日，带有犹太血统的德国左翼政治家罗莎·卢森堡和卡尔·李卜克内西就是在那里被极端民族主义分子杀害。在当年对凶手的所谓“审判”中，证人这样回答法官“李卜克内西已被子弹洞穿得像一道筛子”；当问及罗莎·卢森堡时，凶手之一、一个名叫荣格的士兵（正是他在“伊甸园”开枪击中罗莎·卢森堡，并和同伙一起把她的尸体抛向护城河）这样回答：“这个老母猪已经在河里游了”。]
你躺在巨大的耳廓中，
被灌木围绕，被雪。
去普雷尔，去哈韦尔[ 普雷尔、哈韦尔为两条流经柏林的运河。]，
去看屠夫的钩子，
那红色的被钉住的苹果
来自瑞典——
现在满载礼物的桌子拉近了，
它围绕着一个伊甸园——
那男人现在成了筛子，那女人
母猪，不得不在水中挣扎，
为她自己，不为任何人，为每一个人——
护城河不会溅出任何声音。
没有什么
停下脚步。
给ERIC（一）[ Eric, 策兰之子。]
一个良心，
启发，猛压
方程式瘟疫
在两侧，
迟不容缓：时间
早就该掌控其垂直
反叛着的天平。
完全像你，儿子，
我那带箭头的手
和你一起。
我们深积带
我们深积带，被孤立
在永久的冻土。
每道垂悬的山谷产生睫毛
为眼睛的一瞥
和它的化石
之核。
你耳朵里的设计
你耳朵里的设计开出
一朵花，你是它的年，
无舌的世界和你谈着，
六人之一
知道它。
在太阳穴裂隙背后
在太阳穴裂隙背后，
在缺乏新鲜的
木头酒里，
（你从那里来的地方，
谈话声变暗，向着南方），
大丽花抖颤，在黄金前，
而在座椅上
总是那么愉快。
越过超便桶的呼唤
越过超便桶的呼唤：你的
伙伴，他可以被命名，
挨着破书的边缘。
来，带着你的阅读微光
这是一道
路障。
一面崖[ 一面崖为地质学名词，通常处在沙漠或海边，只有一面崖。]
一面崖：伦勃朗，
汝和你带着光的碰溅
星宿的蚕食
作为胡须，鬓角的卷发，[ 鬓角的卷发为虔诚的犹太人特征。伦勃朗画过许多犹太人。]
掌纹刻痕于你的额头，
直至沙漠，在
台形岩石上，
在你
右边的嘴角
闪烁着圣诗之十六。[ 这里指《旧约》赞美诗第十六首。]
——以上译自《雪部》（197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