巫医Z-故乡纪事006(修订版)
都说我的命是Z奶奶给的,连我们医院的接生员都认可。
接生员是乡镇医院正牌医生,卫生学校毕业,她的话应当可信,况且直至成年我多次听她在各种场合讲过这个事,有些场合是不宜开玩笑的,比如城里来了大医生,还有领导在场时。
接生员的讲述让我越发仰视起Z奶奶来,何况他家的地势本就高于我家很多。她家院子的地面大约与我家檐头处同一海拔,以至于她那些孙子(我按序称哥)娶了媳妇,媳妇们上厕所都像偷东西,左顾右盼,来去匆匆。是而我平时以及回忆起她时,视角都是面南而向上的。
Z奶奶家是聚族而居的,她也有这居高的条件,不过是前人打的基础。她家所在的房子早先是大车店,与河北A家斜对过,相当于本村北京饭店的位置。这个大车店不像皮匠Q家比邻的大车店,那是在土城门内,是供盲流们住的,相当于现今城乡结合部的快捷酒店。
据老人们讲,在大约六七十年前,胡家屯还是一个水乡,一南一北两条大河孕育出无数的河汊河水泡子。这里芦苇遍地、蒲草满塘。受到东边和北面山水的影响,每隔几年就会发生洪水肆虐的事情。
胡家屯就建在两条大河之间的高岗上。平常水量平稳的时候,往返路过的马车的木头轴吱嘎吱嘎沿着这高岗运送东西。那时的马车一天也就走50华里这样,于是每个这么个距离就会有让牛马人歇息住宿的地方,人们称之为“站”。
Z奶奶家的大车店建筑初始有两个情况和一个条件使得她家院基高出甚多。
一个情况是早年辽河经常发大水,既便是在土城北侧有一道耸人云天的城墙也不是完全靠谱的,所以造屋者必需未雨绸缪,万年基业不可马虎。她家就靠近北城墙边沿,70年前发生过三河交汇的事件,胡家屯四周一片汪洋,无边无际。大水差一点涌进狭小的城里,人们能在城壕上捞到西瓜和死羊。
其二的情况是早年流匪很多,穿不穿制服的都有。大多数土匪专门在深秋初冬下手。这期间的匪最难对付,他们人多,善策划,事先有踩盘子,分工详细。秋天鸟肥人也肥,这时的土匪已接近正规军,甚至本身就是正规军化妆而成。而那些到严冬时出现的匪人则是一些让人瞧不起的土鳖,几杆土枪,几把菜刀,有骑马的也有骑驴的,大多为饥饿之民的乌合之众。
鉴于两种情况,大车店——主人自己称它为旅店,必须墙高且人能居高临下用石头砖头阻击入侵者。
他们具备的一个条件是,村镇西南方向几里外有一片无主的碱地,就是很多年用以击毙人的地方。那里可以随便取土,成本是每顿几个白面馒头、一碗猪肉豆腐炖粉条、一捆干草,人马就浩荡了起来。
Z奶奶是后分得这栋房子的,大车店(旅店)的主人被击毙在早年挖碱土的坑里,重新分房的时候,这排平房旅店除了Z家一大家外,还有一户W家,之后我们会看到,W家长子与媒婆C一度长期苟合,媒婆C却对外宣称她的猎物是Z奶奶的长子。
怎一个乱字了得?
此后W家还出了个人物,一个让村镇男人见了绕道走,经常生活在刀光剑影里的姑娘。
我出生当天或前一天,母亲认为离我出世还有一些日子,于是拎条麻袋去挖一种叫苣荬莱的野菜。她很快就挖了一大麻袋,可见我出生时年景有多好,不似后来转悠半天才挖到一小筐。
这种麻袋有半人高,装满玉米扎口180斤,不扎口200斤,装苣荬菜多少斤我始终没有去测量过。不知母亲当时怎么想的,有路嫌绕远,负重越墙找捷径,越过墙来肚子开始疼。我当时什么感受自己早就忘了,因为我刚刚被形成胚胎也不过七个月多,离人生的起跑线还远着呢。
母亲抱着"七活八不活"的坚定信念去生我,为了保险起见,作为头一胎,我享受乡镇医院的产房待遇。
可我是父母的什么级别的作品啊?
"白瞎了,活不了!"一个亲戚说。
"这哪是小孩,简直就是猫仔!"媒婆C说。
"没事,这个不成,咱们今年再要。"父亲安慰着母亲。
接生员科学而慎重:"我看你们两口子也别太往心里去,这孩子不太乐观,按嫂子的体格,不出一年再要个健康的大胖小子没问题!对,来一个八斤半的老大。"
他们就这样当着我的面要把我批给了村东北那群野狗们当食物。
"我想找老Z太太试试,毕竟是一条小命…"这是母亲的话,她们背地里称Z奶奶为老Z太太。
据说Z奶奶祭完该祭的事项之后掏出一个布包,里面是一捆银针,她在油灯火上烤了烤,一会儿就把我扎成一个刺猬。
母亲说,当时这只刺猬还笑了笑,而后沉沉睡去。
看来命是保住了,就在大家认为我虽然是个残次品但不至于成为狗粮的时候,我在来到这个古怪世界的第四天浑身变成了黄色,一众人等七嘴八舌,束手无策,又再商议找一捆草把我包起来,送往村东北的那个坑地。
这次不知是请的还是Z奶奶自已上门的,她驱走关心我的那些外人,说他们身上不干净,然后翻检我,最后褪下她一只油腻的金手镯给母亲:
"两碗水,小火煮,水开了,烧一袋烟工夫,剩三酒盅,给他灌下去。"Z奶奶交待母亲,"其他的我来,放心!死不了!"
我就是这样向上天领到了生存证书,不管因为什么,所有证词都指向Z奶奶,她是发证的人。
不仅发了证,她还长期护佑着我。
村镇上有一家药店,与茶馆相邻,茶馆里经常有单弦、三弦、大鼓书之类演出。人们花上一毛钱,茶水管够。扒窗子看演出是不收钱的,看腻了我就去药店闻那些中药的味道。我有一个发现,来药店的人很多,买药的人却很少,因为村上有Z奶奶和老大夫。老大夫专治肠胃,Z奶奶什么都治,但不是谁都给治。
有一次我出现感冒症状,蒸鸡蛋也吃过了,大被子蒙头汗也发了,甚至还吃了指甲盖大的扑热息痛,就是迟迟不见好,眼前的景象一遍一遍过幻灯。无奈之下母亲去求Z奶奶。
Z奶奶来了,她身上有股气,就像真警察对大坏人那种气场。她一进门,一切都神圣、干净起来。她瘦瘦小小,精干得像一根锥子,她真的从母亲要来锥子,就是我们那里用来纳鞋底的粗针。我以为这次要换这么粗的东西来扎我,不免有些担心。好在她把锥子放在炕沿上,只在我头前放了一大碗水。
然后Z奶奶捻起三根筷子,用水沾湿,在水碗中扶正,口中念念。不知她念到了谁或什么,那筷子兀自站立水中。接下来Z奶奶好言相哄,手却一点点向身后挪去,突然刀光一闪,筷子被砍飞。
不知什么时候她身后竟藏了一把大菜刀!
接下来锥子派上了用场:她在我身上勘测到几个位置,用手指点两下,用锥子刺下去,黑红的血珠形成。Z奶奶在我身上造了十余个血珠后,接过母亲递上的已凉的茶喝了半口,拒收了母亲另一只手上的几颗鸡蛋,不辞而去。
不管因为什么,Z奶奶一走,我连着说了两句话。
"我饿了!"
"夹子呢?"
夹子是一种捕鸟工具,最多的时候我有几十个夹子,我那时听见几十只麻雀在叫。
在我的印象中Z奶奶是从来治病不收费的,只是每到春节,家里会安排我打几毛钱散白酒送去,以示谢意。酒对于Z奶奶来说不是食品,是药,也是法器。平时损伤跌打,Z奶奶要含口酒喷患处。Z奶奶家有个大柜子,上面摆着各样瓶子的白酒瓶,但没有一瓶是满的。
白酒做为法器用的很少,我认为应该是出大事时采用,我也只见过Z奶奶用过一次。
村子里有一个小伙子去南坨子沙地砍柴失踪了,那时狼刚刚被宣布灭光,但人们都认为小伙子被狼吃掉了,大家想一定会有狡猾的某只狼仍然存在着。
第三天头上,小伙子醉酒一般摇晃着归来,一进家门倒头便睡,怎么叫也叫不醒。这成了村镇的大新闻,我也去看热闹。Z奶奶被请来,开始时远远地盯着小伙子,就是不近前。良久,打发人回家取来几瓶酒。Z奶奶一边喝一边说唱一边慢慢靠近小伙子。她一会儿在炕上数落,一会儿在地上悲戚,这时她已经不看我们了。酒快喝光的时候,小伙子睁开眼睛,仿佛刚睡醒,不解地看着众人:
“你们…干什么呢?”
那边Z奶奶虚脱一样斜依着被摞,从没见过她这么委顿过,她喝光了几个瓶子的烧酒。
远亲里边有一个也会治病的Y奶奶,与Z奶奶不同,她治病必收费,而且,收费之后不论什么人她都治。Z奶奶相反,有些人她是不去治疗的,只一次例外。
我的一个发小与我们大家一起玩,男孩子上天入地,在墙头上时这个发小太得以了,倒栽葱跌下来,接着哇哇呜呜,一只胳膊老黄瓜种那样耷拉着。同伴们见闯了祸,作鸟兽散,我率先想起Z奶奶,直接拉着发小进了Z奶奶家。
我见过Z奶奶严肃却从来没见过那天她的表情:愤怒。
“什么事儿?”
“他摔了!”
“找我干什么?”
“想叫你给他治!”
“我答应过你吗?”
我一下子被这个逻辑卡住了,眼睛躲着她的严厉,目光虚虚的放在柜子的酒瓶上。
“去找酒——”Z奶奶断喝一声。
我迟疑了一下,明明柜子上有酒,她还让我去找?本来是救人要紧。
但我还是跳墙而去,就近在食品公司当干部的G家借了半瓶白酒回来。
治疗过程与其他人差不多,Z奶奶口含着酒,手托着发小那根老黄瓜,她憋足气,一束酒箭射向发小的胳膊,太阳下是一蓬芒针,接着发小大叫一声,伴有短促的钝响,发小的胳膊就在Z奶奶手里被抚摸着,发小龇牙咧嘴,但是自己能指挥自己的胳膊了。
完事以后,我口头谢了Z奶奶,要带发小走,Z奶奶让我留下来,把发小打发了。
“我有酒,知道我为什么要你去找酒吗?”
“不知道!”
“我不想给这个孩子治!”
虽然我没问,但她才出来我要问啥。
“他不是好人!”
这句话我记住了,但很长时间我并不这么认为,大家都像刚出来的小苗,谁知道谁将来是乌米还是粮食?
随着Z奶奶离开人间,五花八门的色彩充塞着眼睛,我又离开家乡外地上学工作,身体有了问题有三级甲等医院的专家朋友,我渐渐淡忘了这句话。
几十年后回乡,闲聊时总爱问起那些一起爬墙头、掏鸟窝的儿时玩伴。一日忽然想起脱臼的那个发小,身边的人说:早抓进去了。
我一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了。
身边的人也不知道我正在想什么了。
(20190517呼和浩特)
(摄影:翟瑛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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