封面故事 | “守书人”傅天斌
“我是傅天斌。我是毛边书局主理人。我是守书人。衷心希望每一本书都有它的归宿。”
这是2018年独立纪录片《毛边书局》中,傅天斌先生的开场白。
但凡对旧书行业有所涉猎的人,都很难忽略一个叫『毛边书局』的旧书店,以及书店的主人傅天斌。
从1998年到2021年,从湖北十堰到四川成都,从十本书到一万本、十万本、二十万本,在纸媒日渐式微、图书市场衰落的大背景下,以经营旧书为业的毛边书局,却能够跨越时间和空间,存活二十余年,其间流通图书上百万册。
在蜗居百余平米的住宅小区二十年之后,毛边书局于2018年搬出,与成都市成华区桃蹊路街道合办,成立了建筑面积达一千七百平方米的『毛边书局·桃蹊书院』,成为政府公共文化资源与社会组织资源创新结合的典型。
有人说,毛边书局存在的意义,是给图书市场填补了一块空白;也有人说,傅天斌二十年如一日对纸质图书的坚守,是在“以坚韧不拔之精神行侠义豪情之事,维护人间一缕书香,留存一份文人相交的纯粹”;还有人质疑他的“理想”和“传统”。
无论外界如何评价,傅天斌给自己的定位是一个“守书人”——
在快节奏的现代生活中,在高房价和高生活成本逐渐压缩和淘汰了“书房”的时代,他守住的是周边社区18万人的书房,守住的是一种生活方式,是传统,是根。
他说,人人都愿意创新,但有时候,守旧并不是一件坏事。
成都市清溪东路80号,一间百余平米的老旧住宅,曾经是很多读书人的隐秘乐园,是他们至今怀念的地方。
到毛边书局“淘书”,被认为是一件极具乐趣的事情。不同身份的书友从全国不同的地方寻来,其中包括学者、青年学生、高校教师、驴友等等。
而寻找毛边书局,同样是一件具有仪式感的事。
有人描述寻找毛边书局之难:“一路上没有指示牌,终于在一家露台封窗上找到毛边书局的招牌,这个招牌出自成都文化名人流沙河先生之手,然招牌之小,仅比一条香烟略大一点点。”
流沙河先生为“毛边书局”题写的店招
待真正进入毛边书局,又是什么样子呢?
书友回忆:“书局内未做装饰,地面也是水泥的,而露出的些许墙壁则是天蓝色的,除此之外,凡有墙壁之处皆摆满书架。每个书架之间剩余的过道颇窄,我的身材还算苗条,但穿行在书架间也需要侧身行走。”
发出同样感慨的人不在少数:“拐角或者旮旯的空间里,也被见缝插针地砌起一摞书,虽然房间总面积近120平米,但感觉空间已快被这大量的书籍撑爆。移步在位于书架间的空隙里,更像是身处参天的书林。”
因为容纳能力有限,人稍多,书店门口就会排起队,外面的人需要等待里面的人出来才能进得去。
但那是毛边书局“走红”之后的事情。
20年里,更多时候,它和它的主人傅天斌一样,是默默无闻的。
有人寻来了,傅天斌会从书堆里起身将客人迎进屋,有时候是走出小区,将迷路的来访者引进来。如果对方没有什么问题,他便又回到桌前坐下,任由他们自己读书、淘书。
作为最早一批在网络上注册的旧书店之一,毛边书局的更大一部分生命在线上。毛边书局从网上收书,也在网上卖书。每天,一捆一捆的书从外地邮过来,又一本两本地从这里四散到各处去。
除此之外,每周六是傅天斌去旧书市场收书的日子,天不亮起床,稍作收拾,凌晨四点钟准时到达书市。经营毛边书局二十多年,这个习惯他一直保留至今。
傅天斌每周六天不亮就到旧书市场淘书,二十多年如此(图_网络)
常年埋首“故纸堆”,每天“读书皮儿”,练就了傅天斌的一双“火眼金睛”——一本书摆在眼前,他能迅速判断书的内容、受众范围、版本信息、留存数量、新旧成色,并在此基础之上对其完成重新定价。
网络上旧书定价混乱,但几乎没有一本书能瞒过傅天斌的眼睛。经由他整理上架的书,只需要提及书名,他就能迅速在几万册书里准确找出来。
早些年,二手书市场还比较火热。在书市收书,一捆书刚散开,收书人蜂拥而至。要淘好书,就需要“眼疾手快”,单是“眼疾手快”还不行,还需要有“功力”。
比如有一次,同样是去收书。傅天斌到的时候,同行们已经淘过一遍,只留下一堆看似无用的手稿。待他再仔细一看,心中大喜,立即就掏钱买下来,装了整整一个编织袋。原来,这些手稿署名“苏东皮”“杨槐”,他人不知道,这其实是民国时期四川“名记”、作家车辐先生的笔名。
老作家何满子曾说:“在成都,不认识车辐,就如同没有真正认识成都一样。”
不是成都人的傅天斌,却一眼认出来了。
毛边书局的书友遍布全国各地,甚至延伸到国外(图_网络)
傅天斌正式成为成都人,是在2002年。
那一年,他离开生活了二十多年的家乡湖北,到成都安家。随他一起来到成都的,还有他的5000多册书、他所有的家当。
那是他第一次搬家。他托人找了两个集装箱,把“毛边书局”整体运到成都。此后二十年间,每一次搬家,书都在增多。直到最近一次搬家,即2018年,他的书已经不可控制地从最初的5000册增加到二十多万册。
追究起来,傅天斌与书的缘分,源于大舅龚明德。
龚明德先生是四川师范大学文学院教授、中国现当代文学版本考据和研究专家、随笔书话作家。在这些身份之外,龚先生还有一个有意思的名号,“中国藏书家”。
傅天斌曾多次在受访中提到几位舅舅对自己的影响,视其为启蒙人。与毛边书局保持良好关系、并为毛边书局题写店招的流沙河先生,也是龚先生的多年密友。
小时候,傅天斌的外公外婆家都是读书人和教书人。每逢大假期,家里人都打发他过去读书。他便背上一袋子米,再提上一篮鸡蛋,去住上一个假期。让他至今印象深刻,是舅舅的书房,图书数量之多,在身板矮小的年幼孩子眼里,就是一座“书山”。
“刚走进这座‘山’,还充满好奇,能安静地看上半个小时书。半个小时后之后,就耐不住性子了,东翻翻西翻翻。”傅天斌笑称,他“读书皮儿”的能力大概就是从那个时候开始的。
舅舅们为磨炼他,专门给他准备了一个木夹子,叮嘱他:一本书,读到哪里就夹在哪里,晚上要抽查、提问。读到不耐烦时,傅天斌就把夹子藏起来或扔掉,还因此被关过书房,跪过两次,那之后就再也不敢了。
虽然小时候对读书并不十分上心,但这段经历却拉近了他与书的距离。毕业之后选择工作,几经辗转,傅天斌终于还是决定以书为业,只有书能让他的内心感到亲切和安定。
于是,1996年底,经大舅推荐,傅天斌开始在湖北省十堰市新华书店上班。
毛边书局就是在这里诞生的。之所以命名“毛边”,是因为它在诞生之初,是新华书店的一个特色窗口,专门运营毛边书和签名本,以满足小众“毛边”爱好者的需求。后来才又拓展到经营旧书。
对于毛边书,很多人并不熟悉。毛边本最初并不被视为一种独立的版本类型,因为它其实只是规范装订的未完成状态。也就是说,在书本装订完成之后,少做一道工序,书口不再切齐,保留纸张折叠后形成的原初状况,阅读时须自行裁开。
毛边爱好者里最有影响力的代表是鲁迅先生。但是据荆有麟先生在《回忆鲁迅》中记述,鲁迅先生是“因看书人手不清洁,而看书,又非常之迟缓,一本还没有看完,其中间手揭的地方,总是闹得乌黑”,“一遇天潮,书便生霉,再长久,就生虫”。装成毛边,看完后可以“将沾油汗的毛边截去”。这是一种非常实际的考虑。
后来,毛边本不一样的阅读体验,逐渐变成部分爱书人的独特喜好。比如龚明德先生。
渐渐深入其中,傅天斌也成为毛边爱好者之一,他在读一页裁一页的形式感里,找到了内心的宁静。指尖划过毛茸茸的页边的感受,也让他深深着迷,为此,他还曾专门买了一把裁书用的红木裁刀。
当初那个诞生时仅两平米的小橱窗,也被傅天斌做出了全国影响力。
他通过书信、网络与全国各地的毛边书爱好者建立起联系。十堰的毛边书局成为全国各地书友的钟情所往,以至于只要找傅天斌,必然就是要买毛边书和签名本。
2018年,毛边书局再次搬家。
从1998年成立,到与成都市成华区桃蹊路街道(目前已合并为府青路街道)合办“毛边书局·桃蹊书院”。20年间,它搬迁过多次。从湖北十堰到四川成都,从成都的一个地方搬到另一个地方,每搬一次,都是一次耗时费力的大迁移。
但这一次搬迁,意义不同以往。它即将搬进那个1700平方米的宽阔场地,也意味着,它要从文人的隐秘乐园里走出来,走向社区,走向普通大众。
从2018年3月份开始给十多万册书进行分类、编号、打包,一直到6月份开始搬,请不到搬家公司,傅天斌就和家人一箱一箱地往外搬。六七月份正好是成都的雨季,搬书要跟雨抢时间。时时刻刻待命,雨一停接着搬。搬过去再整理、上架。
2000多箱书,傅天斌和家人前前后后忙活了近半年时间。
毛边书局原先的样子(图_网络)
“让每一本旧书都有尊严。”这句话是傅天斌从事旧书行业之后说的。他是不是第一个有这样发心的人,我们不得而知。但当你走进他的书局,置身书林,扑面而来的第一感受是真实感动。
新落成的毛边书局·桃蹊书院,总共三层,为满足社区居民、社会民众的文化活动需求,划分为“讲、学、问”三个功能区,藏书十余万册。
在这里,分门别类,每一本旧书都有自己合适的位置,它们可能因为被多次翻阅而留下了印记,也可能因被多次转手而有破损,但每一本书都干净,整洁,没有一点尘土。每本书里,还夹着一张白纸条,上面记录着书的版本信息、入库时间、售价。
淘书,给书做清洁、消毒,填写信息,上架。这些事情,傅天斌一丝不苟做了20年。
每一本书里都有一张纸条,上面详细记录着书的版本信息、入库时间和售价
毛边书局·桃蹊书院今天的样子,就是毛边书局一直以来的样子,没有变。即便是在以前那个拥挤不堪的一百多平米的地方,它也有别于其他二手书店。
傅天斌说,“一提起二手书,人家就觉得是被扔掉的、没有价值的东西。一提到二手书店,好像就是脏乱差,抬不起头。我从做旧书店第一天起,我就说我坚决不要这样,我要让每一本旧书都干干净净的,都有它的尊严。一个整洁的面貌其实就已经传递了一种态度。”
曾经有书友动情地描述毛边书局以及傅天斌带给他的感动,他说:“无疑,事无巨细地打理这些书,让我对这里悄悄升起一股敬畏之情。这些曾被人丢弃的、被人当作垃圾处理的书,在这里,重新恢复了书籍的体面,被一本本归置于书架之上,在人们唾手可得的地方,阅读它欣赏它。这里也让我第一次感觉到,什么叫万物皆有灵。”
傅天斌对书、以及与书有关的一切事务的仔细、敬重、尽心,让他在20年里交到了一大批书友。这些书友,遍布全国,有的从未谋面,但十多年书信、书籍往来不断。住得近的,隔三岔五过来逛逛,到饭点,拍拍傅天斌的肩:今天刚发了奖金,请你到外面吃碗面。
傅天斌不是一个能说会道的人,相反,他给人的印象是收敛的、疏离的、沉默寡言的。
“有时候我会在朋友圈分享即将开办的活动,这些书友,你平时看不到他们点赞,也没有评论,但可能第二天就收到他们的信息:傅老师,看你最近在办活动,方案做好了吗,发过来我帮你一起看看。”傅天斌说。也有书友,时不时背来一捆书,不收钱,放下就走:这些书我不读,放在我那里没什么用,给你背来了。
毛边书局在成都搬过几次家,每次搬家并不会刻意通知每位书友,曾有位外国友人,每次来中国都要到毛边书局淘书。十多年,每次搬家后,他总能准确地找来,见面第一句话是:嘿,傅老板,好久不见。这让傅天斌感到很不可思议。
岁月沉积下的与书友的这种心照不宣的默契和信任,成为傅天斌二十多年坚持办书店的力量。
逐渐有记者找到傅天斌,提问中总绕不开傅天斌与书友之间的故事。
但是,自从毛边书局渐渐有名气之后,傅天斌却不大愿意讲故事了,要么就尽量平淡化:“萍水相逢的关系就是最好的关系。”
他觉得那是“讲别人的故事,来成就自己”,“现实生活都充满了无限诱惑,人与人之间交往,好像也变成了唯利是图、相互利用。所以我觉得真正的书友还是萍水相逢。萍水相逢很真很纯粹,没有压力。”
他说,“有趣的故事尽量少发生。”
曾经有书友问傅天斌,毛边书局有没有什么书是“镇店之宝”?傅天斌回答他,没有你说的“镇店之宝”,对这里而言,你们就是镇店之宝。
傅天斌所说的“你们”,原本是指书友。
后来,这位书友借由傅天斌的话发出感慨:“没有所谓的镇店之宝,如果有的话,恐怕就是书店老板傅天斌本人吧!”
或者,我们也可以说,傅天斌的样子,就是毛边书局的样子,也是“毛边书局·桃蹊书院”的样子。
工作中的傅天斌,严厉,一丝不苟
20年不间断经营,书卖出去,赚得利润,利润又变回一屋子的书。循环往复,造就了“毛边书局·桃蹊书院”现在的规模。
远不止这些。傅天斌说,因场地面积限制,没有上架的图书,可能还有两三个桃蹊书院这么多。
2020年10月,第十八届全国读书年会在成都举办,由毛边书局·桃蹊书院承办,这对成都和毛边书局来说,都是一件大事。
事实上,在与街道合办之前,傅天斌和毛边书局就已经多方面参与到全民阅读推广活动中。比如,2014年在成都市青羊区举办阅读推广活动十余场;2017年在龙泉驿区举办二三十场。
期间,不少公司、个人找到傅天斌,向毛边书局抛出橄榄枝,希望跟他合作。但都被他拒绝了。为什么最后接受街道的合作建议?傅天斌说,“一个原因是,我的书越来越多,需要有一个更大的地方,让更多的书找到自己的归宿;另一个更重要的原因是,社区做的这件事是公益的,我们的方向是一致的,推广阅读,我找书的目的就是让更多人去阅读。”
20年前,傅天斌给自己的目标是:让爱书之人得所爱之书,使每一本书不致蒙尘;20年后,他更清晰地给自己定位为:“一个守书人”。
随着旧书行业衰落,很多人打着卖旧书的名义,实际上做着其他的事情,比如到客户家里收旧书时,顺便便宜收买一些古董字画,再高价转手出去。与傅天斌同时期开始从事旧书业的人,要么通过经营大大改变了生活经济状况,要么早已转行。
有朋友说,“只有傅天斌,还在天真地谈理想。”
有人问他为什么不经营更为贵重的线装书?傅天斌回答,“古董看的是升值空间,而书则看有没有用。那种原价可能几块钱却卖上万块的东西,不是毛边书局的关注领域。”
傅天斌身上那股“直”和“倔”始终没有改变。这些品质,是他受人信任、成功经营毛边书局的关键,但同时,也在实际生活和工作中,给他带去了困扰。比如,在员工眼里,他是一个“不太好糊弄”的严厉的人,要求高,以至于很多事情需要自己亲力亲为。
而曾经支持他的家人,也逐渐生出不理解和埋怨。
“这是不可避免的。”他沉默了一会儿,“生活就是五味杂陈的。你要理解。”
毛边书局与街道合办之后,对傅天斌来说,也意味着更大的责任
承办第十八届全国读书年会,傅天斌两个多星期没有回家,吃住都在书院里。脏衣服换了一堆,没有时间也没有地方洗。准备工作完成,他才把它们用两个行李箱装回家,每天自己慢慢洗干净、收拾好。
“尽量在工作之余将自己的生活打理好,不过多给家里人添麻烦。”他觉得这是自己唯一能为家人做的事情。
主编《芳草地》的谭宗远先生曾评价傅天斌:“他经商,却没有商人习气,不奸猾,不吝啬,并不把钱看得多重,为人质朴厚道,甚至还有一些羞涩和木讷,跟他相处尽可放松。更可贵的,他崇尚知识,热爱文化,因此交了不少爱读书的朋友,即使相隔万里,很少见面,大家的心也靠得很近。”
从线上书友发展为线下书友杜鱼先生则说,“天斌先生业旧书垂二十年,可谓资深的书商。但他并不汲汲于利。对他来说,‘商’恐怕只是谋生手段和表象,‘儒’才是骨子里的宿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