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日脚真快!
过日脚真快,这是新市人挂在口头的话。每到春节,三两亲友相聚,几句简单的寒嘘,总不免要滑出这句话来,像院中林间时而窜飞一只鸟。如此极简的口头语,似是一句闲聊之言,却能在一种潜意识下,一扫人间浮云,清空现实虚无,会让四座的人突然发现飞鸟远去的踪影,不免认真起来。于我来说,年轻的时候,对这句话一直不当真,感觉不到份量。但这几年,便觉察到这句话的份量,日渐趋重。这多么像是一把铁扫帚,将你的内心仓库一扫而空,留下的就仅仅是一口钟,一口沉重的洪钟,旁边设有一根粗壮的撞钟棒,让你不由自主去持棒,然后撞击洪钟,声音巨响且宏远,直抵远去的岁月。
是啊,过日脚真快,日脚有着泥人的匠艺,眼睛一眨,自己就从一名少年成了花甲。正如歌手刘德华所唱:“行遍千山和万水,一路走来不能回”。这么多“日脚”又从哪里去了呢?细想之下,这些“日脚”其实都有长长的脚,每一天都有实实在在的内容,每一年都有我自己成长的痕迹,每一个年龄阶段都有自己刻骨铭心的生活。成败得失的惊喜与叹息,起伏了个人往事的波澜,一轮一轮地过,花草荣枯,变换着衣色与容颜,也同时变换着自己的喜怒哀乐。这些“日脚”是记忆的笔,每天在时光的板上涂涂写写,浓淡之间写着我的人生。而我呢,已然被这些日脚画出了沧桑,有一地鸡毛的凌乱,也有可圈可点的暗喜。这一切现在看来,都是日脚的痕迹,画面美得如何,全凭自己一生的运笔。
很小的时候,喜欢观察阳光从窗格里透到房间地板上的那些散点,它们在慢慢移动,觉得好玩,这些光点无法捕捉,却实实在在地看得到,让我觉得好看又神奇。后来知道,这就是所谓的“日脚”。这些像神偷一般的“日脚”每天会和我悄悄地粘和在一起,当我每天醒来,它们就来到身边,有时会爬上我的身体,很亲切的样子。是的,它们似乎每天会给我送来很多,让我应接不暇。以前也觉得这些馈赠稀松平常,看不到珍贵,任我挥霍无度。然而“日脚”每天带走的也是很多,带走青春与尊贵的时光,当年,自己也自然体会不到“日脚”的偷换认真与居心。现在想起自己当年太不懂惜时,造成遗憾,没有从“日脚”手上拿到什么,空空荡荡的贫困。如今,自己走到岁月高寒之处,这种空荡感就有十分的寒意逼人了。
新市人特别爱说“过日脚真快”这一句,尤其是那些步入老年的长者,说这句话不假思索,三番五次,不厌其烦地说。现在想想,真是有道理,既有自忏含义,更有相劝之意,应当感谢这些长者对年轻人的诚意相告。对于一年四季,人们会分辨着二十四个节气,新市人总想要将日脚绑定在四季的相应日子里,这是多么美好的梦想。新市人祖祖辈辈努力着,创造着属于自己一方土地的历史文化。从朱泗治水开始,日脚以一种文化的身份开始记载新市发生的变化,那些五光十色的朝代,是新市代代名贤一次又一次地奉献着智慧,用日脚这枝笔写下的辉煌。他们用日脚,饰于无数闪光的标志,记载了新市每一步前进的历史。当我阅读到新市那么厚重的方志史籍,可以发现,新市人总想将日脚留下来,他们的留驻方式通常是用创造令人着迷的文化事物形式,将某一个日脚留住,这些被留住的日脚,在历史的广袤时光图上,星星点点,构成一幅灿烂的星空图。
过日脚真快,一眨眼,风迎白发,镜失朱颜,额上尽留下日脚的斧凿刀痕无数。是啊,一眨眼,美轮美奂的仙潭十景不见了,原有的北街不见了,朱家桥不见了,西庙不见了,仙潭不见了,陆仙楼不见了,步云桥不见了,老轮船码头不见了,西栅茧站不见了,酿酒厂不见了,丝厂不见了,更有甚者,十字街头的上世纪繁华不见了,三个半岛整个旧景不见了,就这样,很多美好的事物都从现实视野里消失了,走进了记忆,又走入了茫茫的时光荒原之中。我知道,这些都是“日脚”搬走的,它是故意所为,让人们形成情感落差,在一种莫名的悲哀中,让有志者重拾惜时的勇气,重振风采迎向未来。“日脚”真是用心良苦,而这些,又有多少人能够从中体会呢。
说岁月静好是骗人的,说岁月峥嵘是感伤的,说岁月是把杀猪刀倒是十分的实在,它在每个人的脸上刻下道道皱纹,无论贫富与贵贱,都逃不过日脚的无情杀戳。过日脚真快,每个人正需要有这样的体会,才不至于堕入无聊与空虚,才不至于在金钱泥坑里难于自拔,才不至于在情感中迷失生命的方向,才不至于在浮云的世事里,让自己活成令人唏嘘的一团糟。
新市人爱说“过日脚真快”,其间的道理真是耐人寻味。这可爱又可恨的日脚浑似一个神魔巨人,一直死死地挽着我的手,根本不考虑我的欢乐与悲伤,终年飞奔在时光的道上,保持着某种速度,渐奔渐远,最终让我走入世人视野里的一团模糊,后人回忆录中的一串省略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