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洁:守在炉灶旁
本篇文字:袁洁
题图摄影:©袁洁
编辑:苦月亮
我有时会想起我爸,特别是在做饭的时候。
我家里主要是我妈做饭,但论做饭水平,还是我爸更高一筹。也因为他做饭好,所以他有一种大厨光环,就是平日里是不会轻易下厨的,除了一些特殊日子,比如过年过节,或者亲戚朋友来家里做客,他才会戴上围裙进厨房露一手。因为客人们来我家频频看到的都是我爸在做饭,所以总误以为我家里男主内,女主外。我妈倒也从不辩解,她有一种大女人的智慧,把长脸的机会都留给男人,并享受在这种外人的误解中唯有聪明女人才能体悟的幸福。
我爸的拿手饭很多,有大盘鸡,大盘鱼,大盘一切,是的,感觉一切大盘子到我爸面前就能自动变出美食。新疆人的大盘子是真的大,一家子7、8口人围吃都绰绰有余,大家一边纷纷赞美我爸的手艺,一边吃得满头大汗,他则带着围裙在外围看着我们,有一种围观群狼扑食的出离状,有时候我问他为什么不吃啊,他叼根烟,冷笑不语。
我爸话少,和我妈相比他比较内敛。我一直觉得内敛的人都仿佛藏有一手,我爸去世后我在我家的书柜里翻出好些食谱,都是80年代的老书,没有配图,文字描述简练到全需想象,充满了无数的“少许”“适量”,我爸就是看着这些单薄而浅白的文字做出那么多佳肴的?这不太科学啊,这里面应该有什么秘笈吧。
总有一个关于我爸做饭的场景在我的脑海里挥之不去:他弓背弯腰坐在一张和自己体型完全不搭配的折叠椅子上,胳膊肘靠在厨房的锅灶边,眼睛上挂着一个小小的老花镜,手里拿着一本书,当然不是什么高雅的书,就是纯打发时间的武侠小说,后来他开始在手机里看电子书了,他的手机一定带着一个翻盖的保护壳,从远处看,还像拿着一本翻开的小书。
多年之后,我也坐在锅台边的折叠椅上,虽然手里什么也没有拿,但盯着火苗,听着锅里咕嘟咕嘟的煮饭声,我发现我老爸可能只是比较用心做饭罢了,根本没有什么做饭秘笈,无非是他愿意守候在每一餐中,愿意看着锅,愿意盯着灶,愿意把自己的时间投入其中,认真做饭给家人吃。
疫情期间,我开始密集做饭,也是在这段时间,我充分理解了用心做饭和不用心做饭的巨大差别。原来我总是凑合着吃,能叫外卖就懒得动手了,就算动手也是怎么便捷怎么来。而这段特殊的时期,有了大把时间让人慢下来,做饭的时候不想其他的,就专注做饭,我发现做饭不再是一种负担,反而是静心的一种修炼。饭菜的质量不但上去了,更成为一种值得期盼的事儿,好似忙碌后的减压调剂。
做饭,其实是人世间最普遍,也是最容易获得的一种孤独。
怎么来理解孤独呢?我想孤独并不是闲得发慌,或者倍感冷落,孤独是有益处的,它教会我们如何更好的自处。人只有和自己和谐相处,才有可能与他人产生和睦的关系。做饭带来的这种益处或许是调剂人与自己,人与他人最廉价的一种方式了。不需要去报昂贵的心身灵辅导班,或者瑜伽班,只需在每日三餐中就可以训练自己。
我回想起我爸其实是一个做任何事儿都容易认真的人,不光是做饭,在工作或者在生活中,他好像总有一种和年龄不太相符的投入感。我家世代没出过什么读书人,也没有做官的,倒是手艺人有很多,或许家族基因里就流淌着敦敦凿凿,打磨一件小事儿的耐心。
而我的性格里其实有太多我爸的影子,也可能因为两个人太像了,所以之前我们其实总吵架,小的时候我总觉得我爸没有什么大本事,曾经一气之下说出“我长大后才不要变成你这样”的话,我想我爸听到自己的孩子这么说一定是很伤心的,那种伤心是得知后代对自己基因的否定,而面对基因,他又能做什么呢?
我想,基因的存在并不是用来反抗的,我们只有认识它,接受它。从不满,到突围,再到接纳,这就是成长的过程。基因就像一个强大的封印,你一开始竭尽所能要揭开它,最后你会小心的亲自再盖上它。
我要感谢疫情这段做饭的时光,它让我更了解父爱,也懂得了基因延续的家人之间,最需要的不是荣光,其实是怜悯。
4年过去了,我并没有总想起我爸,我妈说这很好,不要总去念叨逝去的亲人,要把这份思念掩藏在记忆里。盖上爱,封住。
摄影是揭开的艺术,是吗?我想文学是封住的艺术。我希望自己少想起我爸,这意味着他在那边过得挺好的。
2020年6月29日 星期一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