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春蕲南 | 序·路过尘外第几香
序 · 路过尘外第几香
夏梓言
洋澜晚春时

晚春。蔷薇爬满了斑驳的砖墙,夕阳斜斜映在雕花的门窗上。铺着榉木板的屋内弥漫着浓郁的梨香。是鹅梨帐中香。是的,这香正是甄缳重回宫中后,安陵容潜心为她研制的一款香。
当时看了《甄缳传》后,就一直念念不忘。四月,宁南在南昌意外遇到了此香,卖香的姑娘说就是按照安答应的配方研制的。九百七一筒。宁南买回相赠,我欢喜不已。他问:“老师,这香可好?”我知道他定有事要我帮忙,笑答:“醉翁之意不在酒啊。”
我们俩相视而笑。
“我手上有一本散文集,想请老师作序。”宁南是个清秀的男孩子,安静,极傲,似民国的张爱玲与佩弦。不过二十二岁,却一身傲骨,向不求人。我说笑:“我要是不写,这香你可是要拿回去?”

再一次相视而笑。
在这个人潮欲望淹没,没有耐心,急吼吼的时代,在这个文学已经很边缘化的时代,还有那样一群人,为了文学的尊严,为了文学的使命,还在孜孜以求的努力着,奋斗着,回馈着,这是何等的不易!又是何等的珍贵!
就仅仅因为这一点,我愿意放下手上繁忙的一切,答应作序之约。
的忧伤或痛楚的浪漫
渗进骨子里
湛蓝
请输入标题 bcdef
这本散文集的第一篇文章是湛蓝的。那么就先来解读一下湛蓝。
我知道湛蓝,其实很早,是丙申年秋。当时宁南初来鄂城,他转发了湛蓝的小说《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我看了,心有波澜,记住了她的平台“香落尘外”,也记住了她,一个成都女子。后来又读了她的几篇作品,颇有思想高度与美学深度。
她的作品中对物事描写的精到,有美感与质感。如果一部作品中对物事的描述,让读者产生了画面感,那么它将会影响心灵碰撞的格调。
这一本集子里,湛蓝的《重蹈覆辙》便是一篇让人读着产生画面感,有心灵碰撞的散文。父亲。土地。老宅。平淡的语言里,饱含着思念与情怀。宁南说这一篇散文是湛蓝的代表作,我表示认同。
我带文学课与写作课,告诉学生评判好作品的标准是:一篇文章,你看着看着,突然就忍不住读了起来。那么,这一篇作品就是好的作品。
简单的说,你本来是看,后来忍不住读,是因为你与作者之间有了共鸣。然而想让读者通过作品与自己产生同感的共鸣,是需要深厚的功底的。这功底来源于作者要有一颗悲悯之心,来源于作者的语言要真实才能够抵达读者的灵魂,更来源于作者要有厚实的阅历与对人性的思考。
湛蓝不是学院派,她的作品没有故作高深,没有象征主义,也没有文学性的表现主义,但是我可以肯定她有浪漫主义。
故而,我读她的作品,是小桥流水的,是风平浪静的,是只道是寻常的,但感受她的朴素寻常的同时,我也看到了她作品里另一种奇异的色彩,或者说美学。
那就是微微的忧伤和痛楚。
我们知道,美学有婉约美、豪放美、苦难美,甚至罪恶美。而湛蓝的这种美学,我不知如何定义,姑且就叫它“浪漫美”吧。
这种浪漫美来自于她骨子里的忧伤和痛楚的唯美。我早在丁酉晚春,就读过她的一个系列散文《寻常巷陌成都记忆》,通篇以平铺直叙,白描的手法讲述着那些风物日常,看似零碎、朴素,实则深情,迷人,也忧伤。读她的另外几篇作品《且以深情共白首》《泡在时光里——黔东南》《我是被泥土放逐的孩子》《樱花树下睡莲满缸》《恍若有思拈花独立》,亦是如此。字里行间的那样的朴素,那样的清冷,那样的唯美,我总倔强的认为她打动我是她的深情,后来我才发现不是,她真正打动我的,是她的那种平静的,渗进骨子里的忧伤和痛楚的浪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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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卫东。
香落尘外中的纯文学。
如果没有猜错,周卫东应该就是风剪云。知道他也是通过宁南。宁南为人傲,在文学创作上更傲。他极少肯定别人的作品,特别是散文。而风剪云的散文,他肯定过,因为他转发了,他从不随便给人点赞,更不轻易转发别人文章。
我从宁南那里读到他的第一篇散文是《门前的两棵桂树》。是一篇美文。
《门前的两稞桂树》意境深邃,注重生活的感受,抒情极性强。语言的优美,生动活泼,富于音乐感,行文如涓涓流水,叮咚有声,如娓娓而谈的老者在讲着久远的故事。篇幅不长,简洁质朴,自然而流畅,寥寥数语就描绘、勾勒出了动人的场景,显示出深远的意境。不得不说是一篇好散文。
他的《行走在深秋》,由浅入深,由实而虚的依次写来,融情于景、寄情于事、寓情于物的流露出真情实感,实现物我的统一,展现出更深远的思想,使读者领会更深的道理。这一篇散文,也可称“美文”,它除了有精神的见解、优美的意境外,还有清新隽永、质朴无华的文采。
宁南说:“我佩服风剪云的散文世界通透明亮,笔下的文字厚重老道,还有他的思想情操的高度,他的选材立意、谋篇布局和遣词造句的技巧,包括他的标题,都是“大家”手笔,风剪云作品可称之为香落的纯文学。”
我当时不以为然,现在看来确实如宁南所说——纯文学。
风剪云的作品具备了纯文学,好散文最基本的特质。那就是情真意切,原野花开。
徐和生。
“满满故乡情,厚厚游子意”寻访乡土的气息与人文的情怀。
宁南曾说:“他是香落的故人,也是我的故人。”
我问:“为何?”
宁南答:“是他带我来到香落,也是他把香落从横峰,一步一步地推到了江西省。香落感激他,夏梓言也感激他。”
我点头笑。
徐和生的散文受诗词影响,写的颇有古意,自成气象。我看了他的《遗落在山里的珍珠》《寻梦醉樱谷》《横峰有个清风亭》《又见炊烟升起》等一系列写徐村风景,文化与历史的作品中,捕捉到几个关键词,它们是:文化、故土、乡情、乡村。
《载不动乡愁的河流》通过民间故事的起篇再到文章最后的引人深思。娓娓道来中,无不表现出作者极高的修养与人文情怀。
文章不落俗套,有新意和深意,感情浓郁饱满,让人读着心里沉重却又看到了希望。这是好的。任何一部文学作品,到最后都要给人希望,不能给人绝望。徐和生做到了。
作为一个极爱文学的写作者与徐村文化的建设者。徐和生在漫长岁月中总是以文字的形式,尽力地去挽留时间,在物质欲望渐渐膨胀的时候,帮人固守灵魂的纯洁,回归灵魂的故园。
他的文章,对得起文学,对得起自己的内心。


一场烟花而已。
唐诗宋词里的江南诗情与画意。
从河北盐亭走来的烟花,是宁南向我推荐的。一个人感性的女子。我读了她的《素茶清盏醉云南》《咽下一整个儿春天》《十月三十一日》《那个店》等作品后,突然想到一个人,是江南的白落梅。
烟花的散文,有白落梅的韵味,或者准确地说有唐诗宋词里的江南诗情与画意。
先看她的《小巷》。黛瓦、粉壁、砖雕、高宅、深井。这是微派。长着青苔、湿漉漉的,寂静而悠长,这是微派的小巷。浓墨一点,是徽州,更是烟花笔下的一副水墨丹青。
青砖有黛逢君意,小巷无声纳客来。
古风习习的小巷似尘封的酒,似古老的画,也似青瓷上的花与一枚折痕斑斑的信笺。
读烟花的散文,是在北京的清晨。下了雨。我端着一碗素面,簸簸浪浪地,想跟着她去徽州,去古旧的小巷,看看闲静的光阴。在那小巷深处,一个结着丁香幽怨的女子,撑一把油纸伞向这头来来。我想说的是,一个望静中带点忧的烟花穿着艳丽的旗袍。从小巷那头向这头走来,我在想,小巷的这头会不会有一位穿长衫的俊朗男子,也向小巷那头走去?
似乎所有的女人都有这样的一个梦,在烟雨蒙蒙的黄昏,撑着油纸伞,走在古朴清澈的石板路上,在青砖黛瓦的小巷,邂逅那一份相知。
烟花把自己浸在那异乡小巷的酒杯里,不醉不归;而我在京城的清晨,把自己浸在她的文字里,醉而不归,美美入梦。
清雅又不失味道,有着温度的文字。运用移步换景用得很自然,也抓住了画面的关键点,不用熟悉此地,与你神游一次,便知万千风情。
《老街》。读罢幽静的,充满荷尔蒙,暧昧如小鹿乱撞一般的《小巷》,我们再随着光阴的脚步一路浅行到《老街》。
这条岁月印染下依然古朴纯情的老街,你一经踏入,便沉迷而忘情于归途,恰如,时间放慢的脚步。
从老街里走出来,踩着脚印,看这些记忆中熟悉的场景,温婉了一腔心楣。很淑女,很文化,很烟火,很温情。
简单的几个特色小店,勾勒出老街的旧感。静静的,寂寂的,暖暖的。舒服,惬意,不急不缓,不张扬,不焦躁。充满烟火味,又另有小情怀。
历过百年风吹雨打,静谧而充满厚重感的老街,在烟花笔下尽显悠然、安逸、古朴、端庄、静谧与典雅。走老街,穿小巷,打着雨伞,回眸一笑,风情万种,都在香落尘外。
“我是穿着牛仔,路遇徽州的过客。我不敢把自己的影子安放在这儿。我没有刺绣的襦衣,没有传奇女人阿菊的故事,也不会做阿婆那样的梅干菜烧饼,我只好把徽州水墨丹青白墙黛瓦的样子,画在心上,带走。”这是小巷。“整条街的牌坊,茶楼。纹理斑驳在门楣上,层次交织着,像村野老夫额上的褶痕,沧桑尽露。翘起的檐廊上,总少不了挂起的红灯笼。暮色起,朦胧的光,氤氲着,像一个守候的期盼。我把他想象成,徽州女子阿菊等待外出奔波的丈夫的眼。”这是老街。
读这样散散的凝情怡梦的文字,最好是来一壶上好的普洱,坐在窗前,静静地想着宣纸铺停停,小吃店看看,柳条一般的命哦,此女娴静自在,那些痴馋,木门,雕窗,还有等夫的阿菊,还有师傅让路,是小巷深深深几许,是老街悠悠悠几深。修然间觉得,那一场烟花不是花,也是不是火,当时只道是寻常啊。
欲
语
还
休
留白,
恰到好处的表现出
散文的意境美。
出入而写。侧重点井然有序,对于吸引眼球的浓墨,记忆里划过的,淡写,另起一行的寥寥数字作为虚空和留白,恰到好处的勾勒出散文的意境美。是两篇好散文欲语还休的文字优美微有老辣,画面感极强,凝重又鲜活灵性,节制而酣畅淋漓,很少多余的字句。她对细节的捕捉能力非常敏锐,对那些比细菌更渺小的事物都有感应。她的笔既有力量,又能抓得住转瞬即逝的闪电。她写作时,好像每个细胞都张着眼睛。
文如其人是一句老话,也是一句突破不了的俗话。这话在欲语还休身上要再用一次。宁南说在香落群里,他极少说话,但他时常关注一些人,欲语还休便是他关注的人里其中一个。在创作方面,她好像一直都不显山露水,也很少有多么前卫的作品出现。但她的每部作品都自成一格,自有份量,结结实实,绝不潦草。过很多年再读,仍不觉陈旧,甚至随岁月沧桑读出更多内容,比较经得起时光沉淀。
读《山色劝杯一醉月圆》时最难忘的感受,就是美。一读再读,美再美。它美得有些痛,它能让人在痛过之后反思、回味、奋起,犹如涅榘后的重生。即使苍凉,也有温度。
《他日相见,花开如昔》《追年,在凤凰古城》也是呈现出即使苍凉,也有温度。行文,线路清晰,按照布局。
赵丽丽。烟火醉风情。


宁南曾这样评价香落尘外:“最有魅力的文学平台,是有凤来兮。”宁南又说:“香落有好几位鲁奖、冰奖得主。”我听了,也有些难以置信。后来才发现是真的。刘庆邦是鲁迅文学奖、老舍文学奖获得者,也是中国作协全委、北京市作协副主席,更是一位低调,质朴的作家。
赵丽丽写的标题《烟火中的刘庆邦》,我觉得极好,极符合刘庆邦的气质与创作风格。刘庆邦生在贫苦家庭,从小缺吃少穿。成人长大后又种过地,打过石头,挖过煤,经历了很多艰难困苦。所以他的小说写出来给人的感觉是厚实的。
这种厚实,换一个词就是人间烟火。一个写作者必须食人间烟火。不食人间烟火的写作者不是个好的写作者。我认为没有比市井烟花,平凡的人间烟火气,更能打动人心的了。
我喜欢人间烟火,喜欢刘庆邦,也喜欢赵丽丽。我读过赵丽丽的一系列散文,她的散文绝非轻歌曼舞,我很难从她散文中找出唐风宋韵,但我从枝枝蔓蔓中仍可欣赏到她那种朴实的光泽,这种光泽有别于一场烟花而已笔下老街小巷里的琐碎,也有别于湛蓝的那种浪漫唯美,她是属于自己的。属于自己的,往往是更难的。
所以我说我喜欢赵丽丽。
鲁黔、崔加荣、予静、王智林、南在南方、淡月梅花。
香落尘外,严肃文学正军。
鲁黔写昆曲,我看了眼前一亮。戏曲是多种艺术元素的古典艺术形式,很多唐诗宋词在其中得到了极好的发挥,如果写作者能够把戏词嵌入到自己的文字中,文章立刻就会呈现出动人的光泽,形成自己特立独行的气质与鲜明的写作风格。喜欢戏曲的人笔下的文字也是沉稳、内敛、大气、古典的,最古典的就是最前卫的。
崔加荣是一位诗人,也是一位小说家。
我读过他的诗,《姑娘抖了抖丰满的胸脯》《羔羊朝我抛来蔑视的眼神》《梧桐畈的一塘风情》《站街女》《春天在心里嚯嚯地疯长》等。不得不说,是极饱满的诗。饱满里有着人性的复杂,读着令人震撼。
同样他的散文也令我震撼。倘若要给他散文一个标签,我想写:背在人性中的美学。
予静的散文《那些年,最怀念的年味儿》与王智林的散文,还有南在南方、淡月梅花的散文,算是日记体,简简单单的词句,让人读起来感觉有一种说不出来的美感。这种美感,说不清道不明,但是我知道这是好散文的气息。
好散文,云淡风轻,不刻意雕琢,不刻意用力气。太过用力的东西就痕迹太重,淡到无痕的东西极好,比如沈从文和汪曾祺的文章,就跟说白话一样,但是非常美。
春风沉醉的午后
翻到这本集子的最后一页的时候,是午后了。阳光稀疏的打在我的脸上,有一种迷人的美,像散文的美:坚定、朴素、干净。
散文又叫美文,而美文自有大美在。这种大美是“便觉眼前生意满,东风吹水绿参差”,是“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也是“国破山河在,城春草木深”,更是“疏影横斜水清浅,暗香浮动月黄昏”。
宁南言:“香落尘外的审美极好。”我觉得也是,看过香落另一本散文集与诗集,编得极好。
“这一本是尘外第几香了?”
从宁南口中得知这是香落的第三本集子,我便写下:路过尘外第三香。片刻间,又觉得不好,第三香有定论之意,因为它还有第四香、第五香、第六香呢,不是吗?现在就定论是第三香,还为时过早呢。所以我将标题定为:路过尘外第几香。
在这个暮春的午后,这一篇序算是落笔了。看节气,立夏快到了。我出门,抬头看天,洋澜的天空蓝得没有一丝杂质,端庄,干净,亦是好。就像含苞待放的《尘外遗落的烟火》一样,美得山河万朵,相信一到初夏,它定会开得盛大浩荡,暗香千里。
是为序。
从 前 慢
象
山
记

丁酉年夏天,我从杭州来到宁波。
闰六月廿二,叶先生发短信我,“来了宁波,怎么不来我这儿?老年人,不讨人喜欢啊。”我看了,笑得合不上嘴,赶忙回复:“梓言不敢。先生喜静,梓言不敢轻易打扰。”叶先生是当代文坛德高望重的文学老前辈。
已末初夏,我在北京师范大学文学院念书,相识叶先生,当时只看到授课老师简介里说她是著名作家,中国作协主席团委员,原浙江省文联、作协主席,冰心散文奖得主,浙大教授。看着简介,觉得这个名字好生熟悉,静下心来一想,哦,她就是我高中课本上《洛阳诗韵》的作者,没错,就是她!后来先生果真来了,主讲“美是文学的生命,文学是我们的生命”我听得极认真,笔记写了好几页,那个黑色的本子现在仍然在我的床头。毕业典礼那天,我斗胆向先生要了联系方式,去年又加了先生微信,得知先生退休后居于西子湖畔宝石山下,后因重病回象山静养,与郑颂悦是同乡。
六月廿五,大雨。约了浙江高校文联主席官小艺与木泱泱一起去叶先生那里。我们从宁波南站出发,乘车前往象山。车上全部是象山人,说话的调调跟郑颂怡、郑颂悦一样,像日语。高速上车子跑得极快,透过玻璃看外面的天,颜色是阴沉沉的,但仍然呈现出一种异样的美。到了象山港大桥,我的心怦怦地跳,象山港这三个字是郑颂悦告诉我的。郑颂悦的表弟叫茅一晨,是她阿姨的儿子,但从小就是郑颂悦的妈妈带大的,所以他喊颂悦妈妈叫大妈,他小时候,别人问他谁是他妈,他就用小手指着颂悦妈妈说:这是我妈。别人又问,那你的两个姐姐呢,他一脸的不屑,瞟着小眼神儿说:是从象山港路捡来的。我听了这个事儿,笑了好几天。我知道,我是被阿毛的天真,烂漫,可爱而感动,更是被象山港三个字所深深地吸引。
每次郑颂悦回家,我问她:“到哪了?”
她说:“象山港大桥。”
我很清楚,过了象山港离象山县也就不远了。看着窗外,我的思绪无限的蔓延,天空也飘起了雨,雨滴敲击着车窗,大桥也渐渐变得模糊。很奇妙,我并未来过象山,却觉得这象山港分外亲切,似是故人来。


这是命中注定吗?
命中注定我要与这象山,来一场绝美的邂逅。是吗?
在象山南站下车,木泱泱接到电话要赶回杭州开会,一个人又往回赶。郑颂怡、郑颂悦得知我已到象山,纷纷发微信问我:“晚上去哪吃饭?”郑颂怡问。“峰儿,你现在就去叶先生家吗?要不你先来我这里好不好?”郑颂悦说,“我妈说作家来了,要尽地主之谊,请作家吃饭。”我故意逗她:“我这里现在有三位作家,不知道阿姨要请哪一个?”她大笑,我也是。“先生在等我。”我发出这句话,她立马就回了句:“那我也在等你啊!”我告诉她:“先生生了很重的病,我先去看看她。”郑颂悦是一个具有极高修养,且纯善至美的女孩,我知道她一定会答应我的:“那好吧,那我把你先借给她。”看到这句话,旁边的木泱泱、官小艺差一点儿喷水。对,郑颂悦就是如此的幽默风趣。
泱泱上了车,我们准备去叶先生家。雨依旧下个不停,我们打滴到东河花园西区。虽说象山是个县城,但地方还真不小,找叶先生的住处真是费了些周折。但到底找到了。是一座欧式风格小院子。
因为先生朋友圈有院子的照片,所以我一眼认出这是先生家。顺着布满青苔的外墙走,手指轻轻抚摸着微凉的岩石,外墙并不高,所以我能看到先生的窗外置着有着曼妙身躯的铜制栅栏、顶头微微的卷边,像向日葵叶子似的分支。铁大门的黑色漆油可能因为雨水的侵蚀而脱落了许多,但却有种沧桑的美感,我轻轻地推开门,门发出吱嘎吱嘎的声响,但并不刺耳,反而出其意料的能让人的心沉静下来。
雨下大了,风也大了些。我们准备走上台阶前去敲门。先生喜欢听越剧,还未到先生门前,就已闻屋内的唱戏声。
拾级而上,敞开门时,着实吓了一跳。是一个年轻的女孩,难道走错了,这里不是叶先生家?
“您是?”女孩似有防备地问我,“请问这是叶文玲先生家吗?”我轻声寻问。“是谁啊?”一个熟悉的声音从女孩的背后传来,我欣喜若狂:“先生,是我,夏梓言!”女孩请我们进门,在客厅里的,我看到了先生,还是那张脸。慈眉善目。但消瘦了不少。米色的窗帘。液晶电视正放着戏曲。旧款式的老花镜。手拿着一本杂志,是我们湖北武汉市文联的《芳草》。
女孩是先生的侄孙女,叫叶微微,在武汉大学念书。先生问泱泱为何没来,我骗她说泱泱生病了在医院住院,过几天就过来看她。她连忙挥手,让泱泱好好养着,切莫出来再伤了风寒。
我说,好。
那天下午的风跟雨都大,我们四个去外面的饭店吃饭。先生穿了一件七分袖的浅褐色衬衫,我穿了一件白色衬衫,我搀着她,避着风雨慢慢地走着,先生从去年大病后,身体大不如从前了,似乎一阵风就能把她吹倒。
我知道她信佛,吃素已有多年,所以我点了四个素菜,她不肯,说点几个荤菜来,我们年轻人不能跟着老太太“吃苦”。我说我从小跟着阿婆过,阿婆也信佛,所以我不吃荤。而小艺与微微拗不过她,就点了大龙虾和麻辣牛肉。她吃得不多。眼神极安静。饭后我执意结账,她不允。
回到家里,整整一个下午我们一直喝茶聊天。她说着她像我这个年纪时的旧事,很苦,但她却只当说着别人的故事一般,并不动容。
她从房间桌子抽屉里拿出一本相册,里面有她的照片,玉貌朱颜。那时的她可真年轻真漂亮,她的人就像她的散文一样,简直美得让人不寒而栗。
翻到早些年的照片,我清晰地看到了她渐退了青涩,但那时她的文章也从“看山是山,看水是水”达到“看山不是山,看水不是水”紧靠大气如虹,如火纯青之势。在那个风雨交加的新时期,中国作家呈现出前所未有的万木葱茏局面。而出自女作家们笔下的隽永娟秀的作品,则有如木秀于林的凤凰树。放眼如今,一些出类拔萃的女作家担任各省市的作协主席、副主席的已经不少了,但在早些年,在全国31个省市中,居正而任主席一角的,只有她一个。
她说起旧事,总是那样平静安然,波澜不惊。她突然说我是个有潜力的孩子:“中国散文界出现的90后散文新人,云南的胡兰琳曦和你无疑值得关注,我在《人民文学》《散文》《散文选刊》《美文》《散文百家》等刊物上读你们发表的一些作品,很震惊,你的作品大都传递出极高的审美意趣与良好的文学潜质。假以时日,你必成大器。”我羞愧难当,我怎敢与胡兰琳曦相比,但我也懂得这是她对我的鼓励。
我自知自己离真正好的,迷人的境界还相差甚远,就扯其他话题:“先生,您还记得我二0一五年在北师大我问您的问题吗?”她虽然年龄大了,但她的记忆力却极好:“你问我的文学梦是从什么开始的?”我与她相视而笑,现在想起当时问先生这样的问题,真的是好幼稚。她说,她读小学的时候,她的语文老师跟她说:“你这个名字好,有一位大作家叫张爱玲,现在有个作家叫丁玲,你的名字也有‘玲’字,希望你快快成长,做一个小爱玲,小丁玲。”这番话让她心里那个模糊的梦开始一点点清晰。
她说她的处女作叫《夫妻间的小风波》,有一天,全校学生在操场集合时,校长拿出一份《玉环报》,告诉所有人上面刊发了她的作品,并且朗读了一遍,让所有人向她学习。那年她13岁,上初中。她当时高兴极了,脸红极了,从此也加深了她对文学的爱,有了继续走下去的力量。
我告诉她我是高中时才开始意识到文学梦,16岁才发表作品,起步晚了很多,她也说确实晚了些。她鼓励我:一个好的,优秀的作家,不怕起步早晚,重要的是在人生和文学长途的奔赴中,在培植浇灌人生理想的常青树时,能否有毅力付出艰辛的劳动才是主要的。
我点点头,说是。
听着她不瘟不火地讲老故事,我猛然间想到了“大家”两个字。真正的大家应是如此的,已经是著作等身,荣誉等身,却还那样的低调温和,憨态可掬。我知道,这样的大家。浙江叶文玲便是其中一个。
像这样的大家,作为文坛后人应永久学习。
我说她是大家风范。她谦卑地笑着。
微微不晓得从哪里折来两只红玫瑰花,插在茶几上的瓶子里,分外夺目。
“玫瑰花不是五六月份才开吗,现在怎么还有玫瑰啊?”我问,她笑,“这是观赏玫瑰,七月份也开的。”又长了知识,我连连称好。
“先生也喜欢玫瑰花啊。”
“喜欢的。”她喝了口茶。
“冰心先生也喜欢玫瑰花。我也喜欢。”我看着瓶子里的两只玫瑰,慢慢悠悠地说。“是的。”她应到,“谢老师生前我见过,1979年还辅导过我与张洁写作,是真正的大家。”我告诉她我给冰心先生写了很多文章,其中长篇散文《十年的深情与孤独》还获得了冰心文学奖。她说那值得写。她想看看那篇文章。我说回蕲春后,把文章寄给她看。她说一定要记得寄。
下雨天,天黑得早,她留我在她家住,我说不可,非要走,她果断没收了我的包跟手机。还放狠话:你要是走出这个门,我以后就不认识你!
她大病初愈,又有心脏病与高血压,怕激动生气会伤身体,我直好答应:“好好好!我住您这里。您不要生气,不要生气……”她瞬间笑了,笑声很爽朗。
晚上吃饭,微微下厨。
微微个子很高,跟我差不多,我估计她应该有一米七二,长发,皮肤很白,是个美才女。特别是她那一双眼睛与说话的声音,真的是美得惊天动地。
叶先生在厅里看古装电视剧《新萧十一郎》。我起身走进厨房,微微在做面糊。她回头看到我,你怎么进来了,这里热啊!你去大厅里坐啊。
不热,不热。你在做什么呀?
她喜悦地说:“煎饼果子。我刚学的,一会儿咱俩吃。我姑奶不吃这个。”
“好啊。我特别喜欢吃煎饼果子。我们学校九号公馆下面有一家,我几乎每天都去吃。”
“我也是,特别喜欢吃这个。我们学校也有一家。”她笑起来好动人心弦。
平底锅加热,擦一点油在上面,舀一汤勺面糊在锅中摊成饼,差不多成形了,磕一个鸡蛋在饼上,摊开,洒上葱花,鸡蛋差不多熟了,翻个,放上油条,抹上甜面酱和辣酱,饼叠好,就成了。
虽然比九号公馆的味道差一些,但我还是吃得满口香。微微跟我吃着煎饼果子,她则着吃简单的饭菜。炒青椒、腌咸菜、酱豆皮、腐竹。
饭后喝茶。她拿了一罐泥罐装的普洱,封存的甚好。封口贴着1999年3月。18年的老茶了。她到后院找了块小石头敲开:“小夏,这款普洱老茶等了你18年了。”我自是欣喜。
“这样的茶,我怎么敢喝啊。”我笑着说。
“你与我有缘。我怕是活不了多久了,这茶留着也没用,送给你吧。”她把茶装进一个盒子里。盒子很漂亮,应该不是铁的,但也不像钕的,红褐色。
“好。”我忽然心头一酸,连声说好。
她穿了红底短袖衫,衬了白发,更显得好看。
边喝茶边聊天,我说她得写一篇文章,否则这么好的时光不雕刻一下,可惜了。她说老了,眼睛不那么好,不写了。
第二天,六点半,微微喊我和小艺起来,说去参加浙江省“五个一”计划,文化方阵的“浙江省青年戏曲演员大赛”,大厅里的灯光金属似的,而她就坐在光里,脸上有光泽,给人一样无比温暖的感觉。
出门时,她取了口红仔细涂着,口红过于鲜艳,落到她唇上,老木逢春一般。刹那间都是满怀心酸。
来接她的司机特别年轻,很秀气,叫云飞。微微说她也要去,她同意了。在大剧院,我推荐她看了杨俊老师《伶人王中王》上的12场黄梅戏。她说听《妹娃要过河》,只听那一句“阿龙哥你好傻”便落泪了。人间的情意太浓,一个重情之人听了,怎能不动容,哪能不落泪?
一个女生用越剧演唱黄梅戏的《女驸马》。虽说唱得比黄梅大家杨俊老师差很多,但我仍然很卖力的给她鼓掌,只因她选唱的是黄梅戏,如果非要说一点私心的话,那就是因为她是象山人,与郑颂悦本质相同,让人惊艳不已。
在后台。我急忙地跑过去,用很标准的象山话,对那个女孩说:我喜欢你啊。
当时所有人都笑了,好尴尬。后来我问郑颂怡,她们为什么笑啊?颂怡说:因为这句话只有在表白的时候才会被说出来。
我一脸黑线。但是很开心。
真没想到微微也会唱戏。微微说她是武汉大学百花戏曲社的副社长,她唱了《到底人间欢乐多》,她的声音和吴琼比起来悲凉许多,少年的微微已经有了超出了她年纪的气息,恰如叶先生,那涂了口红一笑的刹那,竟如少女般清冽,这两种气息,都是我所欢喜的。
这天,梅花奖·三度梅得主茅威涛老师来了,茅老师是国家一级演员,中国戏曲家协会副主席,浙江小百花越剧团团长,是浙江戏曲界最具权威的人物。我曾看过她的《西厢记》《陆游与唐琬》《孔乙己》《大观园》《汉宫怨》《唐伯虎落第》,由衷感叹:不负梅花三度之名。
我们坐在一起聊天,茅老师跟我们杨俊老师颇有相似之处,都气度非凡,高雅脱俗。她举手投足全是风情,而叶先生不举手不投足亦是风情。叶先生是人书俱老了。
先生对茅老师说:“这是90后知名作家夏梓言,很喜欢戏曲......”
茅老师的气场有书香气。她说喜欢戏曲的年轻人不多,对我扬起了大拇指。
那天下了一整天的雨。我们看了一整天的戏,她极安静地看,不说话,但偶尔一笑,嘴角轻轻往下一撇,那一撇,透着人世间的辛酸。
深夜里回到家中,洗洗睡去。次日早起读《诗经》。白天几乎不看电脑。亦不看手机。与微微说着话儿。
先生在院子里看花。我站在二楼阳台边儿上看她。觉得她跟舒庆春先生真的极像,都是文人,又甚是爱花。
八点早餐,看微微做水果沙拉。不知名的野花种在粗糙的花盆里,但又不失风情挺美。
九点,先生带我去扎针。土方子。很疼痛。扎针的大夫性格很好,说普通话。
我说我是蕲春人,是写作的。他便和我聊《本草纲目》和他女儿,说他女儿也喜欢写作。
十一点半结束,回家吃饭。微微做些家常饭,手擀面,包子,粥……粥里放了些莲子和金银花。
午休时间。躺在床上,闻到了花香。先生在前面院子里种了莲花,一朵又一朵地开着。我看了,浮躁的心渐渐地踏实下来。我关了手机,在院子的走廊下和七十多岁的她聊天。她下午要去练太极,如果不下雨的话。我说这是好事儿,修身养性,她笑得眼睛眯成了一条线,淡淡地说:“一群老年人在一起,好玩而已。我右边眼睛本看不见了,前几天什么也听不到了,老了。”听人说,爱笑的人会长命百岁,她那么爱笑,一定会长命百岁吧?“医生说我只有三个月的时间了。”心惊,我听得心惊,突然觉得鼻子酸酸的,我紧紧地握着她那双似枯藤的手,很肯定地对她讲:“不会的,您一定会像冰心先生、杨绛先生一样长寿的!”她又笑了,笑得我眼泪不停地流。
她在书房里写字。我走到她旁边看。
“写写书法吧。”她说,可以静气。
提笔的时候,手是哆嗦的。虽说大学还上过书法课。
“心里稳的时候,手就是稳的。”
宣纸不好用。她说:“新的宣纸火气大,要放些年头才好用。”
下午时分是慢长而不耐烦的。实在是没法子,便在房间里听起了黄梅戏。
杨俊老师的《情未了》,唱得人心里一疼一疼的。扑到床上,好久不语。怎么可以唱得这样哽咽呢?
又听豫剧……那才真称得人靡靡之音。绕到心里,呈现出一种嫩绿色的光,妖似的,杀了你的心才肯走。
黄昏来的时候,街上行人多起来。
年轻的女生们穿得极妖娆,真的像极了郑颂悦的风格。在窗边看楼下的那两缸“秋水长天”,开得真好,素雅又艳色。特别是那一朵红色的让我欢喜,它开在缸沿,似有些孤独的味道,那孤独的莲啊,亦如二十几年来孤独的我。一阵风过,它摇了摇,摇醒了我。
微微在包饺子,我去给她擀皮。
总是擀得又急又快。不好用。
“慢点”微微说,又圆又薄才好用。
面也要慢慢地醒着。醒久了才好用——我在象山的这几日,感觉生活也慢慢醒着,在黑暗里散发着微芒。猛然间,发觉淡淡的光阴里分明有铮铮的金石之声,跌荡着,绵延着。
从来没有这样的慢过。
每一秒钟仿佛都是静止的。
我回头,看到她坐在沙发上,用手剥着葡萄皮,很笨拙,但生动,可爱。我再抬起头看了微微,她也看了我,四目交汇的一瞬间,觉得山河万朵。
微微笑:看什么?
我说:你叫微微,我叫一笑很倾城。
话音一落。我们俩便咯咯地笑,惊动了厅里的她,她也笑了。时光凝固在我们三个的脸上,呈现出一种平静素然的美。
在象山,光阴一寸一寸地落。我平静地过着每一天。看着那水缸里的莲又抽出了枝芽。
她依然说着我感兴趣的文坛往事。巴金如何如何。又说死在文革时期的黄梅一代宗师严凤英,遭迫害,服安眠药死于医院,死后被解剖,说在体内找发报机,结果什么都没有,说着说着眼泪掉下来——“你们这一代人是幸福的,要好好珍惜时间。”我拼命地头点,心里怯生生得痛。
黄昏时分最是详和,天空中呈现出明亮而暧昧的温暖。我对微微说,我喜欢象山。不可见不可想,是一种极其慢的感觉,像木心先生的《从前慢》。
在这种慢会让人上瘾。而我便上瘾了。就像打了一些微量的鸦片。渐渐陶醉,迷恋。那种速度是又慢又有力的。一下一下击中的,恰恰是最柔软的内心。就像安静地看着楼下那一朵莲花,是可以听得到它成长的声音的。
华灯初上,天是墨色的。望着象山城的清幽与安静,我的心也静幽幽的。
又下起了小雨,落到屋上。
好久没有这样安静地听雨声了。院子里亦有芭蕉,是徐渭笔下的芭蕉吗?在灯光下雨水里,黑的墨。惊人的安静凛洌之感。雨水打在芭蕉上,却不是弹奏美妙的曲子。而是喜多郎的悲情。那么贪婪的听着,听着,都舍不得睡。这声音居然有了金石之气。慷慨之中回响着一种决绝——到底,是雨和芭蕉的一场缠绵。看似是李清照笔下的温婉端丽伤迷,其实,却也是金属之声的认知和迷醉。
如果你懂的话。一个人听雨,并不孤独,亦不寂寞。
雨停了,院子里的四季海棠开得正茂盛。那香气钻进来。钻得到处都是。有点腻。可是,不嫌。
打开手机,戴着耳机听银临唱得《棠梨煎雪》。很多时候。只喜欢听中国风的音乐。如刘珂矣的《风筝误》《半壶纱》《忘尘谷》《芙蓉雨》……那样的深情款款,那样的禅意悠悠。我是极喜欢的。
我十七八岁的时候就听刘珂矣的曲子,在罗州古城的午夜时听,可以听出眼泪来。今天听着不知怎么了,突然就犯困。
听着听着就睡着了。忘记了关手机。它一直响着……
半夜起来关手机,看一眼外面的象山。大大的圆圆的。万籁俱寂。
倒下又睡了。心里的莲花,也睡了。
夏梓言,90后教师、作家、编辑。中国90后作协副主席、全国高校文联创作中心主任、甘肃省作协《当下月刊》杂志社副社长,澳门文学奖、冰心文学奖得主。
著有散文集《相思未老风花瘦》《山河仍是旧山河》《素白时光,草木清香》等。个人微信18271096469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