智啊威:我试图抓取人物一生中最为重要的几个场景和细节

创作谈

智啊威,1991年出生于河南周口。有小说刊发于《天涯》《山花》《作品》《青年作家》《广州文艺》等刊物。出版有短篇小说集《解放动物园》。现居开封。

在《破碎的祖父》这篇小说中,我从祖父漫长的一生中截取了十九个碎片,试图拼凑出他令人唏嘘的晚年。小说中的时间呈错落交叠的状态,我希望借助这种形式把某种隐秘而复杂的情绪推向高潮。这种形式的小说,我是第一次尝试:避开完整性的叙事,而试图抓取人物一生中最为重要的几个场景和细节。这源于祖父留给我的记忆:破碎,模糊,突兀。他一生小心谨慎,却又生猛直接,自以为步步为营,最终又得不偿失。对待亲情,他看似冷酷、决绝,但内心却又生长着一颗敏感且脆弱的心。他早年丧妻,他不懂细腻,他表达爱的方式和他的脾性一样干脆硬朗。写这篇小说的时候,我渴望写出这种情绪的复杂性以及祖父隐秘的内心生活。他死亡的方式给别人遗留了太多的不满、猜疑和嫌弃,但我至今对他的选择仍怀有无限的理解和同情。在写这篇小说的时候,我再次意识到,时间的飞逝,科技的发展,并未给广泛的我带来心智上的成熟,无论是写作还是生活,重新修复理解他人的苦难、愤怒和自私的能力,变得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迫切和必须。

《破碎的祖父》节选

作者|智啊威

在你恓惶的一生中,那个未被粮食填饱过的胃怎么也不会想到,有一天你竟会死在自家的粮仓中。新打下的麦子散着甜香,那气味混合着你身上常年不散的尿臊和汗臭,给你的死盖上了一条体面的毯子。

多年来,你睡在这间偏房里,无数个失眠的夜,你睁着混浊的眼在黑暗中,反复核算着自己的死,究竟能换来孩子们的几滴泪。在那仅有的几滴中,有几颗是为了敷衍乡邻?有几颗真真切切属于你?算着算着,一股凉风便从你脚底翻涌了上来,吹刮着身体里那些摇摇欲坠的零件。

一九八九年,你的小儿子去了山西,整天和煤在一起,他的世界终年黑乎乎的,日子何时是个头?他不去想。他的脑袋被未来的老婆填满了,虽然他未来的老婆,指不定还在谁家当闺女。无论在谁家当闺女,终究要成为他的老婆,从此烧火做饭生孩子,这一点他非常笃信。因此,每当身体疲乏时,想到这儿,眼前那一块块煤,就顷刻间幻化成了一个个女人的脸。他才挣下一个女人的脸,而乳房、腰身和屁股,还遥遥无期呢,于是他紧握手中的铁锨,加快了装煤的速度。

你老婆死在一九七三年秋天的尾巴上,那时你的小儿子还没满月。清晨起来,你见她上身穿一件灰色大褂,扣子解开三颗,两个乳房干瘪,一个乳头被你的小儿子含在嘴里吮吸。“咋又流了?”生完孩子,你老婆像被打通了血口子,血时常从双腿间流出来。你的手碰到她的腿,像摸到了冰,你的表情被从指尖上传来的寒意瞬间给冻住了。

你的巴掌顺势扇在你小儿子的肩上,“龟孙!把你娘吃死了还不罢休?!”

你小儿子的嘴离开他娘的乳头后哇哇大哭。

你在小儿子的哭声中跪下来,瞥见老婆微微张开的嘴里塞着观音土,你知道她饿了,你也饿了,身上没有力气,跪在地上,像一棵秋风中的芦苇。

十年后,你的大儿子抱着两个洋瓷碗和一口铁锅,领着他老婆,在一个傍晚,从村东搬到了村西,钻进那两间土坯房另立门户,和你断绝了来往。

从此,你和你的小儿子住在一起。

小儿子早早辍学,十六岁时趴在镇上初中女厕所的墙上偷窥,被逮到后吃了一顿打,学校领导找到家里,小儿子又挨了你几脚。

三爷说:“孩子熟了,该讨个老婆了。”

你转过脸瞪着你的小儿子说:“学学你哥,去山西煤矿上,挖一个老婆回来!不能啥事都指望老子!”你的嘴巴张得很大,仿佛要一口吃掉小儿子的头。

他吸了吸鼻子,用手背抹掉眼角的泪珠,背着一个化肥袋子,连夜去了山西。

临走时,村子里没有一丝风,傍晚的太阳挂在西边的屋顶上,像一颗行将溶解的药丸。

小儿子走时,在泪水里发着狠,同时,仿佛把那三亩薄田砸在了你身上,一时间你趔趄着后退几步,又迅速稳住脚,笑容在你核桃似的脸上荡漾开来。

“钱别指望我寄,三亩地你自己伺候去,娶老婆的事儿,指望你还不如指望一条狗!”你的小儿子把这话“哐当”一声撂在堂屋的地上,震得屋顶上的碎土唰唰地往下掉。你脸上的笑还未完全绽开,就僵住了。

你坐在一九八九年黄昏的门槛上,从嘴里喷出的烟雾缭绕着脑袋。小儿子离开的背影像一块冰,囤在你的胸口子上不融化。两个孩子,终究还是成了“叛徒”,你咂巴咂巴嘴,站起身的同时,顺手抄起竖在墙角的农具,向着黄昏的田野走去。

麦子泛黄,在霞光中像块巨大的黄金。你站田垄上扛着锄头,打量着田地,竟没有一棵草需要锄——你的小儿子在农活上从不马虎,三亩地被他伺候得舒舒服服。

遥想过去,小儿子偷懒耍滑,你总不急不躁地说:“不好好伺候庄稼,拿什么给你娶媳妇?!”这话很管用,一说到娶媳妇,小儿子瞬间来了精神,收起玩心,一头扎进了那三亩闷热难耐的庄稼地。

想来惭愧啊,你心里无比清亮,即便地高产,交了公粮,除去吃喝,还能拿什么给孩子娶媳妇?

一九九一年的新麦还没有成熟,一股浓烈的血腥味突然灌满了你的鼻孔。你睁开眼,看到屋子里站着一个女人,下身赤裸着,上身穿一件灰色大褂,扣子解开三颗,两个乳房垂挂在肚子上,像两个空瘪的布袋子;血顺着她的大腿往下淌,脚底下殷红一片。她看到你后,往后捋一捋头发,喊了声:“他爹,我饿!”

你慌忙从床上下来,一脸惊愕地望着她问:“你咋回来了?”

“我饿!”

“早知道今天,就不让你生了!生第一个是叛徒,生第二个搭了你一条命结果还是叛徒!”

说着,你从厨房给她拿了一个白面馍,“晚上刚蒸的,还热乎着呢,快吃吧。”她狼吞虎咽吃完一个馍后舔着手指头,你又去拿了一个。两个白面馍下肚后,你问她:“还饿不?”她摇了摇头。你微微一笑拉起她的手,向院子里的压井旁走去。你让她坐在那只她生前洗衣服用的大盆里,而你自己则蹲下来,一点点洗她腿上的血。你皲裂的手,沾了水,颤抖着在她腿上游。

一滴泪砸在你的头上,你仰起脸。

“你对我没这么好过。”她说。

“为了续俺老智家的香火,搭上了你一条命。”

“可惜······生了俩叛徒······”

“不怪你,都是命。”

洗着洗着,院子里那只公鸡突然叫了起来,紧跟着一道黄光从东边的院墙后跳上来,那束光愈加强烈,你不得不闭了眼去,在闭眼的一瞬,只感到手心一滑,老婆子的腿像一条泥鳅逃出了你的手。

你的手突然空了,像你的心突然空了,日头骑在树梢上,院子里金灿灿的、空荡荡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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