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水还是家乡水,
穿衣还是土布衣;
吃饭还是家常饭,
相知还是结发妻。
当一缕线从土著织女手中如水流出,当一条深棕色纯棉土布在静美的壮乡灿然晾起,空气中散发着棉花和蓝靛特有的清香,这是乡村美丽的图景。
黄咪利留存的蓝靛土布。蓝炳培 摄
土布又称老布、粗布,是用植物纤维如棉花等先纺线再织布的布料,流行于武宣当地的全棉手工纺织工艺,距今约有300年历史,无确切文字记录,其传承方式为口传心授,世代相传。上世纪50年代,当地农家中随处可见妇女织布身影。乡村土布没有过于华丽的颜色,却有温和的质地,一纹一路蕴含着母辈的辛勤和汗水,一针一线彰显着她们的智慧和匠心。春去秋来,她们把青春织进岁月,把丝丝情爱织进老布,记录着儿女成长的足迹,浸染岁月的静美。近日,笔者在武宣县通挽镇尚黄村102岁老人黄咪利家里看到那散发魅力的土布,那是老人在上世纪50年代织的。当年小儿子黄俊安(现年59岁)结婚时,老人分给他5匹土布,至今仍完好保存。当他从柜子里拿出一个布包,打开时,土布让在场者投以惊诧的目光,无不感叹:“久处深闺人未识”,珍藏半个世纪的土布,依旧亮泽如新,熠熠生辉,尚存几分神秘的意趣。大家在赞叹民间工艺神奇的同时,不敢相信这样平整亮泽的土布竟出自面前这位一脸皱褶两手粗糙的老妪。黄咪利说,那个年代贫苦,白天下地干活,晚上忙着织布,每天昼夜不停,只有穿上新衣时才会感到快乐。
黄咪利近照。蓝炳培 摄
“过去,土布衣服被壮家人视为最好的服饰,不论婚嫁,新郎新娘都以穿蓝黑衣服为荣。”黄咪利说,如果路上看见一群女人穿着美艳的蓝靛色衣服,撑着黑伞,摇曳生姿,那准是附近有人结婚。可以说,土布衣服作为传统服饰,也颇有现代的时尚潮流,轻松应对各种场合。小儿媳黄美兰(现年57岁)说,家婆一生育有2男1女,几个孩子先后结了婚,每个女儿和儿媳结婚时都分到5条老布,作为婚礼和嫁妆。上世纪六七十年代,街上没有布店,当地人都穿着土布衣服,但黄俊安俩公婆二人始终不舍得拿土布缝衣,便一直压在箱底保留至今。前段时间,有人上门高价收购,但被他们拒绝了。充足的日照、丰沛的水源决定这片古老的土地能否生长出优质的棉花。春棉日照时间长,棉绒大朵,花絮长。由于春棉不够穿戴使用,还要夏初种些麦茬棉花,也叫晚花,但因生长周期短,棉绒小,花絮也短,质量不如春棉。在棉花收获季,农妇会在最短的时间里兼顾其他农活,完成采摘、晒干、去杂的工作,最后用老式脚踏脱籽机把棉籽脱离成皮棉,用弹花机把皮棉弹松。农家妇女有采摘棉花的喜悦,也有轧花弹花时满身满眼鼻子被花絮呛人的烦恼。壮族织布机构造相对复杂,它用上好的杉木做主料,做成一个约1米宽、2米长的矩形木架子,分别由机头、搅布圆轴、机撑子、扣、推挡、双脚踏板、背拉带、连动杆等部件组成。凡是家境好些的,织布机是必备的家具之一,如同犁耙牛车一般。
当年流行于通挽镇的木制织布机 ,简陋而神奇。蓝炳培 摄
土布由木织布机一梭一梭精心编织而成,从一缕缕棉芯到一匹匹土布,再到人们身上穿的衣裳,工艺极其复杂。从采棉纺线到上机织布,要经轧花、弹花、纺线、打线、落线、经线、刷线、闯杼、吊机子、织布等大大小小几十道工序,每套又衍生不少小工序。木架织布机结构看似简单,却多少有些神秘莫测,让人难以想象如此简单的机械在经过织布人灵巧的操作之后,竟能将千丝万缕的棉纱线织成平整结实的土布。过去,当地拥有织布机的农户,主妇一有闲空就纺纱织布,延续着中国农耕社会里“男耕女织”的生活习俗。黄咪利回忆,传统的土布纺织技术用“通经贯纬”的方式,纬线从头到尾全部贯穿在经线中,通过纬线在经线间织成。织布的传统姿势是坐姿,手舞足蹈腰俯靠,非手脚灵活者不能胜任。有人认为织布是上下左右前俯后仰全身运动,直接活动脊柱中枢神经,有利身心健康,因而终身织布的妇人大多长寿。
织妇在表演访纱。蓝炳培 摄
每天工前饭后,农妇将蓬松的棉花搓成手指般粗细、七八寸长的绒条,再把棉芯尖端的丝头缠绕在纺车的锭轴芯上,右手握着车轮手柄均匀地转动,左手捻着棉花线不断向身侧舒展,随着纺车不停地转动,棉线从手中均匀地抽出,细如丝绢,轻若烟云。由于织布需要大量的纱线,因此,纺线的工作量是巨大的,人们常常是夜以继日,一灯如豆下苦纺积攒。吱吱呀呀的纺车声,成了儿时隽永的摇篮曲。当所需纱线备足之后,上机时,需要邀请左邻右舍的妇女前来帮忙,但凡三四十岁以上的妇女,都是纺织老手。
织布时用于来回牵纬穿经的梭斗。蓝炳培 摄
嫁衣,对壮家女孩来说,是人生历程中最具分量的一部分,她们的爱情故事,与绚丽多彩的土布相映生辉。她们从十多岁起耳濡目染就要跟着长辈学织布,长大后成为人妻、人母,直到老去离世,生前穿过的衣物便成为她们的殉葬品,或烧掉,或被埋于地下,慢慢化为尘埃,衣物上那些动人的故事也一同被历史深深掩埋。覃咪利自小聪明能干, 10岁时,一双小脚尖还刚刚伸到踏板,在母亲的耳濡目染下就跟着学习纺纱织布,而且每次织起来不够一两尺不肯停歇,小小年纪就为家庭、为父母分忧。到了出嫁年龄就已经能够熟练地掌握织布技术。而按旧俗,姑娘从嫁人那天起,就要负起全家人织布和缝衣的责任,所以挑媳妇当然要挑心灵手巧的姑娘。这就是当地民间纯棉手工纺织土布工艺,织出的土布幅宽一尺二三,长一丈四六,一个熟练工需要三四天才能织成一条,布面如铜钱般厚。布料织好后,要用蓝靛浸染晒干,再放到平整欣冲布石上用木杵捣平捣软,是谓“捣衣”。在明朗的月夜,乡村四处会沉浸在一片此起彼落的砧杵声中。最后成为蓝靛光洁亮丽的布料,才可裁剪制衣。织布是技术活,也是力气活,心灵手巧的织女织的布面平整密实,看不到接线头,结实耐穿些。
东乡镇遗存的旧时用于纱线上机的绕线笼。径约二十公分。蓝炳培 摄
乡下人穿衣自有乡下人的标准,那就是宽大舒适,经脏耐磨,方便做工。男人大多穿对襟矮领唐装,三个口袋。裤子均为大裤头、大裤脚,人称“关门裤”,穿着时将裤头从右往左一揽,宽松部分就会拢平,然后用一头串有几枚株钱欣灯芯带一扣,任凭做工使劲,都不会坏。妇女上衣衣襟一律向右掩,称为“右衽”,在右腋下开扣,钱袋置在内里,手臂挡处,虽不雅观,但在那个年代有防扒功能。年轻的女孩身上则穿着紧松相宜的衣裤,美丽的曲线依稀可见。彼时的山村处于自给自足的苦寒状况,吃粮自已种,穿衣自己缝。因而纺纱织布是每个壮家女人的必修课,十五六岁时就开始织布,不懂织布的姑娘嫁不出去,她们要趁大好时光多织几匹,以便长大后做嫁妆,穿出漂亮的姿容。直至日后为人妻为人母,仍然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地织,一直织到青丝头发变成棉花白,以此弥补日子的艰辛,给家庭带来欢乐。嫁衣,对壮家女孩来说,是人生历程中最具分量的一部分,她们的爱情故事,与绚丽多彩的土布相映生辉。她们从十多岁起就要跟着长辈学织布,长大后成为人妻、人母,直到老去离世,生前穿过的衣物便成为她们的殉葬品,或烧掉,或被埋于地下,慢慢化为尘埃,衣物上那些动人的故事也一同被历史掩埋。
尚黄村门前屋后如今仍种有用于浸染土布的蓝靛草。蓝炳培 摄
土布衣服看似粗糙,但它像母亲那双粗糙而又温暖的双手,能够抵挡住生活中所有的风寒。不像早些年洋布'的确凉’,一出汗就黏在身上,土布衣衫透气吸汗,冬暖夏凉、质地柔软舒适,温厚而瓷实,真正的绿色、环保、天然的产品,无任何工业污染,手感厚实、防静电。穿着走路时,裤筒间和袖衣间摩擦会发出沙沙的声音,因此,土布又叫“响云纱”,村人取其谐音,美其名曰“香云纱”。
工艺复杂的花格彩条土布。蓝炳培 摄
俗话说,壮族住水头,汉族住街头,苗瑶住山头。武宣县南河片多是大石山区,这里水源丰富,当地村落全是壮族人,高度聚居是历史的必然以及长期社会变迁的结果。他们以农耕为生,以种植玉米、小麦、红薯、豆类为主,居木瓦结构的房屋。尽管生活贫寒,但他们勤劳、节俭,衣食自给,家庭关系和谐,社会安定。逝水流年,时过境迁。如今,商场里各色花布琳琅满目,现代化令人瞠目结舌,而民间最原始的土生土长的木器械亦可异曲同工。土布犹在,织器全无。在一次釆访中,笔者意外在通挽镇发现一部褐色杇旧的织布残机,据说是清代遗物,残缺杇旧的机架像在诉说岁月的更替和沧桑。它的传人早已离世,如今织布机已束之高阁。
通挽镇尚黄村一角。新楼与古屋并存。蓝炳培 摄
在老粗布挤出历史舞台的几十年里,民间会做手工布艺的人越来越少,很多纺织工具被丢弃和毁坏,有些甚至被当成柴火烧掉。机杼悄然成绝响,经历了相思不得相见的岁月,一切尘埃落定,看到古色古香的老粗布,耳边似乎又响起织布机单调而又温馨的嗡嗡的歌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