莆阳诗群 • 傍晚的和声︱ 第一辑 沙漏
01
第一辑 沙漏
傍晚有很多事物在飞
这个傍晚，有很多事物在飞
比如一枝罂粟花，一堆茶杯碎片
它们染指或割断了黄昏
前世的那一块呢喃
说出昨日递来的昨日
以及水递来的水。有句话已被揉碎
流水其实是空的，全部融化在梦里
我有内心之心，不知去向
只会盯着那些事物在傍晚里飞
树叶像孤帆般飘落，飞成远影
我想宿醉，想在黄昏拥有一些思绪
我还想把海伦的美留给凌晨怀念
然后在啤酒的泡沫里聚散依依
与此同时，我发现所有事物都还在
包括这个夜，包括怎么去夜里
想好了怎么去对话，独语有些难
美人背上也许可以题字
但偏偏把诗句丢在酒杯里
世界并不等于零，只有此刻才是零
只有灯下的美才叫美
只有盛满夏天的云才叫云
尘埃虽然落定，却是颤抖的存在
我把珊瑚的两片笑唇合出一条余晖
让世界归零，让那座海洋也归零
傍晚的许多事物就是一场聚散
那就随着她的忧伤跌入暗河
明日一定会有罂粟之风寻找踏空
浮于忘川的那些话，还会在我的膝头么
花朵一零落，就无所谓尘泥
就像人活着最终总要等待黄昏
我记得少年时代在河边给伙伴们讲故事
那时还真不知道有什么孤独的春夜
所有的不朽都是空载，都是幻觉
只有把心里的截句留下，才是回忆
所有事物都是我的曾经或许途经
我想忍冬或者忍夏一定是绝妙的
可以让美残忍，让爱不忍，让恨容忍
什么是“好到一分，则忆君一分”
那双深到井底的眼睛还在说着往事
回忆总被认为不朽，其实不过是遇见
没有什么可以在此刻被称作永恒
如同一道命题生生扔进火里
只能照亮斜阳，再挤出一网梦
捕获一堆关键词，说出一种虚实——
傍晚时分，有很多事物在飞
2019.7.28
元宵雨
元宵雨下得那么轻，不觉得疼痛
门缝有光的颤动，黑暗变成了风
灵魂的行装简洁，焦虑地拐弯远去
游灯是一生的行程，像一只蝴蝶飞过
把声音刻在空气里，记住暗哑的书写
乡思寸寸，今夜我是一柱风的朝圣者
星辰日月和人间烟火只打开一种味道
我就把一打沉醉的道理，送给了雨
所有的愿望都被悬挂着，说吧这雨
垂落下来的，还有夜的小酒窝
2019.2.19
三月，走在一条雨巷
雨倒下时，我的傲慢就开始了
为想象的欲望放下自己的喘息
放下眼前这条比路更远的路
我双腿荡漾般叉开，剪出一截望断
就像春天不需要任何颂词
甚至不需要对它加以任何比喻
博尔赫斯的客人回来了，我认识他
他出没在这条雨巷里，有些伤
从一本书里迎接他，我猜想一个理由
如果梦够长，我会用一段再见
去收拢他思想里的所有尘烟
既想得到它，又想尽快把它忘记
没有什么是夜晚惹不起的
除了我的那一本日记的片断
我是个有着黑色影子的人
但我很久没见到自己的影子了
生命不停地在镂空，像雨巷里
那一道道挣扎着张开的门窗
走过来走过去，每一块石板都在回忆
有时不是我在走路，而是在活着
我想所有的雨丝都会认识我
牵我回家，濯洗一遍三月的风
2019.3.1
那时春末
时间总是比青草多了些日子归来
我的草坪好像也比去年多了些皱褶
地铁二号线为什么比一号线多了一号
地铁上两个老人缩在那里对视
他们的眼神总会带走一些出站的人
就像春天总是带走许多人的眼神
我和春天都有一颗纠结的心
似乎过了几秒钟就像过了几十年
我知道有一截时间里住着一段私语
有人问我那一泡“溪谷留香”还在么
她想用一盒“素心兰”跟我换茶
我说到了春末，岩茶安静得仿佛遗产
话都说到天上去了，天上有大风
却没有谁会刻意逃离一座春天
只有鹿会知道那片村庄的心事
茶一定是一段漫长的故事
它的命运史落在了草木之间
有个叫芳的姑娘想唤醒它的昨天
我是一个喜欢独坐喜欢观落日的人
一泡茶就会抬高我内心的空寂
春末十四行，莫衷一是的总有几句
有时候真想写几句话给一片茶叶
记录下它是怎样如我一般混迹人间
我就会让浮尘覆盖我的一些企图
如果时间能将我的未知趋于澄澈
我一定记住那时春末原来如此宁静
就像一转过门扉，我就明白我的迷执
2019.4.27
四月
我是被四月养大的，身体里
有一株马蹄甲，饮着剔透的日子
就像风拥抱住了另一座风
我退回唐朝，寻找路过的那个客栈
四月永远是不醉的，一杯酒
可以拯救一片浓如夜色的琥珀
有人用风声朗读我的诗作
那双阅读清晨的眼睛，读到了夏天
雨水并不宽泛，光影在叶片移动
半身镜被削下一截空白，有词语沉入
将一盏茶从甘喝到涩，我才明白
四月的深处，还藏着我的许多遗忘
如果琐碎能够凑成一袭日月
我会拿诗句去喂养我亘古的在场
那时，坐在风里静静地听着马蹄甲
把我所有的日记都改为一种“致”
2018.4.4
消夏，听雨说
土台风缔造了一个假的秋天
风的呼吸很安静了，雨却有些热闹
我开始证明自己是一棵无冕的树
那些氤氲反复发作，让我有许多错觉
这个盛夏有人跑到西伯利亚去诉说
我在等待一场雨，一场消夏的雨
就像我葛优躺的姿势永远不想改变
任何一种轻挪，都可能让雨错过
每一滴雨都是清凉的笺注
春天时，我曾信仰过一批檐下之水
它们不容我轻慢天上任何一朵云
尽管摩挲不到，但我依然望而不生畏
夏天很拥挤，不会那么急就要回笼
我断定有一些雨还在等候上车
我陪着它慢慢倾诉，有些从容不迫
直至卸掉某个朝代，安顿好雨的语言
有雨敲窗。一颗城市的心会被敲碎
变成一堆模糊的絮语，像水墨皴法
插满羽毛的石头一定是雨的陷阱
有些事物渐渐枯萎，然而雨道不孤
那好吧，今夜你就下雨，再下大点
我不是在雨中，就是在追雨的路上
林中小路如此陌生，我会抢走十座河床
然后拉你下水，再听一回倾盆的伏击
2018.8.26
我的五月简史
五月，我乘坐一滴水跑满世界
时间被裁剪成纸质的形状
就像叶的飘零，只带走一颗鸟声
我一个个鸟笼地放鸟，滑过
多少双热望的眼睛。我有些迷乱
年轻在记忆里一定很宽阔
他们的时间是用来消瘦的
我却挣扎出一种原野，去填满四季
这张脸庞还能稀释什么样的过往
握住多雨的季节，像握住一座陌生人
我只抓住其中的一滴，就被放浪
不是所有的来到或离开都是清晰的
寂静不断被捋直，欲望渐渐发黄
我手撕过一张陡峭的夜，发现隐秘
有一千只鸟正在哺乳，剧情撩人
五月就要过去，我在哪里
我甚至忘记了自己要到哪里去
矜持终归是没有重量的，只有泛滥
当海德格尔说“语词如花”时，我想起
一架赶夜的竖琴，藏着古希腊的智慧
我不敢拨动它，因为我的欲望还很小
我知道云朵和雨滴没有距离
一切的走失都会爬回我的身体
我身体里有一片狼藉的战场
被日子咬过的，一定是充血的茶
五月，风在雨里折叠成骨感的消息
我把脱落的记忆压成谶语
为了一点微息。凝神。静谧
我的理想抱不起一条水，却能
抱起一道薄弱，然后以一杯水的沸腾
消解夺目的慵懒，让日子吃水更深
2019.5.28
离场兼寄屈原
你只是纵身一跃，汨罗江就顺势倒下
直到五月五，才把你和酒壶一起捞出
青蒲和雄黄都变成问号，问天问楚问秦王
“离骚”原来就是离场，昨夜的梦早已脱臼
楚国像一个被锯掉的词，一路爬满蚂蚁
它们在搬运王朝的背影。你最终只能用
江水洗去身世，向芦苇深处预约死期
然后以一苇渡江的姿势，剪断你的沿途
千百年来，你不断加重龙舟的心事
龙舟其实是虚无的，它只能退回遥远
越变越窄的历史，处处中伤雨水的表情
等到某一页长出喉结，节骨眼也就到了
突然想起有一粒粽子还没开苞，就被
花千骨埋入秦王的枕头，留下一声绝响
后世的虞美人再也不唱《后庭花》了
一抱琵琶，一定会比楚歌更加悲怆么
端午是江河的一曲倒悬，美需要忍住
从初一到初五，日子吃水越来越深
九歌在楚天问在心，寄存在岸边的那个王
再也无法回头看你一眼，因为雨来了
2019.6.6
端午再寄屈原
那一刻，汨罗江水倒流了么
问天问地，你一次次叩问自己
什么是举世皆浊我独清
什么是众人皆醉我独醒
你终于不醒。渐行渐远渐无书
沧浪之水浊兮，可以濯我足
千古死结。所有动作都是无梦的动作
你开始一种真正的水中流浪
你也开始一次折断桅杆的壮举
失败的季节，你虚构了一个端午
然后再预设立场，抱紧落难的水
什么是不沉？天问如此惊艳
你以迁客的仪式完成了水的超度
把死后的那一叶龙舟，划出静止
太阳记录了这一场孤零零的飞行
我贫困的目光停留在长满鱼骨的沙滩
其实，那里是灵魂碎片最后的牧场
不断梳理出各种遗忘，还有各种哲学
汨罗江没有变色，直接溶入我的茶杯
恐美人之迟暮，像我九岁时的遐想
我开始分辨那道光洒下的使命
有个单薄的秘密，跟随着浪花跳水
我该送你一盏渔火，照亮离骚和九歌
黄昏接连被撞碎，自由无迹可寻
逮住一只锋利的水鸟让目光偷渡
刺探那片陡峭的隐私，然后隐身而去
英雄还气短么？古典主义一直在奔跑
诗还在，远方却永远搁浅在远方
最后一个音符消失的地方，靴子落地
年年端午，江河会为你吐气还魂
2019.6.6
汛期
雨，下了一夜哲学
断断续续的对话，语言不断遗失
在城市，雨是下不完的乡愁和牵挂
一只青花瓷无法盛满
也无法将它举过初夏
在汛期里冥想，也许就是一种活着
水太久，握不住一出不想谢幕的剧情
只有另外的不朽在敲击着《水经注》
有普渡之心有聚散之形还有历史的裂痕
这个时候只能与雨水交谈，甚至越过呼吸
雨刮器不住地摆头，驱赶的何止漫漶
有一滴海，在宽阔的时间里汹涌
想救赎所有的话语，再将它耗尽
完整的流淌是这个世界唯一的理由
就像水是流动的身体，一直蹲守在低处
雨不留客，只在眼睛里隐匿着撒野
过去的并没有过去，它还活在今天
视野如此之高，高过所有的仰望
有一个词正被雨撞开，叫做“倾泻”
倾泻是咬住嘴唇的酒，看似一动不动
一动不动的倾泻，才是天地间真正的倾泻
此刻，有人在雨中与怀旧对饮
漫不经心的遇见，其实就是遭遇
说一段落雨煮酒的往事给谁听
再把河滩的一部分雕刻成流动的诗
流动并非只是河的形式，它需要感伤
即便干涸了，也是那种被挥霍过的美
突然发现，雨丝垂挂的样子像指针
无论是否停摆，汛期就在那里
假如时间再长一些，雨会撞见更多的遇见
2019.6.3
“暑”不可耐
刚写完一首不太热的诗，句子就点燃了
每一个笔划都像火柴棍，一擦就火
这个夏日已经“暑”不可耐
天空不存在了，大地愈发深疼
即便有风跑进我的诗里，也变成撕咬
我实在是无力反击，唯有深夜
是可以亲昵的部分，但很快天又亮了
如果水不能粉碎石头，汗水则可以
三伏天我有五个心脏，轮番喘气
我的呼吸是湛蓝色的，像烟圈
一言不发的云盘旋在石窟里
熬成一丛珊瑚，暗示所有热的意义
为什么阴影不能拒绝白天的白
为什么不能把最后一个烈日掐掉
整个夏天，几乎每天我都和光一起醒来
把眼镜的雾气擦干，等待十座风声
滴血的太阳其实是夜里节操的残骸
被炽热的爱情挤得变形，只剩下骷髅
我也只能闷哼几声，仿佛误入草丛
接受一场枯萎的缠绕，然后被肢解
汗滴早已变作子弹，随时喷射而出
南方有嘉木，但注定充满噼啪的日子
像着火的葵盘，盛着两颗发烫的乳房
“暑”不可耐，要让大地疼得更深一些么
我知道没有人想做个叹息的天使
虞美人只能一步步迎向烈日的乱箭
像燧石取火，让它们镶嵌住那道锁骨窝
我却像个爱江山的人，处处笼络月光
死也就死了，爱则不忍去爱
那么就让我这蜉蝣般的生命，抛入断崖
然后甩下短发三千，在暴晒中出浴
2018.7.31
推敲一座火炉
不可思议的七月。我在寻找热
寻找那座曾经的火炉，可是没有
今年的天空一直在高谈阔论
仿佛十万枚烈日都陷入坐忘
顾不得远方城市的沧桑。其实
远的已经沉沦，近的不在眼前
我只想把时间杀死，让八月消失
我想九月一定像我喂养的小湖
会把沿堤而行的那副蹙眉沉入水底
有人在推敲人间，我却在推敲火炉
此时北方正在冒汗，乃至洪水泛滥
北方所有的行为都显得异常仓促
连落日也在承受不安，颤栗下坠
眼前飞来一只北方的蚊子
伏于书桌，像一件烤焦的炭画
没人去收拾残局，我要把事物分开
然后躲进一场独奏，弄出点声响
这座城市开始丢弃火炉的美誉
留给需要过冬的诸神。此刻真想买醉
想让骨骼发出剑一般的呼啸
南方的雨不断地被请安，被推敲
“玛莉亚”台风留下的半只汉陶
有呼吸在起伏。我不习惯于打理
只热衷于推敲，包括推敲我的诗
把每一个字符都砸进深夜，砸进青石
今年的七月简单得像过路的空气
我无端地忽略了那座风和那片雨
我要把火炉和那只汉陶分辨出韵脚
推敲出一盘情绪，给长安和黄土高坡
榕树下有我的马匹，伸长着脖子
我需要它的一声长啸，揳入诗行
今夜我要把无限事分开，回到我的从前
从前的夏日不会讨价还价，不会食言
就像爱与被爱，像身体和语言碰撞
这个七月也许不太热，但八月还要来
2018.7.24
一个人的初秋
感觉是到了初秋，我四处寻找风
风就坐在阳台上恭候我，守口如瓶
我有些孤独，只注视楼下的树
一个人的初秋原来如此清瘦
我的诗留下最后一首
在纸上盗取秋的风骨，折叠起天空
盛夏煮熟每一粒尘埃，不会再逗留了
我不在乎哪一片雨会辜负了光阴
也不在乎哪一条光线会忽略了我
初秋，我以一个过客的身份路过
准备涉足我的远方，以及我的雨后
虽然没有一骑绝尘，但是比风跑得快
2018.9.2
白露
牵一滴露水在我诗里，白而清晰
白露一定是秋天的即兴，以及迷恋
为了这个日子我守了一夜的诗
包括向杜甫致敬，把李白暂时藏在身后
其实到了中年，我才读懂杜甫
那句“露从今夜白”带走残月
我等待它的归来，看它清瘦的影子
我一直想把体内的光挤出一点
让今夜陷得更深，哪怕有些弯曲
刷白那些晚露，召回身体的意志
如残月离去，把生活中的坏事丢掉
露水归来，穿过的秋天还不够深
里程不在这里，而在岁月的那一头
就像比才用无名的音符，敲击卡门
2018.9.8
七夕抖音
七夕是个形容词，附会了一群男女
就像黄昏时我总会想起一些人
他们都悬着思想的吊坠走近我
把疯了的尼采和梵高再折磨一次
用海子的诗去填补月牙的另一部分
有人将声音轻轻一提
就认识了另外的一个人，我却不能
我总是侧身而过，看天空无端卸下一块
我想在今夜认识脚下的尘土
它其实就是时间刻出的无名的哲学
世间任何的事都是一堆尘事
比如七夕温润的脸以及唇
一切都像汽车追尾，像树枝的词语乱颤
就连水面也显得异常性感
让我记不住自己是从哪里游来
风过于强劲，变得有些倾斜
我抓不住七夕的任何一个词汇
在寻找那颗吻我一念的星辰的路上
我丢失了两行注目和一行想象
七夕对我已经很遥远了，变成遥祝
只有这几句歪诗还在忽悠我
我想忘掉天空，忘掉七夕这个形容词
独自摇晃，重整一下欲望的天平
把自己摇成一段无法播放的抖音
2018.8.16七夕前夕
我的十一月
题记：1998年11月26日，我从一个科研机构调入一家杂志社。
二十年前的今天，我把十一月搬入
我的中年。那个季节没有花环
没有宣扬，日子依然很静寂，有
那么多个我，过去的我那天的我
还有未来的我，涟漪般散开
我是个送页码的人，手里拽着标题
把所有摘要和关键词都当作眼神
圈养在一座楼里，我推敲我的灵魂
开始咀嚼、编排一堆深奥的词语
每一个标点都在数落我，点击
我尚未抵达的域，包括绝尘的深处
我是被文字放牧在荒野的羊羔
啃着一片存在主义和后现代的草
走在阳光裸露的小径上，那一天
我掰碎一些时光用来泡茶，然后
挥一挥袖子，在文字里点燃
流水以及所有的遗忘，记得那天
我没有留下什么响亮的诗句，只有
两行日记，见证了我蒙尘的拐弯
2018.11.26
冬至
冬至不搓汤圆，只搓人生
这辈子，一直在搓来搓去
总搓不圆自己，就被扔下水
沸腾，却半生不熟，流了一地时光
转身抱一本金庸小说
把年龄挂在树上，逼退身后的暗影
吊起这一颗搓不圆的脑袋
想想还有几根侠骨，禁得揉搓
2017.12.22
元旦
一盏红酒似醒未醒，处女般
完成了去年和今年的交杯
“庆祝”其实是两个不太有用的字眼
就像天亮了月亮还高挂在天上
年底的盘点是冬天的宿命
太早接近春天，我有些惶恐
去年的笔记本只记录了三行
一行心情、一行交代还有一行劣迹
记忆被我毫不客气地忘却
回不到昨天，那么就站在今天
这个有风的清晨该往哪儿挪移
只有早醒的鸟鸣在伴奏我的脚步
2018.1.1改于塔斯马尼亚·朗赛斯顿
小寒的潜藏
阴了这么多日，才明白小寒原来是暗的
欲念总是被雾霾浇灌的，方向很湿
可以把某些心跳再加速么？问风
不安的残酒，藏着不安的时日
被一位爷生吞活剥进难移的秉性
就像茶桌上的伤痕，被茶水供养着
灵魂的重量正在递减，谁在扮演我
夜把夜都过完了，才告诉我已经天亮
把一部分夜引入歧途，我只能读我的书
夜不过是一种幻像，疼是无法共享的
那些过往的美好还是过眼云烟么
任何的遗失，其实就是一场仪式而已
2019.1.5
小年
小年是一粒失眠的露珠，
站在岁末的草叶上，
像一滴风，卷走旧岁的情欲。
夜冷得烂醉，马路都痩了，
我踽踽独行，车灯老在发情，
高楼把夜幕打翻在地，
我拣起一片，湿了满身。
夜的眼，一路听风啁啾，
身边有过年的脚印在跑，
路灯一盏一盏地辞退身后。
那个茶艺居弯着三两人影，
茶，正在衔走一堆落寞；
我一头撞入，一个杯盖落地，
吵醒我的诗句，裂了数行词。
诗有点痛，小年却不疼，
祭灶的烛光摇曳了数千年。
去年那张灶神，还在护佑
我针尖上的那点满足，
以及我没有做完的梦。
流星已经不璀璨了，
我准备选择年夜的闪电。
黄昏不停擦亮我的前额，
岁月像一把锁，一打开，
咬不住我满腹的忧愁。
过年，过年，等待明年，
记住那天对妈祖的顶礼膜拜；
把往日轻轻掐掉，
然后变道，爬向春天正轨。
2018.2.8
被偷拍的时间
香榭丽舍让巴黎忘记时间
就像眼前的大学路
有咸咸的海风让我驻足
偷拍一回时间吧，其实很短
其实想在那里停留更久
让起泡酒淹没眼角的飞行
灯光昏黄，有嫩芽抽出
没有法国梧桐，只有木棉
一起被拍进时间
半句慵懒的话刚出口
花就落在头顶，白光一闪
这是时间的形状么
纷纷钻入我的镜头，像
一次又一次碰杯
咔嚓咔嚓地响
2018.3.31
日出过江
日头很大的时候我过江
太阳茂密，掩盖了一座桥的意象
我不断更换词组，想找回初衷
下了这么多天的雨没有任何补白
不知道该把衣服晾在何处
到处是丢失的灵魂密码
经过高架桥时我突然想起句子
似乎该贴一枚邮票寄给某人
因为我熟悉的那个人已经不见
就像大海一转身，就一去不复返
2018.9.2
牧神午后
这不是我的诗题，它属于德彪西
音乐在振翅，我渴望这种样子
纪念音乐就像纪念我的每一个日子
我一个人，躺在午后让音乐捡拾
我喜欢的每一刻都是我的
不光是音乐，还有那种自由和自在
雨怎么说我根本就没有听见
但我深信身后会有一丝温暖的影子
音乐的深处一定是牧神的深处
就像一棵树是从另一棵树长出来的
如果我是乐谱，我会举起某个指尖
点击其中的任何一个音符
为那一个牧神指路，飞出我的村庄
2018.9.2
斜阳系缆
傍晚。闽江桥上看到的水面
有着新婚之夜铺床的感觉
一条小船被系在落日下面
如同爱人在枕边撒出的语言
在余晖熄灭时间之前
我必须把那些话语捡起
让黄昏磨成眼里的薄霜
去卸下明日熟稔的酷热
坚硬的水流正在反驳夕阳
我用目光擦拭起皱的江心
我突然看到自己的倒影
像是一条还没过气的小鱼
被人钓起，涂上许多珊瑚云
但我大体是平静的，因为
我是我的药方，拯救我的垂老
我更是我的一个世界。爱人
我有一颗羡鱼的心
摘下的苹果不能回到枝头
我却一定能重返我的水中
2018.7.27
一夜之间
一夜之间，我埋葬了我青涩的岁月
像一个枯坐在屋顶听鸽哨的少年
冷么？偷偷地问了自己一声，风
就跑了，光阴的尖啸在头顶缓缓拖行
履历已经面目全非，那根骨头还在
读着穆旦，在言语照亮的世界里还魂
人生是一道被抬起的凛冽，漂到无边
我在跟谁对话？要么撒野要么破风
风的笑点很低，经不起我的逗弄
就连拼音也是凉爽的，我用它记日记
设置一种故事场景，泛滥一条有道的河
生活总要先于曙色，因为纯粹而平静
我喜欢有思想的诗句，常常入侵其中
像一只沉默的蚁，嗅着云的潮湿
某日我四处寻找染发剂，想油漆鬓发
这个汹涌的秘密总是被梦呓暗示
心还要更静一些，我才能感觉远方
我的记忆可能会摧毁历史的某个暗角
但一定不会摧毁美，包括向神靠近
另一个所在，便是我未成形的光
我相信光是可以拐弯的，但不能被诱拐
就像言语走到尽头，只能自己跨过边界
人生总有一些拐点是由黑暗派生的
反抗绝望，一定是鲁迅赐给我们的生
天气薄凉命运薄凉也许梦不会凉
一夜之间，只有大地能够对付沉寂
内心的风景无论怎样被风吹破
记得那一片尘埃，就是记住了自己
2018.12.2
夜晚的思想
雾霭哼着广场舞的冥想
暗香浮动在一个人的黄昏
世界张开毛孔，一任鸡血
夜晚的语言模糊，但魂魄清醒
如果表象能凌空翻转成思想
今夜的星座、路和尘埃就是宗教
视觉因此简单，疲劳愈见复杂
竭力歌唱的生命总是被嘈杂允诺
只剩下一副飘渺的灵魂，属于夜晚
有一万种迟疑，原来在生存之外
2019.2.19
今夜，只等一支爵士
沙坡尾构造大学路的风，一直被照亮
女博士陪着，游荡出一路远年的记忆
找不到那家卖过《家》的旧书店
只好把呼吸寄存在那儿，等待明天
今夜，没有一种迷失可以被终结
抬脚撞进一家满是玻璃的小酒吧
煮酒，月光像电影默片那样昏暗
接下来的情节一定会很浪漫么
未央的歌不断压迫着我的名字
听见海的呼喊，让我踩在魏晋之上
酒，持续坚持它的意志进入血液
女博士用如风过耳的指尖说着故事
能相信这是一出提前降临的剧情么
在这里游种般植入，或者是退隐
声音覆盖着声音，重叠，并且摇晃
却始终听不到一节爵士绕过我的臂弯
有谁在这时带着圆号走向夜的眼
我留下唯一的痕迹就是目击
尽管满墙涂着一万年以后的情欲
我也无法解释女博士脸上的绯红
卸下影子，时间渐渐慢了下来
酒也喝得很慢很慢，像那朵暗香
闭上眼，光的嘴唇逼近思维的触角
一条史前的鱼，游入我的高脚杯
气温刚好，酒色适中，罂粟般碾过
所有耳目都谱出蜂鸟深信不疑的音符
诗句沉溺着比树影还要固执的沉默
没有歌词在等我，其实我是在等爵士
其实只要一支爵士，我就会被击中
就会像那一片被时光掩埋的楼兰残纸
女博士的碰杯潜伏着一种夜的简单
我想明早她会从杯里倾出今夜的复杂
2018.3.27
午夜，我想切割某些语言
1
英语、法语和日语都是移植到厦大的血统
有人蹲在脱臼的时间里，等待导师的手术
2
把逻辑重音浮在每一种语调的高处
一条玫瑰小径上有十座风等待汉语诱拐
3
海风一直跟踪语言，包括气数和思想
昨夜的唇早就被清晨撬开，一切如期而至
4
时间之外，我想在午夜切割某些语言
就像倾酒时，让树叶去砸伤或切割血液
5
其实，语言的静脉里有酒神和日神的键盘
敲击一声，所有的语法都会升空偷窥
6
那一夜，我担心和外国语一照面就会熄火
结果我在爵士第十四章里找到语言的空
7
法语里没有秘密，只有香奈儿和兰蔻
英语里剑桥在叫喊，新干线在日语里喘息
8
英语会告诉我，法语和日语也会告诉我
我从裤袋里掏出汉语，声音碎裂一地
9
夜的面孔过早地陶醉，还能守住诗意么
那一杯咖啡撩拨着混沌般的三维空间
10
刚走进记忆，我的诗句就已经受孕
风跑了，外国语的世界比午夜还要妩媚
2018.10.23
光阴
似乎相识很久了，匆匆那年
有时只是瞬看看是否间，从未疲惫和超越
一曲《长恨歌》坚硬地啃噬光阴
你的绽放和我的凋零，能够同频么
你在不远处，静坐成一道风景
我的失眠最终消灭了一场梦
像一座隐形的山峦，但很真实
童心未泯的云朵，熏染时光
舞步的柔曼总是让我着迷
经过那里，我就变成一个重音
被尘世雕刻的永远是光阴
可以刻上我，再把我轻轻抹去
2019.7.20
女孩子捋头发的间隙
女孩子捋头发的间隙，我听见
风声了。白色衬衣那条黑色飘带
吵醒一个炎热的下午，甚至眼神
风在逆行，捆绑那些温暖的人和事
我把自己坠毁在一片倒悬的暗影里
为一朵花的命，积攒毒酒和利刃
然后裹挟一句唐诗扬长而去
开花是辛苦的，为了不过早的落果
假如能够冻结一个花季，纵然
日子融化了，也要守住这一场承诺
捋头发的女孩子，请把间隙留给我
我会在那里种植一些诗句以及夜
飘落的夜即便无常也会有星星点灯
喊一声“永远”，就走向过路的无边
还有一望无际的尘土，正在被马扬起
女孩子捋头发的间隙，我想保存一点文化
我想把一座山和一条河的乳名交给日出
那一根被泪水凝固的蜡烛不会歇息
就像一个人走在旷野，风吹不动裙裾
在雷雨到达之前我必须收好阳光
同时收好凌乱了一路的文化
我把天空的眼帘托付给一只亲爱的麻雀
让它放下身段，搀扶起一种宿命
我差不多用一天时间写了这首诗
女孩子捋头发的姿势一直没有改变
流水那么美好，为什么要半路停顿
那就多看看路边的影子，掐掉夏天
实际上我是在虚构一只木鱼
让它敲碎黄昏，一片一片嵌入墙头
在一座钟楼的窗户我听见蚂蚁的表情
比沙漏的叫声更加惊艳，像樱花的独白
生活的片断原来就蛰伏在边缘与别处
那就让匍匐满地的灰，轻轻陷入
像玻璃那样的阳光。再种植一些精神
除了游移，还有什么空气可以留住
女孩子捋头发的间隙，天空正在割开
2018.6.27
一天的楼梯
整整一天，我上下楼梯许多趟
楼梯是我身体里的某个器官
一级一级呼吸，喘气，直至冒汗
我觉得有些累，为什么不能变成鸟
把每一道喘息都喊成一颗鸟鸣
然后坐在那里倾听，尽管声音里有锈迹
其实我挺珍惜这一天里的每一秒
哪怕沉溺了，我也知道该停在哪一级
我会告诉我的朋友，今天我不会刮风
楼梯很宽容地任我爬上爬下
我像逐鹿中原，在这座楼里做事
一件一件，把一秒钟狠命地拉长
到喝茶的时候，我明白我的认知论
水总是一级一级地填入器官
它跑得比风快，只留下一声咕噜
有几次，我是两级并成一级上下
任何复杂的事情都能如此简单地做
该忽略的就得忽略，比如我的忙
水一道，楼梯一道，我的疑问一道
上上下下一定就是人生的选择么
我等着夏日里有一道风穿过身体
这一天的楼梯被我翻阅许多遍
我的脚印很锋利，一定会撕完这本书
因为上下一级楼梯，就得撕去一页
2018.8.13
“二十岁”生日
这个“二十岁”肯定是我的秘密
前头四十年记录了太多的平仄
那一年，一片云的叫声滚过我的河
只洒下一滴，我就义无反顾了
天空微凉或是薄凉，都只有远和近
我突然就喜欢上一只残缺的陶罐
一口气把我的河喝成了一杯老酒
阳光不断存进我的身体，像风吹灯
我通过云的影子找到我的日记
还是那个熟悉的词：调动、调动
出门时我踩到一片落叶，闷声不响
那天，我双眼紧闭呆坐在落日里
喊不住一丝风的脚步，恍惚刚出世
含着一柱认知论的奶瓶，狠命地吸
2018.12.2
明天的地铁
我知道三月里二号线还在试运行
所以，我在等待一枚车票
地下那条路的延伸纯属于搬动
它只是时间的混合以及送达
什么时候可以把自己赶出车票
我的期待可能会长出阴谋
然后去找出风的第七个出口
地底下没有阳光可以驱赶露珠
也没有什么虚无主义可以掀开眼皮
如果我的诗歌能够擦拭轨道
那一定是我正在走向我的名词
每天我都用眼神刷新门口的地铁站
再放一只杯子装满免费的呼吸
有一种力量会突然挣脱身体悄然出走
不管怎样，明日一定是可以轻易跨越之物
明天的地铁是我在高处的俯视
等得太久，会不会让人怀疑等待的意义
低处的某些事物，可以治愈我的不安
但也可以被我忘得一干二净
我在三月里看见了一种蜿蜒
哦，鼓山在前，旗山在后
我准备抱一本费尔南多的书
去翻开一个人可以看到的远方
2019.3.1
留痕一日
一只来自民国的蝴蝶飞来
像一个孩子在河堤上奔跑
它已经被风吹得很瘦了
摇晃着我的茶盅
白色的女孩，在水里
在我的视界。这一日
只有它为我留痕
为我带来御风的释义
我端着一个故事
在杯里。雨还在下
2019.1.13
驻足十秒钟
只给你十秒钟
目光就可能变得迷离
该看的都看了
看不到那是你的事——
楼下一辆小轮子缓缓驰过
我看它像麦穗在跑
拖着无数根麦芒
十秒内我就想起一句诗
——蝴蝶是飞呢还是在飞
2019.1.13
有一种风情你无法抵达
秋风有点萧瑟，有人警告我
你头发长了，虽然所剩无几
我总觉得那东西未经凿透就熟了
涂几条光线也许会茂密些
然后添上一纸扉页
这样去翻阅就不至于唐突
该不该提把屠刀去砍杀一番
结果被镜子生生教训一顿
有一种风情你永远无法抵达
这个世界还有什么何曾不朽
除了面具，就是入秋后的飘落
2018.9.
杨健民
福建仙游人，毕业于厦门大学中文系。历任福建社科院《福建论坛》副总编辑、文学研究所研究员。1998年底调任东南学术杂志社副总编辑、总编辑、社长，现任执行总编辑，研究员（二级）。获国务院政府特殊津贴，被福建省委、省政府授予首届“福建省文化名家”和“福建省优秀人才”称号，福建省首批“四个一批”人才。1985年获“全国新长征突击手”称号，2002年获“全国五一劳动奖章”，2003年获“福建省先进工作者”。2008年获“华东地区优秀期刊工作者”，2019年1月被中国期刊协会授予“从事期刊工作30年”证书。中国作家协会会员，福建省美学学会会长，福建省期刊协会副会长，福建省茶产业研究会常务副会长。历任厦门大学、福建师范大学、华侨大学等高校硕士生、博士生论文答辩委员会主席，集美大学、温州大学、福建工程学院讲座和客座教授。曾在《中国社会科学》《文学评论》《新华文摘》等发表学术论文几十篇，两次获福建省社会科学优秀成果二等奖，两次承担国家社科基金项目，数次承担福建省社科基金课题。出版主要著作有：《艺术感觉论》（国家社科基金）《批评的批评》（国家社科基金）《中国古代梦文化史》《思想的边界》《茅盾早期文学思想》《散文经典》《贤谋写意》《健民读书》《健民短语》《拐弯的光》《一个人的风》《傍晚的和声》等。
村长
那些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