威廉·莎士比亚诗20首
莎士比亚,英国最重要的剧作家和诗人,也是世界文学史上最伟大的作家之一。这里要谈的,是他与诗的关系。首先,他的剧本都是用“白体诗”写成,白体诗是不押韵然而富于节奏感的诗体,表达力强而又伸缩自如,高昂与亲切兼能。这里选了几段台词,出自他最著名的剧本,表达了几种不同的情调:哈姆雷特的疑虑和对生死问题的沉思,李尔王在暴风雨后的片刻宁静和醒悟,麦克白斯对于自己一生的透视,普洛士帕罗向魔法的告别,都出自英雄人物之口,属于不同程度的高昂格调。唯有选自《奥瑟罗》的一段台词是一个女仆说的,属于市井谈吐格调。其次,莎士比亚还善于写别种体裁的诗,如抒情诗。他的十四行诗比当时别人所作更真挚深刻,所选六首各有特色,主题也不一样,虽则都包含一个思想,即文学能超越时间而长存。唯有第一二九首是写人如何受情欲煎熬的,写得透彻,起初如何,过程如何,结果如何,最后则是从天堂进入了地狱。能这样正面写情欲,又能透视其祸害,但又不简单化,而能道其曲折,形之于诗,莎氏以前没有过,以后也在很长时间内罕见。十四行诗格律谨严,范围又很小,是典型的文人诗。莎士比亚的高明处,在于他还写了许多谣曲,短歌,小调,抒发了青年人的欢欣和哀怨,也传达了民间的幽默和戏谑情绪,至于像《暴风雨》中爱丽尔所唱的短歌则纯然是音乐,但又不是虚无缥缈的,而是饱含着深海的秘密智慧,所以它本身也是“富丽、新奇”的。
十四行诗
第一八首
我怎样能把你比做夏天?
你比它更可爱也更温和:
五月的娇蕾有暴风震颠,
夏季的寿命很短就度过。
有时候当空照耀着烈日,
又往往它的光彩转阴淡;
凡是美艳终把美艳消失,
遭受运数和时序的摧残。
你永恒的夏季永不凋零,
而且长把你的美艳保存;
死神难夸你踏它的幽影,
只因永恒的诗和你同春。
天地间能有人鉴赏文采,
这诗就流传就教你永在。
戴 镏 龄 译
第二九首
当我潦倒穷途,遭世俗白眼,
独自哀伤见弃于人间的处境,
天也昏聩,我空自仰天呼喊,
反身自顾,则埋怨命运不幸,
但愿能像别人那样前途无量,
那样美姿容,那样高朋满座,
羡这人才华,那人机缘在望,
而我不稀罕什么偏偏有什么;
即使这埋怨我也能抛开万里,
一旦想起你便觉得处境改变,
像云雀黎明从阴沉大地飞起,
飞上天门把颂扬的歌声唱遍;
因为一想起你对我甜蜜的友情,
就便是这逆境也强似帝苑龙廷。
吕 千 飞 译
第三〇首
我向往昔招魂,我召回了许多旧梦,
让它们来到沉思的法庭上招供;
我惋惜我追求过许多事,终于无成,
为虚度年华,勾起了我新愁加旧恨,
不善洒泪的我也终于泪水盈眶,
为着良友们已在死亡的长夜里埋葬,
为那久已愈合的爱的创伤重新掉泪,
为许多永远消逝的情景而伤悲;
我又为过去了的忧怨而再忧怨,
把一桩桩的不幸事细细地筹算,
都是伤痛过的伤痛,一篇伤心旧账,
但仿佛从未还过,现在来重新付偿。
可是我一想到你,亲爱的朋友,
一切损失得到补偿,一切烦恼全休!
杨 熙 龄 译
第六五首
就连金石,土地,无涯的海洋,
最后都得消灭在无常的威力下,
那么美,又怎能向死的暴力对抗——
看她的活力还不过是一朵娇花?
呵,夏天的芳香怎么能抵挡
多少个日子前来猛烈地围攻?
要知道,算巉岩巩固,顽石坚强,
钢门结实,都得被时间磨空!
可怕的想法呵,唉!时间的好宝贝,
哪儿能避免进入时间的万宝箱?
哪只巨手能拖住时间这飞毛腿?
谁能禁止他把美容丽质一抢光?
没人能够呵,除非有神通显威灵,
我爱人能在墨迹里永远放光明。
屠 岸 译
第七三首
你该看到我生命的季节萧索,
那枝头原是歌场,好鸟啼鸣,
如今却枝杈战栗,寒风瑟瑟,
黄叶似有若无,已凋残飘零。
你该看到我白日行将近昏暮,
太阳已落山,西方天色阴暗,
渐次渐次地黑夜把白天驱逐,
夜是死亡化身,把一切吞遍。
你该看到我那一度闪光的火,
已倒在自己青春的灰烬之上,
即将咽气,像在停尸床躺卧,
和供它燃烧的材料一齐耗光。
明知如此,你的爱却更加深,
更加爱这个你即将失去的人。
吕 千 飞 译
第一二九首
生气丧失在带来耻辱的消耗里,
是情欲在行动;情欲还没成行动
已成过失,阴谋,罪恶,和杀机,
变得野蛮,狂暴,残忍,没信用;
刚尝到欢乐,立刻就觉得没意思;
冲破理智去追求,到了手又马上
抛开理智而厌恶,像吞下诱饵,
放诱饵,是为了使上钩的人疯狂:
病狂于追求,进而疯狂于占有;
占有了,占有着,还要,绝不放松;
尝着甜头,尝过了,原来是苦头;
事前,图个欢喜;过后,一场梦:
这,大家全明白;可没人懂怎样
去躲开这个引人入地狱的天堂。
屠 岸 译
剧中歌谣
春之歌
当杂色的雏菊开遍牧场,
蓝的紫罗兰,白的美人衫,
还有那杜鹃花吐蕾娇黄,
描出了一片广大的欣欢;
听杜鹃在每一株树上叫,
把那娶了妻的男人讥笑:
咯咕!
咯咕!咯咕!啊,可怕的声音!
害得做丈夫的肉跳心惊。
当无愁的牧童口吹麦笛,
清晨的云雀惊醒了农人,
斑鸠乌鸦都在觅侣求匹,
女郎们漂洗夏季的衣裙;
听杜鹃在每一株树上叫,
把那娶了妻的男人讥笑:
咯咕!
咯咕!咯咕!啊,可怕的声音!
害得做丈夫的肉跳心惊。
朱 生 豪 译
《爱的徒劳》
冬之歌
冰柱条条悬挂在岩梢,
牧羊人老季吹他的手爪,
老唐把木柴抱进了厅堂,
送来的牛奶冻在路上;
手足都有冻疮,路又不像样,
枭鸟鼓着眼睛,夜夜在唱
荒唐!
荒唐,荒唐,调子倒满亮!
正在搅拌砂锅,那油垢的蒋。
寒风四处总吹个不停,
咳嗽声淹没了牧司的讲经。
众鸟栖息在雪里的巢,
玛良的鼻子冻成红海椒;
酸林檎在钵子里啾啾地响,
枭鸟鼓着眼睛,夜夜在唱
荒唐!
荒唐,荒唐,调子倒满亮!
正在搅拌砂锅,那油垢的蒋。
郭 沫 若 译
《爱的徒劳》
“不要长吁,姑娘”
不要长吁,姑娘,不要短叹,
男人从来就是薄情汉——
他脚踏那个两头船,
他的心思到东到西转。
快随他们去吧,何必想不开,
还是寻快活,还是快活好;
抛掉了叹息把歌儿唱起来:
嗨,娜妮娜妮唷!
别老记着往事叫你悔恨,
别尽唱那歌儿让人伤心,
哪个夏天不是树荫绿沉沉?
哪个男子不是无义又无情?
快随他们去吧,何必想不开,
还是寻快活,还是快活好;
抛掉了叹息把歌儿唱起来:
嗨,娜妮娜妮唷!
方 平 译
《无事生非》
绿林树下
枝叶荫荫绿林里,
谁愿和我躺一起;
发歌声轻软,
配鸟鸣婉转;
到这来、到这来、到这来:
冬寒岁底,
风雪侵袭,
除此外再没有敌祸仇灾。
撇开了人间名利,
爱上这广阔天地;
亲手觅食忙,
吃来分外香;
到这来、到这来、到这来:
冬寒岁底,
风雪侵袭,
除此外再没有敌祸仇灾。
吕 千 飞 译
《皆大欢喜》
“吹吧、吹吧、你冬天的风”
吹吧、吹吧、你冬天的风,
尽管无义无情,
也强似人间忘恩;
你牙齿并不那么锐利,
虽能撼天动地,
却是无形之身;
嗨噢,唱吧,嗨噢,向绿色冬青帐:
友情多是虚伪,爱情不过愚妄:
那么,嗨噢,冬青帐!
此处生活最欢畅。
冻吧、冻吧、凛冽寒天,
尽管冻伤痛似油煎,
强似世上负义;
你虽能把江海冻皱,
你的力量仍不能够
全把旧友忘记。
嗨噢,唱吧,嗨噢,向绿色冬青帐:
友情多是虚伪,爱情不过愚妄:
那么,嗨噢,冬青帐!
此处生活最欢畅。
吕 千 飞 译
《皆大欢喜》
啊我的姑娘
你到哪儿去,啊我的姑娘?
听呀,那边来了你的情郎,
嘴里吟着抑扬的曲调。
不要再走了,美貌的亲亲;
恋人的相遇终结了行程,
每个聪明人全都知晓。
什么是爱情?它不在明天;
欢笑嬉游莫放过了眼前,
将来的事有谁能猜料?
不要蹉跎了大好的年华;
来吻着我吧,你双十娇娃,
转眼青春早化成衰老。
朱 生 豪 译
《第十二夜》
“不用再怕骄阳晒蒸”
不用再怕骄阳晒蒸,
不用再怕寒风凛冽;
世间工作你已完成,
领了工资回家安息。
才子娇娃同归泉壤,
正像扫烟囱人一样。
不用再怕贵人嗔怒,
你已超脱暴君威力;
无须再为衣食忧虑,
芦苇橡树了无区别。
健儿身手,学士心灵,
帝王蝼蚁同化埃尘。
不用再怕闪电光亮,
不用再怕雷霆暴作;
何须畏惧谗人诽谤,
你已阅尽世间忧乐。
无限尘寰痴男怨女,
人天一别,埋愁黄土。
没有巫师把你惊动!
没有符咒扰你魂魄!
野鬼游魂远离坟冢!
狐兔不来侵你骸骨!
瞑目安眠,归于寂灭;
墓草长新,永留追忆!
朱 生 豪 译
《辛白林》
“当水仙花初放它的娇黄”
当水仙花初放它的娇黄,
嗨!山谷那面有一位多娇;
那是一年里最好的时光,
严冬的热血在涨着狂潮。
漂白的布单在墙头晒晾,
嗨!鸟儿们唱得多么动听!
引起我难熬的贼心痒痒,
有了一壶酒喝胜坐龙廷。
听那百灵鸟的清歌婉丽,
嗨!还有画眉喜鹊的叫噪,
一齐唱出了夏天的欢喜,
当我在稻草上左搂右抱。
朱 生 豪 译
《冬天的故事》
“五寻深躺下了你的父亲”
(爱丽尔挽歌)
五寻深躺下了你的父亲,
他的骨头变成了珊瑚;
变成了珍珠,他的眼睛:
他的一切都没有朽腐,
只是遭受了大海的变易,
化成了富丽、新奇的东西:
海女神时时都给他报丧:
听!我听见了——叮当的钟响。
卞 之 琳 译
《暴风雨》
剧中台词
“活下去还是不活:这是问题”
(哈姆雷特独白)
活下去还是不活:这是问题。
要做到高贵,究竟该忍气吞声
来容受狂暴的命运矢石交攻呢,
还是该挺身反抗无边的苦恼,
扫它个干净?死,就是睡眠——
就这样;而如果睡眠就等于了结了
心痛以及千百种身体要担受的
皮痛肉痛,那该是天大的好事,
正求之不得啊!死,就是睡眠;
睡眠也许要做梦,这就麻烦了!
我们一旦摆脱了尘世的牵缠
在死的睡眠里还会做些什么梦,
一想到就不能不踌躇。这一点顾虑
正好使灾难变成了长期的折磨。
谁甘心忍受人世的鞭挞和嘲弄,
忍受压迫者虐待、法庭的拖延、
衙门的横暴、做埋头苦干的大才
受作威作福的小人一脚踢出去,
如果他只消自己来使一下尖刀
就可以得到解脱啊?谁甘心挑担子,
拖着疲累的生命,呻吟,流汗,
要不是怕一死就去了没有人回来的
那个从未发现的国土,怕那边
还不知会怎样,因此意志动摇了,
因此就宁愿忍受目前的灾殃,
而不愿投奔另一些未知的苦难?
这样子,顾虑使我们都成了懦夫,
也就这样子,决断决行的本色
蒙上了惨白的一层思虑的病容;
本可以轰轰烈烈的大作大为,
由于这一点想不通,就出了别扭,
失去了行动的名分。
“可是我以为总是丈夫先不好”
(爱米丽雅台词)
可是我以为总是丈夫先不好,
老婆才堕落。他们要疏忽责任,
把我们珍爱的东西乱抛给人家;
或者要无端吃醋,蛮不讲理,
把我们乱管束一气,或者要打我们,
发狠心削减我们的零用钱——
好,我们也会恨;尽管善良,
我们也会报复的,让他们知道
老婆也同样有感觉:看得见,闻得到,
尝得出什么是甜,什么是酸,
跟丈夫全一样。他们甩我们换别人,
是为的什么呢?是为的逢场作戏吗?
我看是的。是出于多情多感吗?
我看是的。是喜新厌旧的结果吗?
这也是的。那么我们就不会想
调调情,玩玩,变变,像男人一样吗?
让他们好好待我们,要不然让他们知道:
我们干什么样坏事,全都亏他们的指导!
“来吧,我们进监狱去”
(李尔王台词)
来吧,我们进监狱去。
我们俩要像笼中鸟一样的唱歌;
你要我祝福的时候,我会跪下去
求你宽恕。我们就这样过日子,
祈祷,唱歌,讲讲古老的故事,
笑蝴蝶披金,听那些可怜虫闲话
宫廷的新闻;我们也要同他们
漫谈谁得胜,谁失败,谁当权,谁垮台;
由我们随意解释事态的秘密,
俨然是神明的密探。四壁高筑,
我们就冷看这一帮那一派大人物
随月圆月缺而一升一沉。
“明天,又一个明天,又一个明天”
明天,又一个明天,又一个明天,
一天天偷搬着这种琐碎的脚步,
直到时间记录的末一个音节;
我们的昨天全部给傻子们照明了
入土的道路。熄了吧,熄了吧,短蜡烛!
人生只是个走影,可怜的演员
在台上摇摆了,暴跳了一阵子以后
就没有下落了;这是篇荒唐故事,
是白痴讲的,充满了喧嚣和吵闹,
没有一点儿意义。
“热闹场结束了”
(普洛士帕罗台词)
热闹场结束了。我们的这些演员,
我有话在先,原都是一些精灵,
现在都隐去了,变空无所有,
正像这一场幻象的虚无缥缈,
高耸入云的楼台、辉煌的宫阙、
庄严的庙宇、浩茫的大地本身、
地面的一切,也就会云散烟消,
也会像这个空洞的洋洋大观,
不留一丝的痕迹。我们就是
梦幻所用的材料,一场睡梦
环抱了短促的人生。
卞 之 琳 译
《暴风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