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振祥农场系列|21岁,21年(外三篇)
21岁,21年
----文/童振祥----
正月初四,二哥设宴做生日,在一片祝福声中,大家喝得尽兴。那夜我没有睡意,远去的情景随心潮翻滚,最后缓缓地泊在我心的堤岸。我对妻说:“我已有21年没过生日了。”妻说:“明年我一定记住,搞得热闹些。”我摇摇头,不想惊动尘封的记忆。
21岁那年,我体检合格准备参军,姐说母亲在担心我不能为她送终。我犹豫了,来到母亲床边,母亲的脸上颧骨凸出,没有血色,只有一头没有杂质的黑发才让人看不出病情。我试探母亲:“姆妈,我体检是合格了,光有特长没有背景,不一定去得了。”“要争取去。”母亲很坚决,“那是你的前途!我了解你的心思,你是舍不得离开娘。”
临别时,我轻轻地抚摸着母亲凉凉的手,希望她流泪,让相互紧闭的情感有所宣泄,可母亲没有。走了好多路,我放心不下母亲:她会不会暗自流泪呢?于是又返回家,紧紧地拉着母亲细细的手,不忍分开。母亲说:“我晓得你要回来,安心去吧,这是高兴的事,姆妈不难过。”那个上午细雨斜织,就像我杂乱的心情,从车窗望去,来送行的独缺母亲,我的心霎时受到一阵挤压,泪水夺眶而出,心急如焚地吼着:“姆妈一人在家,快回去吧,快回去!”
这一刻,多情的雨水在车窗上停留,苦涩的泪水在心弦上弹跳,我的眼前模糊了;这一别,母亲能否等我回来,像以前那样为我打开家门、向我推开心窗?离恨恰如春草,更行更远还生,我的心碎了。
在部队的一天天,我都在牵挂病中的母亲,希望家里来信,又害怕家里出事,煎熬中度过了漫长的一年。有一天,家里突然发来电报,我奔向值班室,门锁了,只从铁栅窗口看到那封电报搁在桌上。这电报凶多吉少!我的腿开始打颤,我的身子跟着颤抖,我就像热锅上的蚂蚁,为它的内容足足猜测了半个小时。文书打开门,我冲上去一把揪住他,刚要抡过拳头,又转念抢过电报,飞速拆看电报的内容,原来,母亲要来上海。我像经历了一次长跑,重重地坐在椅子上。
第二天下午,天阴阴的,我在外滩大钟的对面接到母亲。母亲瘦得只剩下一副骨架,几年前,我花13元7角托人编织的毛线短褂,穿在她的身上显得空空荡荡。我把脸贴在她的颊上,不知怎样宽慰母亲。我是在母亲心里长大的,长大后,我却在她病重时狠心离去,我该说什么呢?母亲的手在不停地抹泪,她说:“我老早就想见你了,现在不来,怕是没有机会了。”我劝她:“上海有好医生,怎会没机会呢?等我成家了,我还要争着养您呢!”“这我相信,可……”母亲的喉咙噎住了。我扶着母亲走走坐坐,一站多一点的路程,竟走了一个多小时。大哥告诉我,母亲的右肾摘除后,病又转移到膀胱,宁波的医生拒绝手术,他就带来见我一面,也让母亲顺便看看上海。天越来越暗了,城市的街灯将要绽放,母亲是我心中的灯,那摇曳的灯光是否还会给我的生命带来光明?
母亲住进海军四一一医院,手术动了7个多小时,医生切除了她的整个膀胱。第二年,母亲来上海复查,没有发现异常。之后,她又在上海动了两次小手术。母亲问我,这病怎会抽芽呢?我被她的提问刺得隐隐作痛。
母亲跨过无数个坎坷,却无法越过这道难关。她是一个在厄运中不断挣扎的女人。家里无米下锅,她借粮不成,途中还险些被洪水冲走;她一人月夜上山,挑回人家寄放棺材后丢下的稻草作猪栏;她生我时正值隆冬,家里四壁透风,邻居劝她把我溺马桶,她抱着我哭不松手。父亲是当时政治运动的“异类分子”,生活中的辛酸和无奈,她无处诉说,就躲进山里放声啼哭……一样的生活,别样的心境。从我懂事起,我就做一些让母亲高兴的事。麦收季节,我就带弟弟捡麦穗,田畈真正成了我俩的家庭作业;每个暑假,我就到田坎边砍柴草,被蛇吓过,被蜂蜇过,被人骂过,可我硬是在空地上堆起柴草垛。哥姐是家庭的“脊梁”,我是母亲的“拐杖”,母亲喜欢跟我唠叨,起初我借口离去,当走出门口再回头时,我见她一人静静地坐在那里,显得那样的孤独。从此,我再也不敢了。每当母亲唠叨时,我就与她互动,这份耐心让母亲聊得格外舒心。
母亲最后一次来上海是在1月3日。我带她辗转了几家知名的医院,专家作出的结论是放疗。20多天的疗程确实漫长!早晨6点出发,单程就要花费2个小时,我觉察到她走路的速度一天不如一天,可母亲还要看电视,这《篱笆女人和狗》要到晚上11点半才结束。我心疼她:“姆妈,激光伤身体,明天可要早点睡了。”母亲不吭声。第二天晚上,母亲来到我的办公室,我见她手里捏着眼镜,笑得极不自然。我说:“姆妈,晚上我不看书了,陪您看电视,听说这电视剧好看呢!”“是啊,我看了觉得特别舒服,也睡得特别好。”母亲很兴奋。一个疗程总算过去,可母亲的病情没有缓和,医生放弃了下个疗程。母亲想家了,我挽留她:“我们在一起不是很开心吗?我不让您回去!只要您在我身边,我的心就会安定下来。”母亲终于留了下来。
这是一段多么难忘的美好时光啊!我牵着母亲的手,陪她观外滩、游公园、看电影、逛大世界、登天文台……母亲忘却了病痛,陶醉在这个幸福的小天地里。母亲居住的小屋很静,母子间的话题很多。有一次,母亲说起我陪她看戏的情景,我问她:“您那么喜欢戏,会唱吗?”母亲当即唱了,只唱了一小段就歇了,她说唱词没记住。第二天,我带去《越剧戏考》教母亲唱越剧,有一搭无一搭的,唱到后来竟跑了调,把母亲逗得哈哈大笑。母亲问我:“你总是想法子让姆妈开心,为什么要待姆妈介好呢?”我说:“小时候,我是您的负担,现在,我要感谢您没把我浸到马桶里。”母亲说:“你是姆妈心上掉下的一块肉,怎舍得抛弃呢?”是啊,我是母亲心上掉下的一块肉,可母亲也是嵌在我心上的一块玉呀!有这样的日子,我怎不去珍惜呢?
母亲的病痛越来越重,她决意回家。那是8月11日的傍晚,我送她到十六铺码头上船。母亲劝我:“不要难过,想姆妈了就写写信。”我点点头,泪如泉涌。母亲走走停停,几乎是三步一回头,在我的视线中渐渐远去,最终被奔涌的人流卷走。我正要转身,却突然发现有只手在空中挥动,像浮在漩涡之中,待人潮退走,我才看清那儿站着母亲,她仍在不停地向我挥手……
四个月后,母亲痛苦地走了。出殡那天下着冰雹,这是我人生中最冷的一天。这一天,母亲把我带到这个世界;这一天,母亲启程走进另外一个世界。从此,我害怕过生日。因为,我的生日也是母亲的忌日,是巧合,也可能是冥冥中的注定。谁料想,母亲这一走竟有21个年头了。
21岁与21年,两个不同的点,前有固定的岸,后是外延的边,洞开着我思念的大门。母亲站在大门口,里面是我泪水搅拌的历历往事……
闹钟
----文/童振祥----
文/ 童振祥
从胡陈乡长坑村观赏盆景返回,途中看到一片棉地,我停车驻足,只见抖嗦着的棉秆被枯草缠绵,还有零星的白花正在枝头颤动。天转冷了,先及肤再入腑,才知深秋。在这夕阳下的风里,我看完盆景看棉花,虽则满眼都是枯枝败叶,而心中珍藏已久的棉蕾又在绽放。
每当黄珠山幡带飘动的时候,我就会在生产队的仓库间开始药粉拌种,先是往两端焊着铁棒的柴油桶内倒进棉籽,再按比例放入杀虫粉,然后将柴油桶封口悬空转动,那样子就像在爆米花。过了十余天,我便随小队人马下地抢种棉花了,晨耕暮作,持续一周。之后,我们便是削草、补苗、施肥、除虫,循环往复。渐渐地,棉花的棵儿一寸寸长起来,悄悄地伸出枝杈,那些枝杈透出一种暗红在一天天发粗,叶片上伸出一个个小椤角;慢慢地,枝杈的腋下勃勃地长出了花骨朵儿,那花骨朵儿圆圆的好像青皮的核桃。海风吹来,茫茫棉地就波动起一片片鲜嫩的绿,煞是好看。
进入夏季后,九点一过便是全天最闷热的时段,棉地在屏气闭息, 大自然被太阳烤得似乎没有生命在呼吸。恰是这煎熬时光,棉花竟开起了花,乳白色的,羞羞答答,藏在稠密的枝叶里,可是,三四天后就谢了。我觉得好奇,便去问队长。队长考我:棉铃虫又叫什么虫?我摇摇头。队长自问自答:叫可怜虫。他诙谐地说,棉花名义上叫花,实际上不是花,可怜她在花的序列中没有位置;她开花期短是因为无人欣赏,她吐絮期长是因为给人需求;她经历的是烈日暴雨,沐浴的是星光晨露;她结果吐絮无私回报我们的辛苦,而我们却还要抽株数桃去算计她的产量。队长来自桑洲,教过几年书,算得上半个文化人。他古铜色的脸庞圆圆的,笑口一开,两排齐整的牙齿有个窟窿十分显眼。每回削草大家总是一字排开,我往往掉队,他常常过来帮忙。有时,他见我累了又不好意思歇下来,就故意休息讲故事给我听,或说一些生活琐事。他问我工作服破了怎么办?我说用伤膏朝外贴。他拉过我的手,摸摸我的手掌,拍拍我的肩膀劝我:别仇恨苦,你要把眼前看作是这片棉花,花期长短算不了什么,但你要去欣赏她独特的品质,说不定你以后会忘不了她!
我果真忘不了她,事隔二十多年,心中的那片棉花依然翠绿。记得生产队在通往胡陈港的机耕路边搭了个茅草棚,每当雷雨倾盆,我们就躲在里面享受坐办公室的待遇,时间一长,我就感到全身酸胀无力下地。有个下午,我埋头削草,突然间一阵风刮过,吹走我的草帽。我抬头一望,胡陈港的上空黑云集聚,云层在懒洋洋地滚动,就像废油漫过干涸的路面。我没有在意,便借这少有的凉爽继续自己的工作,试图把这行棉草削出头。天越来越黑,黑得让我有些惶恐不安,突然,空中响起一声沉闷的断裂声,一条金鞭甩向黄珠山顶,密集的雨铺天而来。我丢下草刮便跑,跑了一半,脚下硬实的路面变得泥泞不堪,我重重地摔了一跤。进入茅草棚,人们的眼里含着怜悯,只有队长阴着脸,冷冷地打量着我一身的泥巴,问:“求了吗?”“求什么?”我惊讶。“求苍天呀!刚才不是开了一眼吗?”队长笑了。我也笑了:“又闭上了,他说,芸芸众生,难以摆平,一切依靠自己。”回到宿舍,晒在屋檐下更换的衣服也被淋湿了,我只得向人借了个“小太阳”,关好窗,掩上门,把十余平方的房间作烘干机。房间里弥漫着浓浓的水气,我光着背,一片迷茫,任汗水漫过眼眶,独自品尝着这份“桑拿”的滋味。
农历七月半前后,部分棉花率先吐絮,人称“羹饭花”。第一次摘“羹饭花”,我不知要在下半身围上尼龙布,就背了个棉箩匆匆下地。棉秆齐腰,露水湿透裤管注入鞋里,于是,我的行走就比别人多了个“咕嘟咕嘟”的声音。“羹饭花”过后,棉花进入大规模采摘阶段,这时,场里的陌生面孔逐渐多了起来,先是一小群、一小群,后是一大片并且成群结队,他们大都是来自三门、象山的十八九岁的姑娘,昏黄的路灯下,青珠农场成了没有商品的夜市。而我反倒轻松起来,每天拉着手拉车出门,车上放着两只大竹筐,看书等候筐满返回,来来往往,自由自在。棉花进入旺潮后,车上要放三只大竹筐,队长怕我拉不动,就叫我过磅记账。我每天拿着杆秤、挟着账本,照旧看书等候,有时双眼看得发酸,便躺在棉地看天上云马奔腾,看地上蚂蚁爬行,为这漫长的日子不安起来。无助的我又回到书里,从中去感受更为丰富的精神生活,每当徬徨或悠然,我就写写诗文,虽有发表,但大多废弃在这片棉地里。棉地里的青春是苦涩的,但她在我以后的人生中时常会透出一股浓郁的心香。
三年后的深秋,我告别棉地,离开农场,而在以后的梦里常被挽留。每当别人说起棉花两字,我就像听见儿子的名字那样亲切。我曾去看望过这片棉地,坐在那里闭上眼,耳畔隐约传来小队人员的声音。这声音时远时近,断断续续,真真切切,让我情不自禁。我带回一盆泥土,种上棉花,第二年,残枝下长出了嫩绿的草,我不忍拔去,希望她是一棵棉苗,时常蹲下去看看。
棉花终究成不了盆景。因为,她的骨骼无法让人改变自己的原形;她的价值已越过人们的视线渗透在时尚的生活中;她的一生只让付出汗水的人才有收获;她短暂的生命里有夏的热烈冬的冷落,一切就像一场雨,有声而来,无声而去。
我与蚊子那点事
——文/童振祥——
这季节,蚊子趁热打劫。
我手里没有蚊子的简历,不知它从哪里来,只知道它祖先在的时候,人们就用艾草熏、蒲扇赶、蚊帐防;只知道它低调运行,行踪神秘,贪在暗处,痛在你处。现实中,我无法敬而远之。
蚊子的出没总是在我睡得迷迷糊糊的时候,每一次“嗡嗡嗡”地从我枕边飞过,我就会在脸上胡乱地拍打,有时出手太重,以致脸上火辣辣的。几年前的一个深夜,我实在忍不住了,便打开灯,找遍了房里的角角落落,还是不见它的踪影。我关上灯躺回去,不久,它的声音又在我的耳畔萦绕。我干脆看起了电视,这时,它竟避得远远的,只在电视屏幕前晃来晃去。我拿着“电蚊拍”过去等候,而它又改变了航线,同我玩起了捉迷藏的游戏。第二天,我醒来的第一件事就是继续找蚊子。蚊子大意,竟露营在雪白的墙壁上。你看!干瘪的蚊子,一夜之间竟变得油光水滑。粗壮的脖子,滚圆的肚皮,黑亮的双翅,俨然是一副衣锦还乡的范儿,这与我印象中的“小瘪三”全然两样。我终于明白了,小姐傍大款,蚊子爱夜色,都是以生存的名义让自己活得有光泽,这是在践行若要富走险路啊。
我继续留意蚊子,但灯光下的蚊子很警觉。临睡前的每一次巡查,对我来说不管用,只是不死心而已。我经历过蚊子的游戏,深知黑暗的世界属于它的,只有等到天明在它贪欲的肚子还在膨胀的时候去较量。自此,我选择早晨打蚊子,而它却越来越隐蔽,通常躲在窗帘的褶皱中、或伏在地板的背光处、或扒在衣架的柱子上、或贴在床橱的角落里……借助保护色,让自己继续潜伏下来。有时,我故意打开门窗,几分钟后又关上。这时的蚊子闻风而动,迅速转移现场,让我逮个正着。有时,它会溜到房门边或纱窗上,伺机潜逃。凡此种种,蚊子总以不同的战术同我周旋。
朋友说:“蚊子狡猾多变,你要发现新问题,适应新常态。”我说:“凭我这点阅历,也只能是打一只算一只。”朋友说:“错了,这里面有学问。你只晓得赶打,却不知蚊子还有利用价值呢!”他说起早年在老家的事。隔壁家的二个儿子晚上吵架,弟理亏不敢哭闹,想了一招之后钻进蚊帐。第二天一早,弟很得意地对哥说:“昨夜咬疼了吧?你那头的蚊子我故意不掸。”哥跑到母亲跟前投诉。母亲很生气,“你弟弟的身上多处红肿,还不是你的责任?你是怎样做哥哥的?”
送走朋友,我走出理论的空间,回到自己的房间,房间狭窄,我想得辽阔。我反思着与蚊子有关的感受,一笔笔,一遍遍,就这样渐入梦乡。夜半醒来,隐约听到蚊子在叫。这声音细长,似在低吟,似在抒情,没有节奏感,不讲主旋律。我想,我是阳光下的“钟点工”,它是月光下的“魔术师”,两者和谐不了。可是,世界那么大,蚊子何止与我有关?我与蚊子那点的事,还是先放一放吧!抓紧休息,明天还要上班。
童振祥:大学文化,供职于宁海传媒集团。长期从事广电新闻工作。近年来,偶尔写点文字,记录社会底层人的生活情感,让自己心中的园地不再荒芜。
□编辑:叶寒
□ 图片:网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