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月的故事

柳月究竟是哪儿的人?恐怕她自个都说不清。

柳月的亲妈在她两岁那年就殁了,其父随后又娶亲续弦,不料没几年也撒手人寰,柳月就跟着改嫁的继母桐花来到了南何村,那年她刚六岁。

继母在新的家庭刚刚生出第一个儿子的时候,一家人喜气洋洋,包括平日里不苟言笑的继父建设,都抑制不住内心的兴奋,在村巷里见人就发糖,惹得尻子后头总是跟着一群半大小子唱着自编的儿歌:“建设建设了不得,生了儿子积了德”唱得建设心里暖洋洋的。

可是,无论建设在外面多么高兴多么热闹,一进屋门只要看见柳月,就恼着一张黑脸,冲上去一脚把瘦弱的柳月踢倒在地上:“滚得远远的!看你就是挨打的胚子!”而尚在炕上坐月子的桐花只要听见建设在打骂柳月,就扯长了嗓门喊:“打!打死算我的!”受到赏识和鼓励的建设就借着在外面受到关注的兴头打骂柳月,而且打得比往常更狠一些。而这时候的柳月决计不敢有任何遮挡的动作,任凭这个与自己毫无血缘关系的成年男人在自己瘦弱的身上施展拳脚,等建设打累了,柳月才会暂时摆脱厄运,等待着下一次厄运降临的时刻。

不仅挨打挨骂,饿饭也是经常的。柳月经常好几天都混不到一碗饭,狗日的建设和桐花心瞎了,就当家里没有这口人。柳月经常拿一个缺了口的碗,东家西家地要饭吃。

在南何村老一辈人的口中,建设这人忠厚老实,对村里人还都好着哩。我却从来看不上他。尽管他比我还大一辈。

那一年,我养了一条狼狗,这狗还是个狗崽子的时候,跟建设的大儿子恓惶在村里追撵着玩闹,恓惶年纪小,见狗超过他又返回来撵他,就有些害怕,一害怕脚底下不稳当摔了一跤,站在街巷上哇哇哭,弄得我家的狗都莫名其妙。建设正好看见了娃哭,上来就把我家的小狗踢了一脚。我把一切都看在眼里,但是我啥话都没说,毕竟是因为咱家的狗让人家的宝贝疙瘩儿子受了惊吓,哭了一鼻子。

谁知道建设还不解气,回到家里拿了䦆头,上来就准备把我的狗敲死。这我就不让了:你一个墙高的人,跟一条狗还较真哩?我把他拦住,就没好气地说:“建设,你差不多就对了,踢了一脚还不过瘾?还想把我的狗捶死哩?”建设黑着脸,没好气地说:“你少皮干,小心跟你一伙收拾。”我冷笑一声站了起来:“你狗贼今儿要是有种,就一撅头把我敲死,要是你把我弄不死,你狗日的小心着。”

建设咬着牙说:“你个碎鼻眼娃娃子,还敢跟我憋火!捶死你狗日的!”我一下子就火了,上去一拳就把他砸翻了,然后用脚在他身上尽管踹。建设虽然年纪大,但个子不高,我虽然刚刚十五六岁,但是人高马大,打他一顿跟玩儿似的。

建设被我打得摆在地上不断地喊叫:“哎呀,杀人啦!五娃杀人啦!”我一听更火大了:“喊叫你妈的X哩!狗日的!”一边骂着,脚底下就踹得更狠了。

这时候,桐花出来了,嚎了一嗓子,我估计她就要撒泼骂人,就提前大喊一声:“烂婆娘你少嘴长,敢骂我一句我把你男人舌头抽了!”我已经红了眼,桐花一见这阵势,吓得呆在了原地,一动都不敢动。

我那天跟建设打锤,其实已经预谋了好长时间了,表面上是因为狗,其实是因为柳月。建设就住在我家对门,几乎每天打柳月,每次我碰见,心里都一阵子难受,每次都要劝两句:“建设叔,差不多就对了,娃娃犯个错,打两下不过分,咋敢这么打?又不是咱自己的娃娃。”建设每次都黑着脸,瞪我一眼却不搭话,有时候估计是情绪不好,还骂我两句:“屙屎努得球动弹哩,管你的啥事?”我一听这话,就有些上火了:“这怂人咋听不懂人话哟!”

为了避免进一步的矛盾,往往我说完这句话就走了。因为确实不管我的事。但是从那以后,我见他再没叫过叔,基本上就不搭理他了。

我把建设打了一顿之后,那天后晌在二狗家喝酒,当时还有吴文俊、三拐几个后生。二狗说:“五娃你把建设打了?”我喝了一口酒,说:“嗯,打了。”吴文俊跟三拐几个当时在场,二狗那天后晌在县城熬活,不在村里,那几个在场的添盐加醋把我打建设的盛景又再现了一遍。二狗听完拍着大腿叫:“打得好!你不打他,我瞅机会都要把狗日的美美捶一顿哩!”我吃了一惊:“你跟他有啥梁子?”

二狗说:“村里人都说建设人老实,我说这狗日的心狠手辣。”二狗说今年秋里浇苞谷的时候,正好轮到他最后一家。他前面就是建设,建设刚浇完,柳月扛着铁锨跟在后面往回走。可没看见二狗在苞谷地里浇地。

父女俩走到机井跟前,建设一看前后没人,就动了坏心思了。他让柳月把铁锨搁在地边,跟他到机井跟前洗把脸。柳月就跟着去了。机井不远,二狗在苞谷地里就听见了柳月的哭声和告饶声。他赶紧从苞谷地里出来,就往机井跟前跑,等跑到跟前看见建设把柳月的头往机井里摁:“赶紧死!快死去!死了就安宁了!”

二狗上去一脚把建设踢开,把柳月拉起来,柳月已经吓得全身瘫软,坐在地上只是呜呜哭,搭着哭腔说着谁都听不懂的话。建设从地上爬起来,见是二狗,就有些尴尬地笑笑:“二狗是你啊。你……浇苞谷哩?”二狗冷着脸:“你想弄啥?要不要我给你帮忙报警?”建设一听,早都吓得不知所措,跪在地上:“哎呀,二狗侄儿,我跟娃耍哩,真的!我真的跟娃耍哩!”二狗怒了:“有你这样耍的哩?往井里推哩?”

柳月却拉着二狗的腿,哽咽着求情:“二狗哥,不敢报警,不敢抓我大。我命硬,再把我大抓了,我就没办法活了。”二狗看着柳月,又看了看建设,把牙咬得紧紧的,腮帮子上鼓起了明显的牙槽印痕。

众人听完,义愤填膺,三拐说:“没想到这狗日的平时蔫蔫的,到紧般还敢杀人哩!”二狗阴着脸说:“建设这怂人,见了歪的叫爷哩,见了软的胡蹩哩。咱还得盯紧,不敢叫出事。”

我们几个想来想去,觉得靠我们的力量根本无法保护柳月。只好把问题反映给了何光明。

正巧这几天不断有人给何光明反映建设和桐花打柳月的事情。首先何茂祥老先生都看不下去了。作为南何村何姓族人最后的一任族长,何茂祥在南何村是绝对的精神领袖和权威。但是建设并不是何姓人,至于姓啥,我早都忘球了,村里人也早都记不得他到底姓啥。

何茂祥跟何光明说:“不是咱何家门里的事情,我还真不好说。你是干部,这事情你得管。再不是亲生的,也不敢这式子打,打失手了,出了事情,那可是犯法的。咱南何村多少年都安安宁宁的,不敢让这贼怂给毁了。”

其他人说话或许不顶用,何茂祥在何光明跟前说一句话肯定顶事。加上我跟二狗几个人又跟何光明说了建设把柳月往机井里推的的事情,何光明才感觉到事态严重了。

但是这事情也不太好干涉,毕竟是人家家庭内部的事情,再不亲,也是一个锅里捞饭吃哩。最后何光明想了个办法,给柳月申请了每月几十块钱贫困补助,建设这狗日的把钱看得比他先人还重,每月有着几十块钱,看在钱的面子上,柳月不至于被害死。

有了这每月几十元钱的补助,柳月的日子才算好了些,饭也凑活得能吃饱了。更难能可贵的是,柳月被减免了一切学杂费用,可以上学了。

要说建设跟桐花这两口子,不知道哪一辈子修来的福气,两口子亲生的娃娃,念书都是辣子酱蘸馍——一塌糊涂。只有柳月念书念得好,不仅念完了小学初中,高中大学也顺利念完,最后还在城里落脚了。

这是多少年来,南何村走出去的第一个大学生,实在是不容易。那年月考上大学太不容易了。当年柳月念完小学,建设就不打算让柳月念了,想着等个二年,找个人家把柳月嫁了,还能混一笔彩礼。谁知道何光明给建设说:“那能行嘛。柳月不念书了,这每个月的补助就没相了。”柳月每个月的补助已经接近一百元,这在八十年代末九十年代初是一笔不小的费用。建设跟桐花商量了一下,决定还是让柳月继续念书。这才造就了南何村恢复高考以后的第一个大学生。

柳月到了城里以后,村里人有事去城里,就经常免不了找柳月,柳月对于南何村的人非常热情,啥事情都乐于帮忙,花钱用人情都毫不在乎。真正当作自己家里的人。

我跟二狗那回去县城熬活,为了省几个路费,活路完了领了工钱就往山里走。半路上遇到一辆小汽车,停在了我俩跟前,车门一开,出来一个女子,我俩一看,正是柳月,柳月热情地让我俩上车,说自己正好回去看望父母,顺路!

我俩看了看满身的土,实在不好意思坐上那高档干净整洁的小汽车:“柳月,你看我俩这两身土,跟从土堆里爬出来的一样,把你这车……”柳月硬是把我俩拉上车:“咱本身就是村里的人,还怕土?”

建设和桐花年纪也大了,而两口子亲生的两男三女,都各自成家了,却从类没有任何一个人管老两口的日月能不能过得下去。建设最疼爱的大儿子恓惶,更是没成色。那一回,桐花在街巷里遇到恓惶,就说让恓惶给担几担水,恓惶冷笑着说:“我没时间,这阵还忙着哩,前头堡子老三叫哩!”说完头也不回地走了。其他几个儿女,连过年过节都不来,老两口的屋里,彻底冷清了。

只有柳月每个月来两三次,每回回来都给老两口带些钱物,尽一份孝心。老两口逢人就说柳月好。建设见人就骂自己的子女们:“狗日的,都是吃草的畜生!”村里人却背地里说建设:“这老怂年轻的时候,差点没把柳月打死,现时还享了这不亲的女子的福了。”

得知弟弟妹妹们从来不来照顾建设老两口,柳月就来得更勤了,给老两口拆洗衣服、棉被,接到县城去体检看病。柳月真正把老两口当亲生父母孝敬了。而遇到有人说柳月孝顺,老两口不约而同地打岔。大概他们心里也实在不好意思。

柳月照顾老两口好几年,终于打动了自家的几个弟妹们,这些娃娃们才重新跟建设老两口走动起来。

我有一回在县城,正好给柳月单位干活,负责这个活路的就是柳月,所以跟柳月有了更深的一次交流,我就问柳月:“你不恨那老两口吗?”柳月有些尴尬,笑了笑说:“恨过。后来就不恨了。因为我知道,叫人忽视甚至虐待的那种无助。我已经经历过了,咋还能让他们再经历一回?”

柳月在自己的单位也是干得顺风顺水,不管谁说起柳月,都说这是个大好人,从来不为难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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