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启蒙师父——萧连芳

我的启蒙师父——萧连芳

毛世来

1928年冬天,我在三哥(毛盛荣)的介绍下来到富连成社坐科学艺。我入科的时候正是科班的鼎盛时期,“盛”字科的师哥们还没有满科(毕业),正是挑梁唱大戏的时候。这时科班的营业是非常红火的,所以也就相对扩大了点招生的规模。

我们富连成每年招收的学员是不分季节,随到随学的,而且必须有与科班有关系的人介绍才行。学员入科后都要经过半年到一年的考察,考察合格了,定下来所学的“行当”以后才能算是正式坐科。我是补入第五科学艺的,属于“小世字”。我们富连成社从“富”字起每科里面就有了“大、小”之分,就拿我们“世”字科来说吧,袁世海和艾世菊他们比我们早进科班大半年,他们那批就是“大世字”,我们管他们叫师哥。

毛世來在社練習作派時攝

半年后的1929年春末,我通过了考验期正式入科,记得叶春善社长摸着我的头问我:“你想学什么行当?”我挺直胸脯,摆出一副威武样子,粗声粗气的大声说:“学大武生!”可半天教师们都没吱声,原来在考察期里老师们都认为我个子矮小、纤细白净、斯斯文文的,倒露出点书生气,所以叶社长说:“学武生你不大像,学小生确是蛮合适。”就这样给我定了小生的行当。

定下来行当,根据社里的安排,总教习萧长华老先生的侄子萧连芳先生决定收我为徒。

萧先生翻阅了历书,选定了一个吉祥如意的日子定为拜师日。那天我穿了一身干净的衣服,萧师父也换了一身崭新的裤褂,他还邀来了几位挚友见证。记得师父端坐堂上,中间一张方桌,香炉里点燃了一炷香,我郑重站到师父面前,深深一揖后跪在师父脚下叩了三个头,又给其他老师见了礼。萧师父拉着我的手说:“你大哥艺名毛庆来,你在咱富连成是“世”字辈的,我就给你取名毛世来吧,”在座的人都说好,我再次谢过师父赐名。这就是我艺名毛世来的由来。

萧连芳师父收我为徒的时候才三十几岁,他性情和蔼、一脸的正气,不但人长的是一表人才,而且艺术造诣很深。师父专攻小生,且其他行当,如青衣、花旦、花脸也相当精通,简直没有他不会的戏。师父善演的戏也很多,如《群英会》、《扈家庄》、《八大锤》等,当年师父坐科的时候以其横溢的艺术才华,赢得了不少观众,在梨园行里也颇有声望。

我的开蒙戏是《举鼎观画》,萧师父深深懂得开蒙教师担负的重任,因为小孩子刚刚开始学东西,如果胚子(即底子)开坏了,是不容易矫正的。一旦养成了坏习惯,想改就更难了。萧师父给我开蒙,一句念白,一句唱腔,一招一式都教得非常仔细,非常认真。他发现我念得不好、唱得不对或者动作不得要领,总是不厌其烦地指教。他要求我的表演,哪怕是一个眼神也务必作准,如果他认为有一点点不是,尽管那时我已是汗流浃背,口干舌燥了,但也不轻易放过。每当我掌握了要领的时候,萧师父经常竟高兴得开怀大笑起来,总是拍着我的小光头说:“好小子,行!”因为他知道,我偷偷的练了不知多少遍。

毛世来主演《三国誌》饰周瑜剧照

如果有时几经说教,我仍然掌握不好的时候,他也会变得很严厉,训斥我说:“不用功!笨蛋!你没长脑袋?”看看师父气的那样,我真恨自己是个大笨蛋,羞愧的无地自容。但不管萧师父生多大的气,嘴里骂着,还是一招一式的手把手的教戏。他常常不厌其烦的一遍又一遍的告诫我:“你今天做得不对,明天你将会错的更多!小子!你一辈子要记住我这句话,另外,一招一式要见棱见角,不许马马虎虎,观众方知其中的道理。”正因为师父认认真真严格要求,才给我养成了唱、作、念、打务必求真的良好习惯。

不久后,我已经学了几出小生戏,刚刚安排了几次舞台实践演出,因科班内缺少旦角,萧长华总教习与我师父挑来选去,认为我和李世芳、詹世辅、王世纲等人条件比较合适,决定让我改学旦角。

当时,我的心里就甭提有多难过了。起先叫我学小生,我也很乐意,因为我打心眼里喜欢使枪弄棒的英雄人物,骑马横枪、驰骋疆场;路见不平、拔刀相助;惩恶扬善、万民颂扬;英雄的美名流传于世间……所以我学起戏来很用力,不怕苦,不怕累,进步也快,师父们都很满意。尤其是萧师父,经常是那句:“好小子,行!”每当这时候,我也觉得很痛快。可如今我一个堂堂男子汉,却要束紧腰身,满头珠翠,迈着碎步,装出娇媚的女人态,整天咿咿呀呀、吞吞吐吐、哭天抹泪,多使人揪心呐!让我男非男、女非女的与舞台上,不被人耻笑吗?你们哪里知道一个男子汉穿上女人的服装都心里究竟是个啥滋味啊,我是打心眼里往外的一百个不乐意。可我又毫无办法,师命不可违,作为艺徒为师命是听,我主宰不了自己呀,无可奈何,只有硬着头皮“听从分配”,可是心里总觉得委委屈屈,背地里偷偷的哭过不少回。

行当是变了,但我仍然在萧师父的课堂学习旦角戏。旦角有青衣、花旦、刀马旦、彩旦、老旦之别,其中花旦还包括闺门旦和玩笑旦。青衣在舞台上多以穿黑褶子,多是性格端庄悠闲妇女形象,表演时唱功多与做工,在演贵族小姐、贵妇人时则穿蟒或穿帔,如李艳妃、王宝钏、王春娥等一类的人物,花旦多半代表那些性格天真活泼,或大胆泼辣的少女、青年妇女的形象,在舞台上的服装以穿裤袄为主,表演时以做、念为主,唱为辅,这类角色可以表现真、善、丑等各种不同性格的人物,如孙玉娇、红娘、阎惜娇等;刀马旦是代表有武艺的妇女形象,她们性格爽朗、热情奔放、勇敢泼辣,并富有一定的反抗精神,长于武功,而唱念为辅,如穆桂英、梁红玉、十三妹等;武旦主要专工武打和翻扑,唱、作、念均为辅,尤其以京剧艺术表演的特技“打出手”为主。如《锯大缸》中的王大娘、《无底洞》中的鼠精等。

萧师父认为我和李世芳两人年岁较小,身材纤细,小巧玲珑,适合于花旦。而且他还认为花旦是旦行的基础,只要打好较扎实的武功底子,再联系掌握住喜、怒、哀、乐、悲、恐、惊各种内在心里动作及面部表情,就等于通了门路。以后随着年龄的增长,性格会趋于稳重老练,那时再学青衣就比较容易了。否则,因年岁小,理解力差,一味的捂着肚子唱,就会养成死板的性格,再让他表演活泼的角色就难了,总也跳不出稳稳当当的框框,因此他让我和李世芳先学花旦。

1936年《半月剧刊(北平)》 第8期

自学花旦后,萧先生给我们开的都是三小戏。所说的三小戏,就是指以小生、小旦、小花脸为主的戏。如《打刀》、《打灶王》、《打面缸》、《小放牛》、《小上坟》等等。由于我们没有念过书,一不识字、二不识谱,完全靠死记硬背。教师是口传心授,他念一句,我们学一句。学戏之前,教师先把这出戏的戏词,包括唱词和念白,教给我们,我们就像背小九九似的背呀、念呀,记熟之后,再开始教唱腔。学唱之前,老师先讲怎样上韵、怎样掌握气口,然后就一句一句的教唱,学会了上句,再学下句,学完了唱,学念白,学完念白学动作,直到整出戏全学会为止。

每出戏的故事情节都有不同的台词、唱腔和动作,演出时,绝对不能混淆,不能张冠李戴,否则就要出纰漏,出笑话。在科班学艺十年,我少说也学了百余出戏,对我这个目不识丁的人来说,该是多大的困难啊!可是在老师一板一眼,一字一句的精心教导下,这些戏,多少年来一直像老师用小刀刻在我脑海里似的,瓷瓷实实,清晰可见。可想而知萧先生在我身上倾注了多少心血啊!抚今追昔,感激之情无以言表。

想我初学唱戏之时,因为年龄稍小,尚不理解人生的意义,更不理解古人的生活状况,且又没有文化,缺乏知识。当时学戏只是机械地学,呆板的唱,完全是照葫芦画瓢的一味模仿。我也曾出过不少笑话。硬是把《樊梨花》中的台词:“本帅——樊梨花。”念成:“本帅——穆桂英!”弄得台下观众哈哈大笑,险些用倒好把我哄下去。回去少不得有时一顿胖揍!后来,随着年龄的稍长,多少懂得了一点人情,才慢慢有了进步。

我登台实践之初,“盛”字辈的师哥接近满科,在上一科“富”字辈大师哥的带领下演出了好几年,有了一定的经验和功夫,不少人已锋芒初露。像裘盛戎、叶盛章、刘盛莲、陈盛荪、高盛麟等,大“世”字袁世海、阎世善等虽入科不长,但以其惊人的艺术才华崭露头角,适逢“盛”字尾“世”字头,人才济济。我们一边学戏,一边演出,理论与实践字眼的结合起来,这对我们小“世”字班来说真是遇到良机啦。

每逢实践演出,“盛”字辈的大师哥们演出大轴戏,我们就演开锣戏,或者跟大师哥们同台演出,跑龙套、当宫女丫鬟。由于有了很好的群曲课底子,上台也不发懵。常言道“千学不如一看”,我们学完了正好看师兄们演,萧师父回来再一加工,哎呀,那对自己的提高可太有好处了,似乎一下子明白了很多

1932.01.01《全名报》戏曲演出广告

就这样只用了一年多的时间,我也能登台主演了。记得我第一次演旦角戏是1932年元月一日,地点在灯市口的瀛寰戏院,演出的剧目是《铁弓缘》。那天由我扮演陈秀英,时隔多年,其他角色的演员我记不准了。师父萧连芳亲自给我扮戏,穿服装。甚至连衣服的袖口都给我挽好。小孩子第一次登台,心里着实忐忑不安,眼看该出场了,我却自己打起鼓来。师父很理解我,他一边忙着,嘴里还一边嘱咐着:“别怕,我就在上场门儿那儿看着你,给你提醒,大点儿胆儿,保准成功。”在开场的锣鼓声中,我一看社长叶春善和我师父都站在上场门儿,亲自为我把场,心中顿时觉得有了底,心情随之也就不那么紧张了。我信心十足的,美滋滋的踏上了舞台。台下虽然黑压压的坐满了观众,但我并不觉得害怕,还真有“似曾相识”的感觉。我随着板鼓和琴声,按着师父所教的、认认真真的做起戏来,那可真是毫无保留的用尽全身的解数啊!现在想起来,可能是我常来形容的“初生牛犊不怕虎”吧。当时的小模样也一定挺好玩的,大大的脑袋,矮矮的个子,还一本正经的,使劲的做戏;观众一定认为既可笑又可爱。所以不时地为我喝彩!演出结束后,我刚一进后台,我的师父就一把把我搂到了怀里,一个劲儿的说:“好小子,行!好小子,行!”社长叶春善也亲昵的摸着我那没卸妆的头说:“好!演得不错,没想到你还有这么好的人缘(指观众)!以后好好跟你师父学,将来错不了。”回到科班之后,叶社长还当众赏给我五大枚铜板(一枚铜板合二十个小铜子)。当时,我的心里就甭提多高兴了!第一次登台当主演,而且还领了奖赏钱,作为一个孩子来说,还有什么能比这更令人兴奋呢?各位师兄们也都夸我,特别是“盛”字辈的大哥哥们,高兴的抱着我,鼓励我。打这以后,我就暗暗下定决心,:“一定努力勤勉,不辜负师父的一片苦心,长大了当个好演员,有能耐,才能挣钱,才能养家糊口,才能让爹妈再也不过苦日子。”

从此我就更加起早贪黑,学戏十分用功。当然,萧师父的是看在眼里,喜在心上啊,他教戏的劲头也越来越足了。师父先后教会了我《玉玲珑》、《小磨坊》、《卖饽饽》等好几十出戏,通过演出实践,我思想越来越开窍了,自己懂得了怎样才能体现人物性格,没事时,自己就比划比划的研究研究,琢磨怎样才能把一言一行,一哭一笑做得更为贴切,所以在台上的面部表情与身段比原来自如灵活多了。师父经常命我与大师哥们配戏,如刘盛莲师哥演出《翠屏山》,我就来丫鬟或二旦,他演《马上缘》,我就来薛金莲……为的是让我通过舞台实践,丰富自己的舞台经验,通过锻炼,使技艺得以提高。由于有了较扎实的基础,师父再教我戏的时候也比较省力了。虽然有些戏老师还没教,可已经和师哥们在台上当丫鬟、跑龙套的看过多少回了,有了一定的印象,就此老师在给我们排演这出戏的时候,稍加指点就心领神会了。

萧师父经常告诫我:“唱花旦的一定要有好武功,不然,硬邦邦的,身段没个好看。有了武功身上自然而然的就美了。”所以,我每天清晨的武功课格外用力气,尤其我又特别喜欢学武生,所以人家练啥,我也跟着练啥,什么硬僵尸啊、摔锞子啊、翻台蛮的,我真有不怕吃苦的劲儿。而且一有空,就陪师哥们打把子,有空就钻,从不放过。日久天长,小胳膊腿也就有了使不完的力气。在演出的时候,就不感到怎么累。如《大英杰烈》的陈秀英,前面闺门旦,后反串小生,穿厚底靴、扎硬靠、戴翎挂尾,起罗汉霸,手舞大刀,往返于舞台之上,没有好的武功底子是坚持不下来的。

毛世来主演《大英杰烈》饰陈秀英(富连成坐科时期)

后来师父认为刘喜益先生是武戏的佼佼者,就又把我送到他的膝下学戏,刘老师教了我一出《锯大缸》,这是一出以“打出手”(所说的打出手就是指在神话剧里,飞刀飞枪表示施法术,斗法宝的意思)为主的戏,我打出手的功夫就是刘喜益老师传授的。师父后来还把我送到当时“文武昆乱”俱佳的王连平先生门下,他给我说了武打为主的《东昌府》等戏。

在科十年,我没离开过萧师父的左右,他教给我的几十出戏中,几乎所有的三小戏我学了个遍,可以说是师父是毫无保留的倾囊相授。师父在富连成执教至1945年,1946年萧先生受聘到荣春社任教,后又在军队的剧团、剧校教戏,可谓桃李满天下。

而今我已六旬开外,两鬓风霜,往事历历在目,每每回忆起少年时代的艺徒生活,都不胜感慨。在“富连成”社学徒七年,出科后又效力两年,前前后后近十年。这期间,我曾受过很多京剧界老前辈那谆谆指教,很多名师收我为徒。我幸运的遇到很多扶植我的好老师,然而,我始终忘不了我启蒙老师萧连芳先生。

从开蒙学戏到率班演戏,这中间无时不受到师父的耐心指教。我如同一颗幼苗在他老人家的精心栽培下,茁壮成长起来的。每当我有微小的进步,他都喜形于色,而当我偷懒的时候,他又严厉的批评。在那时,我是怎么也琢磨不透他的性格,感到他在我身上喜怒的变幻不知为什么那么频繁。现在回想起来才深深的懂得,他是把我所得到的每一点成绩都看成是他自己最大的收获,把我的缺点看做他自己的最大不是。师父早起晚归的耐心调教,使我很快的学了花旦、刀马旦,学了刀马又学武旦,从简到繁,循序渐进,打下了一个坚实的基本功,并且受益终生。

我的启蒙师父萧连芳,无愧于良师的美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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