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寅|《北京师范大学图书馆藏稀见清人别集丛刊》序

从人类社会的发展史看,文化的盛衰与图书流通息息相关。举凡造纸术的发明,雕版印刷的普及,书业的兴盛,公共图书馆的建设,乃至当今的信息数字化工程,这些直接提升图书流通量和流通速度的事项,莫不成为推动文化进步和发展的重要动力。在中国的历史上,图书的聚散历来被视为文化消长的象征。宋代以后雕版印刷的普及,造就了藏书风气浓厚的书香社会,文化的承传以书籍为载体深入广泛的社会阶层,孕育了明清两代文学创作的普及和学术文化的繁荣。就清代而言,现存别集已知有四万多种,其他各类书籍更在数倍乃至数十倍以上。仅这庞大的文献数量就为文化、历史研究提供了无限的可能性,日益激发起学术界的探讨热情。

然而,自上世纪以来,学界对清代文史的研究一直面临一个巨大的困难,即文献数量浩繁,而收藏分散,阅读不易。虽然清代雕版印刷和图书贸易都十分发达,不仅皇家、官署、学校藏书丰富,私人藏书风气也很浓厚。但令人遗憾的是,清代藏书风气佞古倾向严重,专重宋椠元版,连明版书都不放在眼里,留心收藏本朝著述的人更少。经史考证等学术著作,因治学必需,尚为人所重;诗文集除少数名家被阅读庋藏,或一些稿钞本为留心文献者所珍视,多数刊本都任时间淘汰,自生自灭。更兼近代以来,万方多难,公私藏书一毁于兵燹,二失于列强掠夺,三厄于“文革”,清代文献也遭受无法估量的损失。时至今日,存世清代诗文集虽逾四万种,但传本已极少,不少晚近刊本竟也极珍稀罕见,使清代诗文集的阅读变得异常艰难。

以我访读所知,国家图书馆收藏的清代诗文集是最为丰富的,其次是上海图书馆、南京图书馆、浙江省图书馆及北京大学、复旦大学、中国科学院、中国社会科学院文学所、历史所的图书馆。湖北省图书馆收藏的清代后期诗文集相当丰富,此外像广州中山图书馆、桂林广西壮族自治区第二图书馆、福建省图书馆、安徽省图书馆、山东省图书馆、江西省图书馆、天津图书馆收藏的乡贤别集也较齐全。这些图书馆所藏,应占了存世清代诗文集的绝大部分,其他图书馆溢出上述单位的书已不多。海外所藏溢出国内图书馆的书更是有限。如此高度集中的收藏本来也有它的方便之处,但问题是具体到某一种书,或某个版本,读者经常不能就近获得,而必须辗转访求,耗费大量的时间和经费。文献流通的不畅已成为目前清代文史研究的最大障碍。也正因此,有计划地整理和出版清代别集就成了推动清代文史乃至古代学术研究的当务之急。

上世纪后半叶,以台湾影印文渊阁四库全书引首,续修四库全书、四库全书存目丛刊、四库未收书辑刊、四库禁毁书丛刊相继印行,使大批清人别集流通于世,极大地便利了学术界。唯让人不满足的是,这五部大书所收的清人别集,除了存目丛刊辑入不少稀见之书,余所收的主要是常见的名家集子,甚至四库禁毁书丛刊所收的禁书往往也不是稀见书,因而从文献的珍稀程度上说还不是很突出。目前清代别集流传稀少的,主要是小家、无名气作者的集子。这部分集子,论学术价值、文学价值当然不如名家集子高,但文献价值却不可同日而语。新史料的发掘,新问题的产生,或许都有待于这部分文献的整理和阅读。而这批集子的汇编和影印又是最难的,因为大多数图书馆收藏的主要都是名家集子,小家的集子少而又少。拥有较丰富的收藏而又愿意提供底本影印出版,我们一直在期待着这样的图书馆。

2005年,北京师范大学图书馆在古籍部主任杨健先生的主持下,率先启动了汇印馆藏清代诗文集的工程。这真是一个令人鼓舞的信息。

北师大图书馆的古籍图书,以原国立北京师范大学和辅仁大学的旧藏为基础,经历年采购并接受捐赠,线装古籍收藏达三十七万册,其中有黄彭年、马叙伦、高步瀛、刘盼遂等学者的旧藏,善本三千二百余种,主要是明代及清初刊本,明清两代的稿抄本有五百三十余种,还有傅山、惠周惕、汪琬、惠士奇、沈大成、钱大昕、冯浩、丁晏、吴熙载、韩应陛、谭献、莫友芝、王仁俊、叶德辉等清代名学者的题跋、批校本。清代别集在馆藏各类图书中占有醒目的位置,虽然绝对数量不算很多,但名家的集子比较齐全,还有一部分较少见的集子。这次选印的一百四十三种,都是从未被现有各种丛书影印过的,其中像李肇亨《梦余集》、程阳《怡虚集》、赵善增《偶庵集略》、赵士冕《三山草白门草半塘草》、曹尔堪《客装》《里音》、卓奇图《悟庵诗钞》、巩建丰《朱圉山人集》、王濬《红鹅馆诗选》、董秉纯《小钝居士集》、毕廷斌《笨夫诗钞》、张朴《信拈草》、刘位坦《叠书龛遗稿》、曹衔达《听钟山房文集》、崔宜枚《小隐诗钞》、刘恭冕《广经室文钞未刻手稿》、赵文龙《萍踪絮语》、廷奭《懒余吟草》、郭凤鸣《小草吟草》、李慎儒《鸿轩杂著存稿》、释宝筏《莲西诗存》、顾承熙《淡斋诗存》、张鹤龄《寄傲闲吟》二十三种,经检公私书志,都不见著录,很可能孤行世间,弥足贵重。

这一百多种别集的文献价值,略举数端即可见。如清初作家曹尔堪,《南溪词》盛传于世,而诗除上海图书馆藏《浮山后集》《曹学士近诗》各一卷外,散见于清初选本,昔年我在中国社会科学院文学所图书馆觅得光绪间曹秉彰辑抄本《杜鹃亭残诗》,诧为秘籍。这里竟赫然见《客装》《里音》二集,虽是刊本,却也是极罕秘的珍本。合上述两馆所藏,曹顾庵的作品就可以编个全集了。我从1990年起考索清诗话,阅清人别集不下千余种,见于此辑所收的也仅国家图书馆藏邓汉仪《慎墨堂诗拾》抄本、首都图书馆藏《叶忠节公遗稿》乾隆十年刊本、日本内阁文库藏康熙刊本张潮《心斋聊复集》及文学所藏康熙刊本宋权《白华堂詩》、乾隆刊本赵文哲《媕雅堂诗集》、嘉庆刊本余成教《石园文稿》、道光刊本凌扬藻《海雅堂集》、光绪刊本童华《竹石居诗文草》八种而已。其中《叶忠节公遗稿》一书,这次影印的道光刊十六卷本,较乾隆十年刊本内容更丰富且更稀见。浏览此辑目录,大概除了亢树滋《市隐园稿》传世较多(此公系富贾,想能多刷印赠送),濒临孤危的集子不在少数。《勿待轩诗话》作者马先登的《勿待轩诗文集存稿》,便是我一直想看而未获见的书。值得注意的是,此辑还收有九位女作家的集子,其中张湘筠《冬蕙轩存稿》不见《清人别集总目》著录,想必是很稀见的书。这些集子影印出来,不仅永绝失传之虞,也使一批罕见的文献得为学术界方便利用,真是功德无量。

前贤有言,“学术为民族思想之精英,其振兴驰废,有系于国家之隆替”(吴鼎昌《巢经巢全集序》)。而学术的盛衰,又直接与图书流通相关。清代乾嘉之学的兴盛虽不能就归结于四库全书的编纂,但修四库时各省采进图书,罕秘尽出,许多著名学者参与编集,得以接触内府庋藏,并从《永乐大典》辑出不少失传古书,使古籍流通出现前所未有的良好态势,这对学术不会不产生良性影响。如今数字化的潮流正将图书流通推向一个新的发展阶段,数字技术的普及与出版业的飞速发展,必将有力地推动我们的学术事业。师大图书馆汇印清代诗文集,为图书馆支持学术研究、弘扬民族文化,带了个好头。如果各地方和院校图书馆都能着手这一工作,要不了多久,清代文献的整理和出版就能达到可观的数量。这是图书馆守护、承传文化传统的义不容辞的责任,也是对华夏文明建设的重大贡献。

在此我也不能不对我母校广西师范大学的出版社表示感谢。近年广西师大出版社出版了许多有价值的学术著作,以选题佳和装帧品味高赢得广泛的好评。此前印行的《美国哈佛大学哈佛燕京图书馆中文善本丛刊》、《乾隆起居注》、《嘉庆起居注》等书已在出版珍贵历史文献方面取得引人注目的成绩,在《北京师范大学图书馆藏稀见清人别集丛刊》之后,据说他们还要出版南开大学图书馆所藏稀见清人别集丛刊,这同样是令人振奋的消息。有这样的远见和魄力,相信广西师大出版社定会越办越好,迅速跨入国内大学出版社的最前列。

值丛刊杀青之际,杨健先生因我摸索清代诗文集有年,深知其中的甘苦,嘱为撰序。惶恐之余,以忝任本校“京师学者”特聘教授,又从事清代诗学研究,虽未尝襄其事,而寔乐观其成,于是欣然命笔,略叙这项工程的缘起及意义,聊申祝贺之忱。公元二千零六年五月四日金陵蒋寅沐手拜撰。

原载《古籍整理出版情况简报》2006年第9期

封面图片摄影:王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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