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掏裆”历险记——故乡纪事110

掏裆骑法

第一次看见像深秋南飞的雁群一般潮涌的自行车群的画面,是在《祖国新貌》片子里的北京街头上,我能认得出来是因为背景里有天安门城楼,我们在《红小兵》杂志和报纸上经常能看到。

《祖国新貌》是上个世纪70年代到80年代初,电影正片放映之前总要播放几段的纪录片,好像是中央新影拍摄的,主要介绍蒸蒸日上的建设成就。比如上演《羊城暗哨》的那次,祖国新貌上除了林立的工厂大烟囱冒着有气势的黑烟,还有拍了半天还没开过去的黑色长龙一样的火车,印象最深的就是北京的早晨,早晨的自行车大军了。

那画面大约是在东单或西单的某个路口,一个穿白色制服的警察做出一个通行的手势,停在路口的自行车队伍就潮水一般向前涌去,朝阳落在一大片蓝衣服男女老少上,感觉他们都是工人,都是吃粮本的。自行车的金属身体泛着粼粼波光,一会儿就能看见远处的天安门,真是羡慕死人了。

炕琴

那时,自行车在农村绝对是大件,三大件里面最拉风的就是一辆永久牌加重或者飞鸽牌加重。一个男青年骑着一辆嘎嘎新的自行车,后座上偏腿坐着戴着方头巾的小媳妇,趁着人少的时候把半边脸贴在男人的背上,双手环抱住男人的腰,男人吹着口哨,把蹬车的膝盖故意拐向外侧,那别提有多潇洒了。

三大件的另外两件是手表和缝纫机。

还有一句流行话:上海表,大三针,毛衣毛裤毛背心。都是新婚青年的时尚。

我第一次近距离仔细观察一辆新自行车,是邻家的一个大姐姐结婚。

她的嫁人,其实只是从隔着5、6个院子的娘家,换到一间新糊上报纸的平房。与她娘家略微不一样的是,自己的家窗户不再是涂过蓖麻油的马粪纸,而是装上三条铮明瓦亮的玻璃。

这让我们很过眼瘾,趴着窗户能看得见她家靠墙的宝贝——被一个钩针勾出来的帘子盖住的蜜蜂牌缝纫机,还有就是地中间立着的永久牌加重28自行车。白天,只要下地干活回来,那个新姐夫总是用一块抹布在擦那辆自行车。其实我们这些无所事事的小孩子们知道,自打他娶了大姐姐,那辆自行车就没有出过门,好像是怕泥脏了轮胎、风吹破了喷漆。

那一阵子,因为那辆自行车,我们几个小家伙几乎成了他家的看家狗,玻璃上印满我们的带着黑泥的小手爪印。可是,到了我们值夜班的时候,就不那么容易看见自行车了,大姐夫会用他家蒙被摞的薄毯子挡住玻璃窗,一丝儿缝隙也不留。

被摞就是把被子、褥子、枕头沿着炕梢西墙摞起来形成的,这样,土炕就会让出更多空间,供白天活动。只有两种人白天不叠被,要么是光棍儿,要么是病人。条件好的人家还有炕琴,把被子叠放在炕琴上,炕琴的对开门拉开之后,里面还能放一些针头线脑和平时不用的东西。

这个自行车姐夫家还没有炕琴。

天天白天扒窗户看,那会儿我的愿望,就是啥时候能摸一摸那铮亮的大梁和密密麻麻的辐条?辐条特别像做梦的时候魇着、醒不来时的幻觉,被大姐夫摇得咔咔响,晃眼睛、迷糊。

我第一次摸到自行车是在一两年之后,还出了一个大丑事儿,使我对自行车疏远了十来年。

玉米面大饼子

那时买自行车已经开始不严格限制了,一位长我六、七岁却大一辈的亲戚骑来了一辆崭新的自行车。亲戚那时候正在上高中,以往都住校,还经常因为成绩不好、被老师骂而跑到我家来哭着吃大饼子,吃得青春痘上都是汗珠。我因为已经上小学,对学校的事儿开始了解了一些,偶尔听到他的叙说里能犯那么低级的错误,内心非常瞧不起他的学习能力。

但凡你要是看不起一个人,他就会长得越来越难看,像是被猪啃过的榆树皮的脸,何况他还时不时来吃我们本来就不足的玉米面大饼子呢。

他的青春痘可真难看,像一群落在坟地里的老鸹。

但是那辆飞鸽28自行车一下子让他不一样起来。

我记得非常清楚,那一天也是饭前,突然窗外有自行车的铃声。有铃声本不奇怪,我家一侧就是南北路,偶尔会有人骑着自行车,不停地按着铃铛招摇而过,那张扬的样子就像整条路都是给他的自行车铺就的。

解放牌汽车

这次铃声却在近处戛然而止,我举着的大饼子一下子停在嘴边,预感到要发生什么了。前窗户的四框里先是探进满是辐条的前轮,接着整辆飞鸽不多不少正好占满了窗子的画幅,随着车梯子被一只布鞋踢上一脚,飞鸽就停驻在眼前了,而且没有隔着玻璃,因为窗子大敞四开。

年轻长辈一反常态,好像是得了双一百分,或是刚刚捡到了财宝的样子,把鼻孔略向外伸张,不疾不徐走进屋子里,一下子就坐在桌子边上,一只眼睛看着我们,另一只眼睛瞟着窗外,飞鸽停泊在下午的天光里。

他的行为反常得很,没等母亲客气,他自己抓起一个大饼子就吃,右手小手指上还沾着一点儿令人羡慕的黑色机油,那一定是飞鸽辐条汇聚之地的车轴上的机油,有股好闻的味儿。那里的声音特别好听,滚珠在滑动的时候,就像从沙坡上往下滚的那种舒服感。

很快我从震惊中明白了事情的变化:他有了自己的自行车。

我三下两下把剩下的大饼子吃光,从窗台一跃而出,蹲在脚蹬子前仔细打量,仿佛他的自行车与大姐夫的有什么不同似的。其实还真有那么一处不一样,大姐夫自行车的三脚架结合处有微微的疤痕凸起,就像树被割了一刀、伤口愈合后的那个样子。

而年轻长辈的三脚架比较平滑,还有就是它的脚踏有点小,不细看看不出来,就连脚踏上的锯齿都有点秀气,像个女人。

不知从哪儿来的勇气,我居然提出要“推一圈儿”,也不知那天是什么节日,平常小气的连沾水钢笔尖都不让摸的年轻长辈居然答应了。

蘸水钢笔尖是一种孤立的产品,仅仅是一个金属笔尖,2分钱一个,买回来后,要找一节小手指粗的高粱杆,在硬的一头把笔尖固定住。还有一种蓝色药片样子的固体墨水,一分钱两片,使用前在空瓶里倒一些水,把蓝药片放进去,不一会儿墨水就生成了。

“别上马路!就在屋前屋后推,小心到了砸着你……”

年轻长辈不仅大方了,还很关心我的安全,他的因为吃大饼子噎得通红的青春痘,在那天西斜的阳光下像一架子的小粒葡萄,熠熠生辉。

我把飞鸽推出窗子的画框之外,就由不得他们任何人了。在这之前,那些比我大的比我小的,隔三差五就有人“触梁”骑。

和我相仿的小孩,就“掏裆”骑。

所谓掏裆,就是因为双腿不够长,别说把屁股放在座位上,就是骑在横梁上,用脚尖伸直都不能驾驭自行车脚踏的轮回运动,故而发明的一种骑法。

开始“掏裆”驾驶之前,双手先握好车把子,然后把右腿从自行车三脚架的三角中间伸过去,略作身姿调整,这时候自行车就利用小孩人腿的梯子,站得稳当。启动前,要用手或脚先把左腿这侧的踏板调至最高处,显然右腿那边的脚踏就成了最低点。

然后,目测一下前方,主要是对大树和水沟的遥测。接着吸一口气,拱起后背,抬起右腿,把右脚放在脚踏上,整个身体向上一窜,自行车就会向前摇摆着走起来。

起始动作向上窜一下,是为了用全部的体重压向右脚踏板,迫使沉重的加重自行车快速启动。之后,左右脚协调轮换驾驭脚踏,一条之字形的自行车之路就展开了。

我那天就是直接掏裆上车的,而且与其他小孩先选择人少地方蛇行、等能走成直线后再上大路、成手之后才能上公路显摆不一样,我直接干上了一条平整的柏油路。

那是一条国道,从很远的东边过来,穿过镇子,又向着很远的西边伸展去。路的两头是什么地方、长得什么样子我从未见过,也一直很好奇。记得有一年,打西边开始过解放车,一连几天,有的车厢里是军人,有的蒙着厚雨衣一样的帆布,下面盖着炮,车和人都用柳条掩饰起来,跟电影里一样。

他们车队走了好几天,过了多少辆车数也数不清,我们这些红领巾自发地站在学校大门口,向解放军敬礼,后来老师们就默许了,到了上课时间也不叫我们回来。

那几天我就想,西边有多远、多大?才能发出这么多汽车?东边有多远、多大?能把这么多汽车装完?

于是,我的右脚一接触上自行车脚踏板,因为车头朝东,东边就快速向我靠近了。

非常奇怪的是,我很有骑车天分,几乎没有经过“蛇行”的过程,直接就“直行”起来。

记得那应该是深秋快割地的时候,因为公路两侧的青色玉米叶子阵里满是干瘪的玉米糊子,一派农田才有的清甜气味随着气温有些下降而变得清晰和淡雅起来,蝈蝈和蛐蛐在路两边懒洋洋地叫着,腿肚子上的凉风很爽快。

大马路一马平川。

这个时间,正是工人、农人和路人都在吃晚饭的时候,所以马路上一个人、一辆马车都没有。

我像幻觉般在大马路中间掏着裆,徐徐的风声之外只剩下链条的摇动形成的倒转错觉,还有轴承在瓦盖里那些滚珠咔咔的圆润的声音。

东方红拖拉机

不对,忽然有什么怪声音隐约侵入进来。

马路两侧都是高大的杨树和头发一样茂密的柳树,每隔一两公里就有一个弯,这很影响视线,但是声音会从树的后边传来。

越来越近的马达声,是熟悉的东方红拖拉机的声音,而且根据我们丰富的听声经验,这是一辆轮子高大的巨型拖拉机。

果然,当我拐过一个小弯儿后,远远地一辆鲜红的拖拉机目中无人地向我驶来。那方向是正对着我,我把自行车拐向路的右侧边缘,边缘与路边大树之间是两米深的大沟,沟坡是斜的,满是面粉一般细碎的浮土。

我已经接近土沟的边缘了,可是那辆拖拉机越来越近,一点也没有躲开我或者要减速的意思,我甚至看见它的两个前轮扭秧歌一样来回摆动,一会儿在路这边一会儿在路那边,越来越蛇行起来。

我浑然忘记了怎么才能让自行车停下来。

就在我感觉拖拉机马上就要撞到我的那一瞬间,我连车带人向土沟的细土层侧翻过去,一阵激起的灰尘暂时蒙住了我的眼睛,拖拉机马达声在达到最大声高之后渐行渐远,傲慢得连节奏都没有一丝一毫的变化。

多年以后,再一次跌入这条国道在70多公里外的另一土沟里时,还能想起这个傍晚的拖拉机。而后来这次则换成了汽车,并且有人故意恶搞的结果。

等拖拉机的声音远去、尘埃落定之后,我把年轻长辈的自行车从土沟里趔趄着拖上公路,掸去衣服上的灰土,就一直把自行车推回了家。到家的时候,天色已经雀蒙眼了,年轻长辈站在大门口焦急地等待着。

“没摔到车子吧?”

“没有——”

“你咋骑了这么长时间?”

“我在学校那儿坐了一会儿。”

“啥?你都骑到学校去了?你小子胆可真肥。”

他迫不及待地抢过飞鸽,先是倒蹬了一下脚踏,接着一偏腿就坐上车座,晃了两下,很老道地骑走了,很快就消失在夜色里。

我当时想,一定是他着急去上晚自习,不然非得发现自行车上满是土沟里的灰不可。

不过,自打那次以后我有了心理阴影,再也不尝试掏裆了,就算长到能骑“大梁”的初高中时候,也只是自行车后座上的常客。

有自行车的人越来越多,同学们上学也有的开始骑车了。我对坐在后座上的日子渐渐习惯起来,好像天经地义,直至自己开始谈恋爱,才发现哪儿有点不对劲儿了。

那个时代,要想谈女朋友,得自己骑车带着她。而我则一直没有再学习驾驶自行车,只好由女朋友带着我。这也曾在都市里遭遇过一些白眼或者嘲笑,但还没能让我迫切起来。

直至那次我们一起骑着自行车去她家。

从城市里到她家有15公里的路,很快出了小城之后就是与我遭遇拖拉机那里一模一样的乡村美景了。她带着我,穿着白色的确良的上衣,很普遍的那种。我则不行了,那一天我穿的是短袖花衬衣、红短裤,在颜色单调的田野背景下一定是特别扎眼。

家中的值钱货

一辆汽车的车斗里站着几个青年,他们的叫喊声引起我的注意,我从喁喁私语里回过头去,天啊!汽车以不紧不慢的速度向我们的自行车开过来。

这次可不是幻觉。

我大叫一声提醒女友,她本能地向右一打车把,我第二次从自行车上摔进马路下边去了,女友则是第一次。在类乎于前线的迷茫状态里,我们听见车上的几个男子的笑声,像是草书的弯钩,一下子划了过去。她没有责备我,我们溜光水滑的精心打扮全泡汤了,灰头土脸的,而且那也是一次重要的出行,如果确定,我则是第一次面见未来的岳母。

之后,我像蜀鄙之僧那样苦练骑术,最终能在大学校园里带着女友、放开把手,在小雨中骑行还能拐弯了。

但她不是和我一起摔进沟里的那个人,我练成神技之后再也没机会用自行车驮过她。

(20210228,海口)

摄影 翟瑛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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