哲学家尼采的故事

尼采(公元1844-1900年,德国)

叔本华说,这是个意志的世界,因而也是个痛苦的世界、罪恶的世界,要改善社会必须依靠天才,只有天才能够以理性制约意志。可是尼采却说,这个世界只有靠意志方可有救,要依靠最强的意志,最高贵的人是具有最强意志者,别寄望于理性。斯宾塞说,道德要以生物学的进化论为基础,人类社会从军事社会进化到工业社会,契约、合作、平等的自由、个人神圣等等是道德规则。尼采却说,进化论的必然结论,是推崇最强意志,把“弱”视为谬误,平等、合作等等就是弱者的道德。不过,尼采其实正是循着前两位哲学家的脚印走过来的。他自己也曾说过,约在1865年,他读到叔本华的《意志与观念之世界》一书,犹如面对“一面镜子,使我照见了世界,生命以及我的本性活现出骇人的壮丽”于是他一个字也不让疏漏,读着读着,“就像叔本华亲自在对我讲呢”,尼采哲学的出现有其前奏,并不是横空出世的哲学,也不是他自诩的所谓“无时间性的”哲学。

我坐在那儿等待,

超乎善恶之外,

欣赏刹时的阳光、刹时的云阴,

但见晴空,湖波,午日,时间悠悠无尽,

于是朋友啊,忽地一身化为二,

查拉图斯特拉走过我的左近。

这“查拉图斯特拉”就是尼采的一部杰作《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的主角。书中说道,查拉图斯特拉在三十岁时走下他在那里沉思的山顶,如他的榜样波斯的查拉亚斯图一般,去向群众传布他的思想,可是大家不来听他的,却争相去看走绳的表演。不料那个走绳者失足跌死了,查拉图斯特拉把他的尸体背走,说道“因为你把危险当作本业,所以我要亲手来葬你”。他向人们宣讲:“活,要冒险地活”,“靠着维斯威火山筑起你们的城市,向未经探险的大海驾驶你们的船只,在战争状态中生活”。在山林中他跟一位老隐士谈起神来,其实在他的心中,众神已经完结了。尼采借查拉图斯特拉之口说道:“一切神们死尽了,现在我们要超人出来”。威尔都兰教授说,《查拉图斯特拉》是尼采的福音书,他以后的著作不过是这部书的注解。

后来,因为他的妹妹突然要离开,随丈夫去巴拉圭,劝他一起走,但他宁愿留下,欧洲是他的“文化博物馆”,于是,尼采孤寂的踪迹飘忽不定,到过瑞士、威尼斯、热那亚等地。由于眼病,他要避开阳光,把自己关在昏暗阴凉的顶屋,在紧闭的百叶窗内工作,身体已经不允许他完成大部著作,只能整理以往的杂录,汇成一卷一卷的书,如《善恶之外》,《道德之谱系》等等,其内容都是为铲除旧道德、建设超人道德而做的准备。

尼采本来是个古典语言学的讲师,所以很自然的,他会运用这方面的特长,由字源的考据去推行他的新伦理。他考查到德文中有两个作为“恶”解的词,其一是上流社会对下流社会用的词,其意为平凡、庸碌,后又变为粗俗、低劣。其二,是下流社会对上流社会用的词,其意为不测、危险、伤害、残酷等。同样,作“善”解的也有两个词,贵族用的那个词,意为强壮、勇敢、权力、奋斗、神圣,平民用的那个词,其意为和平、无害、好意等。于是他提醒人们,对于人类行为有两种相反的估价,形成两种伦理的立足点和标准,那就是“英雄道德”(或“主人道德”)与“群氓道德”(或“奴隶道德”)。上古时代主要是英雄道德,从亚洲特别是亡国时代的犹太人那里,出现了奴隶道德,因屈伏而卑逊,因无告而利他,爱冒险和权力沦落为爱安稳与和平,狡猾代替了坚强,暗算代替了明仇,怜悯代替了严厉,模仿代替了独创,良心的鞭责代替了自尊的高傲。这奴隶道德到了耶稣那里,更是登峰造极。在耶稣看来,人人有均等的价值,有均等的权利,从他的教义出发而有民主主义、功利主义,进步之定义中所有的字眼无非来自平民哲学,来自平等化庸俗化。

尼采认为,道德的背后总是潜伏着一种欲望,隐藏着一个权力意志。恋爱只是占有欲,求爱就是决斗,结婚就是占领,甚至爱真理无非要占有它,卑逊原是权力意志的保护色。与此相反,有些哲学家倡导所谓“理性的道德”就无所凭借,只有凭借于权力意志的道德才是真实的。实际上,理性只是意志手掌之中的武器,“真理”只是欲望的投影。在尼采看来,“种种哲学系统尽是炫耀的海市蜃楼”,“一个个哲学家都像煞有价事,宛如他们真正的意见乃从一种冷静的、纯粹的、神圣般不经意的辩证自身推演而发现的,……其实不过是一种臆断,或心像,或暗示,通常就是他们心里被抽象被蒸馏过的欲望,由他们在事后找理由来辩护罢了。”人的思想理论不过是欲望为自己辩护的理由,欲望决定人的思想理论,思想理论只是权力意志的武器;斯宾诺莎和叔本华都曾阐述过与此类似的观点,尼采则是更为直白地加以宣扬,他甚至说:“意识可看作是从属的,且几乎是无关紧要的,剩余的,也许它会被消灭,而代之于机能自动(automatism)”。

尼采说强者不会用理性的面具来掩盖欲望,他们的理由不需借助于理性,理由十分简单——就是“我要”,要战斗,要胜利,要权力,要统治。虽然在一个社会中似乎强者的道德和弱者的道德有同等的必要,但是人的至宝是意志之力,危险、强暴、残酷、战争等等,都是物竞天择生存之经历所不可缺少的条目。他借查拉图斯特拉之口说道:“人是最残酷的动物。悲剧,斗牛,盯死在十字架,人们在观看着时,从来没有别的时候比此刻更快乐更开心的。……瞧呀,地狱就是他们的天堂啊!”尼采见到世上有那么多的残酷,似乎很是安慰,人类要在物竞天择的自然界求得生存和发展,必须依仗强者的权力意志,宣扬弱者道德的结果就是堕落和衰亡。“这是全部历史的基本事实”尼采写道:“让我们在这个限度内对自己忠实些吧!”。

尼采认定,最高的伦理应该是生物学的,评判的标准就是对于生命的价值,对一个人、一个群、一个种族的生命来说,最有价值的是权力意志——是力、是能、是权力。可是,欧洲的现状却令尼采十分失望,他写道:“当今成群的欧洲人昂然趾高气扬,好像他是唯一得意的民族,他夸耀他的品性,如公德,如和善,如顺从,如辛勤,如节制,如谦虚,如宽容,如同情,因此他也更柔顺、忍耐而效力于群众,把这些当作人类特殊的德性。可是,有的时候他又觉得领袖和公仆也是少不了的,于是今天这样,明天那样,设法不要领袖,召集了乖觉的群众来替代发号施令,譬如各种代议制便是起端于此。虽然如此,果使有一个绝对专制英明的统治者出来,那这些成群的欧洲人就像卸去了多么难堪的千钧重负而将弹冠相庆啊——只消看拿破仑的倾倒一世,便是最近一个铁证。拿破仑影响的历史,真是本世纪于大人物大时代中的得到莫大幸福的历史啊!”欧洲人据“群氓道德”而得意,可是出了一个拿破仑,欧洲人马上又会热血沸腾起来,“英雄道德”必将重振旗鼓。

尼采歌颂“英雄道德”和“权力意志”,是为了推出他的“神”——超人;人类本身不是目标,社会本身不是目的,人类的目标应该是铸就超人,社会的目的是抬高个人的权力和人格。但是超人的脱颖而出,不能任由自然选择,因为自然界有一种逆流,即趋向庸众的水平面,所以超人得以继续生存,必须凭借人工选择,即优生学的先见以及使人高尚的教育。为恋爱而结婚,不适于优生,英雄和婢女相配、天才与农妇作对,那是何等荒诞。优秀的只许嫁娶优秀的,恋爱只让下流社会去干。结婚的宗旨不是仅仅在于传代,而在于进化。尼采很看重血统:“单是理智不能使人高贵,反之,须要别的来使理智高贵。那么须要什么?便是血统”。除了优生以外,那就是严厉的教育。在学校里,做好事不加赞誉,少舒服多责任,磨炼体格,在静默中吃苦,能服从也能指挥,不许放纵,不过对于美丽少女的欣赏倒不是坏事,殊不知超人也觉得美丽的小腿颇有风情呢……。经由优生及教育所产生出来的人,要懂得“什么叫做善?便是凡足以增强权力之感、权力意志及权力本身的一切,什么叫做恶?便是来自懦弱的一切。”

尼采号召人们,把造就超人当作我们工作的目标和报酬:“我们必得有一个目的,为了它的缘故我们互相亲爱。让我们自己伟大,否则做伟大人物的仆役和工具。几百万人自愿献身作工具以达拿破仑一人之目的,为了他高兴的死,倒下地来还歌颂他的名字,那是多么美好的一幕景象啊!”查拉图斯特拉在痛苦的时候,只要听到那些支持高等人者、爱慕高等人者的声音,就会高兴起来:“你们冷寂的人们呀,你们各自分散的人们呀,有一天你们将合成一个民族,并跃起一个精选的民族,更从他们中间跃起那个超人来!”

不言而喻,在政治上尼采当然是推崇贵族政治而蔑视民主政治的。他这样热辣地讥讽民主——“这个数鼻子狂”。基督教的胜利就是民主主义的萌芽,要铲除民主,第一步就是毁灭基督教。女权主义属于民主主义和基督教的论系,“那个老处女”——尼采眼中的易卜生——创造了“解放的女子”,可是,讲究男女平等是危险的。“女子的种种都是谜语,说来说去,只有一个解答:生孩子”,“男子在对女子而言只是手段,儿女才是她们的目的”,“男子该出来作战,女子该教她供战士兴奋”,结婚成全了女子,男子则变得狭隘和空虚:“为妻子儿女谋社会的地位,担负着家庭的种种忧虑,真是太荒谬了!”。

无政府主义跟女权主义一样,都是民主主义那一窝里产出来的,既要政治上的平权,又要经济上的平权。尼采厌恶平等:“正义在我心中说着:人是不平等的!”,“你们这些宣传平等的人,低能之疯魔在你们心中叫出平等来啊!”,社会主义就是妒忌。不过,社会主义这种运动有办法处置的,只要把主奴之间的一道门打开一条缝,让社会主义领袖们进到乐园来,就完事了。该怕的不是几个领袖,而是那班一天比一天更堕落的低能而懒惰的人,他们想一革命就可摆脱从属地位了。

最可卑的是资产阶级,奴隶还比他们高贵一筹,尼采鄙视他们:“当今的商人道德非他,简直就是文饰的强盗道德——在顶顶贱的市场买进,向顶顶高的市场卖出罢了”,“每个垃圾堆里他们都要去找些蝇头小利”,“我们应当把各种足以积成巨富的运输业和商业,尤其是金融市场,从私人或私人组合的手里取出来,并且把家私太多和身无分文的一样看作是社会大有危险的人”。在贵族与资产阶级之间的阶层是军人,尼采希望“总有一天,大家要归光荣于拿破仑,他曾在一个时期使世界上的男儿战士超过商人和逐利者”。由此,理想的社会应该分成三个阶级——生产者(农夫、庶民、商人),供职者(军人和机关人员),统治者。统治者不是指官吏而是指“哲学家政治家”,他们管理财政、统辖军队,但在生活上不近理财者而近战士,他们将是有能力且有修养的人,学者与将军兼备一身,他们相互敬重、精诚团结,这些贵族、统治者“道德、尊严、风俗、感戴,尤其是互相的监察和同位的竞争,使这班人严格地不得越轨;另一方面,由他们互相对待的态度,使他们在思考、自律、风致、高傲、友谊等方面日日创新”。显而易见,这是柏拉图笔下的理想国,尼采只是把“哲学家皇帝”换成了“超人”。

尼采的思想指定会受到众人的指责,因为他这是在跟时代争斗,他写道:“一个人与他那个时代的道德系统交战常是一件可怕的事情,终要受到它的报复”。虚弱的身体,加剧的眼疾,心力的交瘁,以致尼采对于“笑”还会写出这样的妙句:“何以人是唯一能笑的动物,恐怕这个道理要算我最明白了,因为只有他受苦受得如此恶毒,所以无可奈何地发明了笑”。1889年,尼采遭遇到最后一击,突然发疯了。先由母亲照顾他,1897年母亲去世后,由从乌拉圭回来的妹妹照顾他,似乎只有在这种情形下,他能享受几许平和与恬静。有一次他觉察到妹妹望着他垂泪,他不明白,问道:“伊丽莎白,你为什么哭呢,难道我们不快乐吗?”

对于尼采哲学,我们该怎么看呢?现代的年轻人如果初次接触尼采的文字,恐怕会感到吃惊,人权、民主、自由、平等是被普遍认可的价值,一个哲学家怎么能肆无忌惮讲出这些话来!的确,一篇颂扬超人强权的宣言,一曲赞美弱肉强食的高歌,难怪尼采哲学会遭到大多数人之诟病,特别在价值观偏向同请弱者的人群中,更是无法接受。

不过,需要提请人们注意的是,尼采的有些话,倒是值得深思的。

尼采说道,“种种哲学系统尽是炫耀的海市蜃楼”,哲学家的理论“是他们心里被抽象被蒸馏过的欲望,由他们在事后找理由来辩护罢了。”这样的论点恐怕会引起一些思想家、理论家的愤慨,因为这些“家”们总认为自己的思想理论是真理,人们应该服从真理,捍卫真理,怎么能把思想理论说成是“欲望”的辩护词?说成是“欲望”的工具?在中国,一些有“士大夫情结”的人,常常标榜自己有多么高尚——诸如“忧国忧民”,“救国救民”,“家国情怀”,“天降大任”,“以天下为己任”等等,尽管“一任知县十万银”的普遍事实已经揭示了他们的真面目,但是恐怕士大夫们还将全力抵制尼采这种“谬论”。在中国,“唯上”的传统观念根深蒂固,曾迷信儒家的“天理”,也曾迷信马克思主义的“真理”,若要说这“天理”或“真理”不过是“欲望”的工具,或许会引起很大一部分人的反对。

然而,不妨让脑筋转个弯,换种思路想一想,古今往来出现那么多世界著名的哲学家,有哪一个哲学家的思想理论不曾受到质疑、批评、反对?有哪一宗哲学被公认为是唯一的、绝对的、永恒的真理?没有,从来没有。这说明什么呢?这说明,人的思想是人的主观产物。主观相对于客观而言,“客观”指的是外界事物,“主观”指的是人的身心机能如感觉、经验、理性等等。人们面对的“客观”可能是同一个,但是每个人由其产生的感觉、经验、理性等等都是有差异的,所以每个人产生的“主观产物”是有差异的。这种差异在日常生活中到处呈现,就好像同样是“钱”,有人说“钱是万恶之源”,有人说“钱是幸福之泉”;就好像生活在同一个社会环境,有人说“生活比蜜还甜”,有人说“生活苦不堪言”;就好像有人说“自由比生命爱情更可贵”,有人则说“自由值几个钱?”;为了一件生活小事,最亲密的人之间也会争执甚至吵架……,总之,任何人对于任何一件事物,都从“主观”出发,都持“主观”的立场、观点;同样,任何哲学家的思想理论都是他个人的“主观产物”,都是“一家之说”。不但每个人的思想理论是“主观产物”,而且对思想理论所作的评判也是评判者的“主观产物”,不存在某种“客观标准”,因而也不存在什么“公认的真理”即唯一的、绝对的、永恒的真理。

破除了哲学家的思想理论是“唯一的、绝对的、永恒的真理”的迷信,树立起人的思想理论都是“主观产物”的观念,接下来要弄清楚的问题就是——是什么因素在形成“主观产物”的过程中起着决定作用呢?是什么因素使每个人对同一事物形成有差异的“主观产物”呢?

每个人在成长过程中,都会形成各自独特的思想、观点、理念、信仰等等,当然,这与每个人的家庭、环境、教育等等有关,但起决定作用的是人的内在的能动性,正是人的能动性与家庭、环境、教育等外在因素相互作用,造就了每个人不同的“主观”。人的能动性,或者说人的身心内部的动力是什么呢?就是谋求生存发展的意志和欲望,生命的过程也就是谋求生存和发展。这里说的“欲望”,或尼采、叔本华、斯宾诺莎等人说的“欲望”,不只是衣食住行、吃喝玩乐那些欲望,更重要的是谋求地位、名望、美女、权力等种种欲望。谋求生存发展的意志和欲望,驱使人们与外界发生相互作用,以获取生存和发展所需的资源,由于外界的资源永远不可能满足所有人的需求,某些资源将永远处于稀缺状态,故而在人与人之间造成一种永远无法避免的竞争态势。竞争的方式可以是对抗的,也可以是协作的,可能是“武”的,也可能是“文”的。所谓“文”的,就是指创造出种种思想理论,作为自己行为的理由,以此争取人们的支持,并利用这种支持获取自己所需资源。如此看来,人的思想理论都是“主观产物”,都是参与竞争所需的工具,尼采说的那些话,其实并不错,只是过于尖刻罢了。

尼采说,他所写下的文字,“这是全部历史的基本事实,让我们在这个限度内对自己忠实些吧!”。此话听来,颇有些震撼力。对很多人来说,人类社会的进步,主要表现在对强权政治、弱肉强食的反思和批判,创建以自由、平等、民主、人权等为普及价值的社会形态。而尼采所说的“全部历史的基本事实”是什么?他指的正是强权政治、弱肉强食;更甚者,按尼采的口气,这不但是以往历史的基本事实,而且是将来的“全部历史”的基本事实;或者说,这是人类社会固有的、不可避免的基本事实。这不就意味着人类社会争取自由、平等、民主、人权等等的努力是徒劳的?对此,应该怎么看?恐怕必须弄清楚以下三点:首先,是否承认尼采所说的基本事实;其次,是否认同这些事实将与人类社会的全部历史并存;再次,如何看待这些事实,不同的人对同一个事实必定有不同的看法,尼采的看法过于片面和偏激。

首先,根据文字记载的历史,人类社会数千年来一直存在强权政治、弱肉强食的事实,这一点恐怕应该承认,也无需多言。

其次,将来是否仍然如此,这只能基于已往的事实来进行分析,从其产生的原因来加以判断。这些事实是怎么产生的?上文说过,生命过程就是谋求生存和发展的过程,因此也是谋取生存及发展资源的过程,由于资源不可能满足每个人的需求,某些资源更属稀缺,所以竞争就是必然的态势,也是永远无法避免的态势。竞争就意味着争夺,意味着有人比他人获取更多的资源,获得更多资源就更处于竞争中优势地位,所以形成了人类社会固有的现象——少数强者精英占有大量资源,多数弱者大众只占少量资源。这就像一切体育比赛一样,冠军只有一个,得奖者只有前三名;也正像体育竞赛一样,最激烈的、最后的竞争发生在强者之间。竞争导致社会的分化,分布在各阶层的人数,就像金字塔模型,强者精英在上,弱者大众在下。少数人占有大量资源、占有巨大优势的现实,就是强权政治、弱肉强食的物质基础,只要这个基础还存在,强权政治、弱肉强食也就可能存在。通过上述分析,我们可以得出判断,可以认同这些事实将与人类社会的全部历史并存的观点。

第三,尼采的观点有值得肯定的部分,但总体看来则过于偏激、片面。从尼采的观点中,我们可以把其中一层意思剥离出来,这意思是说,处在竞争中个人、种族或人类,需要一种强劲的品格,勇敢、冒险、好斗、好胜、敢于创新、强健的身心等等,具有这些品格的人往往是胜利者,而且在群体中成为首领并带领大家去争得所需求的资源。所以,应当看到强者精英在社会发展中的重要作用,任何群体、任何社会必须有这么一批强者精英,否则这个群体、社会无法生存,更谈不上发展。持有这一点认识,对于政治理论的鉴别有重要意义。譬如像在卢梭的政治哲学中所看到的,他们声称要用强制手段剥夺富人、消灭富人,要用强制手段消灭强弱差别、贫富差别、阶级差别,建立一个公正的、一律平等的美好社会;对此,如果你持有上述那一点认识,你就能鉴定出这些理论彻头彻尾是虚假的,那个没有差别的社会是不可能存在的。因为,社会竞争、分化无法避免,那些差别无法消灭,没有强者精英来带领群众的社会无法生存,卢梭及其信徒们的目的,其实是要替代原有掌权的强者精英,占据大量资源以满足他们的欲望,他们的理论只是满足其欲望的手段。

除去上述剥离出来的一层意思,尼采的理论总体上过于片面和偏激。虽然我们无法避免竞争和分化,但不等于无法改变竞争的方式,强权政治、弱肉强食、残酷压迫只是一种竞争方式,共和政治、平等参与、和平合作也是一种竞争方式;而尼采极力推崇强权暴力的方式,称其促成人类的兴旺,又极力鄙弃和平合作的方式,称其使人类走向衰亡。历史的经验证明,尼采的这种片面和偏激,对人类社会的发展是有害的。诚然,数千年来,强权暴力的竞争从未停止过,虽然人类文明也有所进步,但是,与此同时,数不清的生命和财产一次又一次地遭到毁灭,文明的进步也遭受一次又一次的挫折。不言而喻,人们一直寄希望于探寻出一种竞争的良性方式,以减少恶性竞争带来的“毁灭”和“挫折”,不过这种愿望只有在近代或近五百年间才有可能实现。随着一次又一次的工业革命,出现了斯宾塞所说的从军事社会向工业社会的转变的趋势。工业社会走向民主和平;生活不受战争的支配而集中精力在发展经济;权力广泛地分布到民间团体;那些威权、等级、阶级等习惯,与军事国家互相凭借而得势的,在工业社会将被打倒;社会成员之间相互关系从“原始状态转向契约状态”。而这两种社会最根本的区别在于,“从个人为国家利益而存在的信仰,转变为国家为个人利益而存在的信仰。”于是,17世纪后期英国的洛克吹响了民主化的号角,18世纪的美国独立战争在实践上开启了民主化进程,20世纪后半期在一些欧盟国家建立起比较健全、稳固的民主政治秩序。在当今世界里,民主政治下的良性竞争方式,即共和政治、平等参与、和平合作这种竞争方式是主流,强权政治、弱肉强食、残酷压迫的竞争方式愈来愈受到排斥,至于这种趋势能持续多久,那就说不准了。

有必要提及另外一件事,不少学者发表评论,说道尼采与卢梭相反,尼采为强者说话而卢梭为弱者仗言,又有许多学者发表评论,说道尼采跟卢梭相同,两人都是浪漫主义,轻视理性而推崇本能和情感。其实这些议论都只看表面,应该说,这两位世界著名哲学家确实既有相同之处又有不同之处,相同之处在于两人都在宣扬强权政治和独裁专制,都主张运用恶性竞争方式,尼采推出“超人”来当统治者,卢梭则举出神明般的“最高智慧”来当统治者;不同之处在于尼采是直白地颂扬强权政治,而卢梭则拿伪民主来掩盖其真独裁的实质,尼采说“强制”是美德,卢梭则说“服从”是美德,实际上两人是异曲同工。很多人看尼采哲学,容易被激起反感,但看卢梭哲学,却容易深受其迷惑。所以,对于争取民主、平等、自由、人权的事业来说,卢梭哲学比之尼采哲学更具危险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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