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叔同:一壶浊酒尽余欢,今宵别梦寒
长亭外,古道边,芳草碧连天。
晚风拂柳笛声残,夕阳山外山。
天之涯,地之角,知交半零落,
人生难得是欢聚,唯有别离多。
长亭外,古道边,芳草碧连天,
问君此去几时还,来时莫徘徊。
天之涯,地之角,知交半零落,
一壶浊酒尽余欢,今宵别梦寒。
——李叔同《送别》
这首李叔同1915年作词的《送别》,从在林海音的小说《城南旧事》中几次出现,到如今,已是骊歌的不二经典。
李叔同的一生是一个传奇,
从降生天津盐商李家,
到上海滩翩翩浊世佳公子,
“二十文章惊海内”,从赴日本留学,
到归国后从事艺术教育,桃李满天下,
最后皈依佛门,
在风花雪月的杭州避世而居,潜心修行,
从此,往昔种种仿佛一切两断,
李叔同已死,而弘一法师方生。
壹
1880年10月23日,
弘一法师生于天津一个富裕的家庭。
俗姓李,幼名成蹊,学名文涛,字叔同,
名号屡改,一般以李叔同为世所知。
他原籍浙江平湖,
父名世珍,清同治四年会试中进士,曾官吏部。
后来在天津改营盐业,家境颇为富有。
李叔同五岁时,父亲就去世了。
16岁时的李叔同
李叔同小时候就很聪明,
六七岁时,就随着长自己十二岁的兄长文熙读书。
他十三、四岁时,篆字已经写得很好,
十六、七岁时曾从天津名士赵幼梅学填词、
又从唐静岩学书法。
他在迁居上海以前,曾以“文童”进过天津县学,
受过八股文(当时称为时文)的严格训练。
贰
李叔同十八岁时,
在母亲作主之下与俞氏结婚。
越年戊戌政变,他就奉母迁居上海。
到了上海,才是风流才子李叔同的舞台。
由于他家在上海有钱庄,
他可以凭少东家的身份任意支取生活费用。
同时他以富家公子身份,与沪上名流交往。
并且加入了“城南文社”,
曾以《拟宋玉小言赋》,名列文社月会第一。
天涯五友图,1899年李叔同与江阳张小楼、江湾蔡小香、宝山袁希濂、华亭许幻园结拜金兰(左起)。
1899年,二十岁的李叔同迁居好友许幻园家的“城南草堂”。
与袁希濂、许幻园、蔡小香、张小楼结金兰之谊,号称“天涯五友”。
其后,李叔同的文人雅士日子过得风生水起,五光十色。
他与画家任伯年设立“上海书画公会”。
二十二岁入南洋公学,从学于蔡元培,还与歌郎、名妓等往来频繁。
而且在上海粉墨登场,参加《黄天霸》等京剧演出。
同时为沪学会补习科作《祖国歌》,并编有《国学唱歌集》。
一时之间,风光无二!
1905年四月,由于母氏王太夫人逝世,
他以幸福时期已过,决心东渡日本留学。
他临行填了一阕《金缕曲》,留别祖国并呈同学诸子。词曰:
被发佯狂走。
莽中原,
暮鸦啼彻,几枝衰柳。
破碎河山谁收拾,零落西风依旧。
便惹得离人消瘦。
行矣临流重太息,说相思刻骨双红豆。
愁黯黯,浓于酒。漾情不断淞波溜。
恨年来絮飘萍泊,遮难回首。
二十文章惊海内,毕竟空谈何有。
听匣底苍龙狂吼。
长夜凄风眠不得,度群生那惜心肝剖?
是祖国,忍孤负。
读来真是激昂慷慨,荡气回肠。
“二十文章惊海内”,
可以看出他当时何等的意气风发。
叁
李叔同到日本后,学油画,攻钢琴,
参加话剧,创办音乐期刊,几乎无所不能。
留日期间,还与一日本模特结婚,
女子后来随其一起回到中国。
1907年,李叔同于东京春柳社演出“茶花女”一剧。
1911年,李叔同归国,
在上海直隶高等工业学堂当老师。
讲授国文和音乐,翌年加入“南社”诗社,
被聘为《太平洋报》主笔。
1914年,三十五岁的李叔同加入西泠印社,
与金石书画大家吴昌硕时有往来。
这一年,李叔同在课后经常集合友生组织“乐石社”,
从事金石研究与创作。
李叔同在浙江省立第一师范学校任艺术教师
其实,从日本归国后,
李叔同一直从事艺术教育工作达七年之久。
直至1918年,那一年,李叔同三十八岁。
1918年8月19日,李叔同来到杭州虎跑寺削发为僧。
皈依老和尚了悟门下,法名演音,号弘一。
从此,世间再无那个会作诗、会填词、会书法、
会作画、会篆刻、又会音乐、会演戏的李叔同,
只有弘一法师!
肆
本就善音律的他,从此作了佛法的弘扬者,
演佛法之音,以佛音唤世人的善心、善念
及感恩、忏悔,并且“弘一不弘二”,
放下诸杂艺,将生平所绘油画赠予北京美专学校,
将所藏印章,包括自刻及友人所刻的赠予西泠印社,
将碑帖笔砚、书法作品
赠给画家周承德、好友夏丏尊、诸申甫,
将衣物、书画书籍、音乐资料等
赠给学生丰子恺、刘质平,从此专弘佛法。
李叔同将出家时,与他的学生刘质平(左)、丰子恺(右)合影。
出家前的这一系列捐送之举,
确实让人感到“诸艺皆废”之打算,
但很快,法师就发现这是不可能的事,
他与艺术结缘太深,哪怕入空门,
得解脱,艺术也是如影随形。
皈依同年九月,他就应范古农之请,
另购笔墨纸砚,开始书写经偈,
此后便一发不可收,
以书法弘佛法,包括抄经、题记、偈跋等。
1919年初出家时的弘一法师
弘一法师在自己人生的后十年,一心钻研佛学。
为振兴律学,不畏艰难,
深入研修,潜心戒律,著书说法,实践躬行。
最后使他成为近世佛教界倍受尊敬的律宗大师,
也是国内外佛教界著名的高僧。
佛教界尊他为近代重兴南山律宗的第十一代祖师。
居中坐者为弘一法师
伍
弘一法师曾说过:“见我字,如见佛法。”
他就是通过书法不遗余力地弘扬佛法,
而书风也由在俗时的绚烂蜕变为平淡、稚拙,
这是修行佛法后心灵的迹化。
他的书法藏锋入纸、线条圆浑,
字形更是打破棱角,形散神不散,
泯灭锋芒、气息内敛,
有一种超然物外、安然恬静的禅趣。
致刘质平手札
弘一法师的学生丰子恺提出“人生三层楼”说,
对法师由艺术人生升华到宗教人生作出了最为得当、透彻的阐释。
丰子恺说:“人的生活,可以分作三层,
一是物质生活,二是精神生活,三是灵魂生活。
物质生活就是衣食,精神生活就是学术文艺,灵魂生活就是宗教。
艺术的最高点与宗教相接近。
二层楼的扶梯的最后顶点就是三层楼,
所以弘一法师升华到宗教,是必然的事。”
二楼连着三楼,
所以丰子恺认为艺术的最高点与宗教相通,
这跟法师“见我字,如见佛法”在旨趣上也是一脉相承的。
后来台湾作家林清玄也因此认为:
“弘一大师的宗教情怀,是从艺术风格发展与提升出来的,
没有艺术的李叔同,也就没有宗教的弘一法师。”
忆母堂
1937年三月,五十八岁的弘一法师在厦门南普陀寺
闽南佛教养正院做了关于书法的讲说,
他说:“我觉得最上乘的字或最上乘的艺术,
在于从学佛法中得来。
要从佛法中研究出来,才能达到最上乘的地步。
所以,诸位若学佛法有一分的深入,
那么字也会有一分的进步,
能十分的去学佛法,写字也可以十分的进步。”
佛法赋予了书法“空灵”“沉静”的品格,
这种宣扬,也给书法家带来了更深层次上的心灵慰藉,
这种观念下的书法体悟,
将书法超脱于日常实用,
把书法带入一种听从禅心的呼唤。
《心经》
弘一法师自评其书,
“朽人之字所示者,平淡、恬静、冲逸之致也”,
这是他的书法美学追求。
这种逸品格调,也必须要泯灭技法的束缚、打破碑帖的隔阂,
向书写者内心深处求。
他甚至说“与常人所注意之字画、笔法、笔力、结构、神韵,
乃至某碑、某帖、某派,皆一致屏除,绝不用心揣摩”。
“亦可以艺术而弘扬佛法利益众生”,
这是弘一法师心心念念的。
法师也用他“平淡、恬静、冲逸之致”的艺术,
向我们表达出他在佛法修行中所获得的幸福感、满足感。
他的书法作品线条纯净,境界空灵,
笔端没有一丝一毫的自矜功伐、幽愤不平、杂念痛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