汤一介:儒学的现代意义
汤一介先生在横山书院
儒学是什么?在我们人类逐步走向全球化,中国追求现代化的时代,儒学还有没有价值?我们是不是应该像某些极端的文化激进主义者所主张的那样,一概将其扔进历史的垃圾堆?我是有我自己的答案的,我是认为儒学有他的现代意义的。为什么这么讲呢?我这里主要有两点理由。
一、儒学现代意义的两点理由
首先我们要认识到这样的一个问题,就是中华民族的复兴是离不开我们的历史文化传统的。近代德国有一个哲学家,叫雅斯贝尔斯,他提出一个叫做“轴心时代”的观念。根据他的论述,就是说在公元前500年左右,在古希腊、古印度、以色列和中国等地几乎同时出现了伟大的思想家,如古希腊的苏格拉底、古印度的乔达摩·悉达多、以色列的犹太教的先知,以及中国的老子、孔子等,他们都对人类关切的根本问题提出了自己的思考,这形成了不同的文化传统。这些文化传统有的在其发源地已经灭亡了,如古印度的佛教,现在印度地区以及很少了,反而在中国、日本等一些地方继续了它的繁荣。这些文明之间,有的相互影响,形成了新的文明形态,如古希腊的哲学已经成为西方的共同资源。有的文明则一直保持着它的传承,从未中断,如中国的文明就是这样的。有的文明中断又重新复兴,如犹太教。
这些文明形态经过了两千多年的发展,已经成为人类文明的主要精神财富。在雅斯贝尔斯看来,他们具有不可磨灭的价值,他讲“人类一直靠轴心时代所产生的思考和创造的一切而生存,每一次新的飞跃都回顾这一时期,并被它重新燃起火焰。自那以后,情况就是这样。轴心期潜力的苏醒和对轴心期潜力的回忆,或曰复兴,总是提供了精神动力。对这一开端的复归是中国、印度和西方不断发生的事情。”
“自那以后,情况就是这样”,雅斯贝尔斯的论述是基于历史的研究而做出来的。比如,欧洲的文艺复兴就是把目光转向其文化的源头古希腊,当时在中世纪教堂的图书馆当中,在沉寂已久的废墟当中,人们四处搜寻着关于古希腊的记忆,这种回忆激起了欧洲文明的复兴,而对世界产生深远的影响。中国也是如此,宋明理学是在佛教的冲击之后,再次回到孔孟而把中国哲学提升到一个新的高度。
当今时代,经济全球化将极大地促进文化的全球化,不同文化传统之间的交流越来越紧密。当然,关于不同文化之间是冲突,还是共存的问题将在世界范围内展开讨论。是增进不同文化之间的理解和宽容而引向和平,还是坚持文化的霸权和隔离而产生战争,将影响21世纪我们人类的命运。在这样的一个形势下,我们应该明确地反对文化的霸权和隔离,主张“和而不同”的文化多元论,呼唤“新的轴心时代”的到来。这要求我们更加重视对古代思想智慧的温习与发掘,回顾我们文化发展的源头,以响应世界文化多元化发展的新时代。
其次建设“和谐社会”需要“文化自觉”。什么是“文化自觉”?费孝通先生说:“文化自觉只是指生活在一定文化中人们对其文化有‘自知之明’,明白它的来历、形成过程,所具有的特色和它发展的趋向,不带任何‘文化回归’的意思,不是要‘复古’,同时也不主张‘全盘西化’或‘全盘他化’。自知之明是为了加强对文化转型的自主能力,取得决定适应新环境、新时代文化选择的自主地位。”
建设“和谐社会”是一个复杂的系统工程,它也需要文化上的反思与自觉,也就是说需要对自身有一个明确的认识,就是“自知之明”。中国人常讲人应该有自知之明,一个国家,一个民族也是如此。有了自知之明才不会盲目“复古”,或“全盘西化”的极端,才会有自己的正确的文化抉择,这样文化的主动权才会掌握在自己的手里,才会有自己文化的自主地位。
基于这两点理由,我认为儒学应该是有它的现代意义的。当然,儒学有它的现代意义是一定要适应当代世界文化发展,即“新的轴心时代”到来的新形势才是可以的。
二、对于学术文化的几点态度 现代关于儒学是什么,也就是怎么认识儒学的问题,有着各种不同的看法,也可以说是争论。这些争论其实从“五四”时期就已经开始存在了,近年来出现在国内的“国学热”,又将这一争论推到了风口浪尖。我认为争论本身总是好事,今天对它有多种看法,说明我们的社会在进步,因为对于学术思想而言,只有在自由的争论,在“百家争鸣”的思想氛围当中才能不断地取得进步。
怎样认识儒学?我有我自己的看法,当然,我这也是百家中之一言,是不是正确,还要在讨论中得到检验。对于学术文化,我有几点根本的态度:
首先是对于学术文化要历史辩证地看,也就是说任何学术文化都有它的局限性,都是在一定的历史文化的情景中产生的,都是与一定时代的社会生活相适应的,儒学也是一样。过去我们一些学者用这种方法去研究儒学,获得了一些成果,这是应该肯定的。因此,我们不能绝对地要求儒学要完全适应我们现代的社会生活,这是不可能做到的。
其次是要认识到任何学术文化也都有它的普遍性的存在,尽管学术文化是在不断地发展的,但是古代的思想家所提出来的一些问题,可能是永恒的,是我们任何时代的严肃思想家都无法回避的。例如中国古代哲学中讨论的“天人关系”(人与自然的关系)的问题,任然是我们现代中国哲学讨论所常谈常新的问题。
再次是要认识到任何学术文化的发展都要在与其他民族的文化交流中,在相互的吸收论辩中才可能不断地取得,特别是在我们这个全球化的时代。现代西方哲学家罗素曾经讲过“不同文明之间的交流过去已经多次证明,是人类文明的发展的里程碑”[ 《中西文明的对比》,见罗素:《中国问题》,学林出版社1996年版。]。文化的交流其实是一个双向选择的问题,这对于有较长历史、较高水平独立发展起来的文明来讲或许表现地更为明显。在中国历史上,曾经成功地发生过这样的文明交流事件,就是从东汉末年到隋唐时期完成的佛教在中国的传播,我讲这是一个双向选择的过程。没有佛教的传播,没有宋明时期两种文明的双向选择,便不可能有后来宋明理学的繁荣发展。所以对于现在中西文明的冲突,我讲要在中欧文化交流中创建中国现代哲学,也是基于这样的思考。
最后要强调的是要有文化的主体性。任何一个民族文化必须扎根在自身文化的土壤当中,只有对自身的文化有着充分的自觉,有着保护、发扬的意识,它才能吸收其他文化的优点而不断地发展,才能不断适应自身社会而健康地发展。一个没有文化自觉,没有文化自主性的民族,不仅没有将要失去自己的文化的根,也将没有能力去吸收其他文化的优秀成果,它将或被消灭,或被全盘同化。
三、三个角度分析儒学
基于以上对待学术文化的几点态度,怎么认识儒学?我认为应该对儒学有一个基本的分析。可以从不同的角度来看待儒学,可以从这样的三个角度来分析:一是政统的儒学;二是道统的儒学;三是学统的儒学。
首先是正统的儒学。自汉武帝之后,儒学就以国家意识形态的形式出现在历史舞台上,这一过程在中国历史上延续了两千多年。在长期的过程当中,毫无疑问地,儒学对于专制政治起过非常重要的作用。儒学注重道德教化,这有利于社会的相对稳定,但却流于把道德的作用绝对化,成为“泛道德主义”,这使得中国重“人治”,而轻“法治”,不仅使政治道德化,而且使儒学成为政治的修饰,美化政治统治;另外,使得道德政治化,道德成为政治的工具。当然,儒学当中的一些思想,如“以德抗位”、“民本”等对于专制政治有着一定的消解作用。又如“天人感应”的观念,要“畏天命”,董仲舒讲“天人之际甚可畏也”,对于限制“皇权”,约束君主,使得他不要胡作非为,也是有一定的作用的。但总的来说,儒学在历史上被政治利用所起的消极作用要多一些。所以,我讲与政治相结合,成为意识形态的儒学是有问题的。
其次是道统的儒学。任何一个成系统有着悠久历史传承的学术文化派别,其学术文化的发展必有其传统,西方是这样,中国也不例外。中国历史上的儒释道三家,都有其传统。儒家是以自觉地继承夏商周三代文化传统为己任的,孔子讲他“述而不作”,司马迁认为儒家是“祖述尧舜,宪章文武”,就是这个涵义。因此,自觉地继承优秀的传统,这并没有什么错误。但“道统”的儒家对于自身的思想过分地强调,这就可能形成对其他学术的排斥,甚至出现对“异端”的打击。而在历史上某些异端思想的出现,恰恰可能是一个新思想时代的开始,它对主流思想的冲击,甚至颠覆,将促使人类思想文化的进步。总的来说,儒家是比较具有包容性的,《易传》当中讲“万物并育而不相害,道并行而不相悖”,但有时存在着过分地排斥其他思想的地方,如韩愈的排佛,就提出“人其人,火其书,庐其居”,就是让僧侣都还俗,佛经都烧掉,佛寺都改为民居。一个学者提出这样的要求,这与古代的统治者用国家权力灭佛的行为没有区别了。
最后是学统的儒学。学统的儒学是指其学术上的传统,是儒家思想家们对于真善美等诸问题的自觉的思考,包括它的世界观、人生论、思维方法等等。对于学统的儒学,我们应该特别地重视,它可以给我们现代社会提供丰厚的思想资源。因此,对于儒学的现代意义问题,我主张不应再把它意识形态化。尘归尘,土归土;学术的归学术,不应依附于政治,不能定于一尊,要有海纳百川的胸怀。当然,对于学统的儒学进行研究,撷其精华,对其中的思想资源给予现代诠释,发展其所具有的普遍意义,这在当前是一个任务,也是使得儒学具有现代意义所必须要做的。
那么儒学是否具有现代意义了呢?我想对于一种学说进行价值评判,当然可以从政治、经济、科学技术等等的方面进行评价,但是我认为最为重要的应是对它的价值作出哲学的判断。为此,我们必须了解我们的国家社会,以及全人类所共同面临的重大问题,以此作为我们思考哲学问题的出发点。换一句话说,如果儒学当中的思想资源对于思考我们当前的人类存在问题具有价值;如果儒学对于解决我们当前最急迫、最根本的问题具有意义,那么谁还能否认儒学的意义呢?
下面我想讲一讲儒学中的思想智慧,对于我们当下国家社会、人类所面临的问题的解决是有帮助的,首先是中国的现代化中建设中国现代企业家的问题,利用儒家的思想资源来建设具有中国气派的企业家,这是否可能?应该怎么达到?我想讲讲我对这个问题的思考。其次我想讲一下,从一种大的哲学思考,就是我们当前人类社会存在所面临的重大问题的解决上去思考,儒学的思想资源对于我们有什么助益?给我们提供哪些启示?我想讲一讲这两个问题。
汤一介教授
汤一介,1927年2月生,1951年毕业于北京大学哲学系。北京大学哲学系资深教授,中国哲学与文化研究所名誉所长,博士生导师。北京大学儒藏编纂中心主任,教育部哲学社会科学重大攻关项目“儒藏编纂与研究”首席专家。兼任中国文化书院创院院长、中华孔子学会会长、中国炎黄文化研究会副会长。主要研究方面:魏晋玄学、早期道教,儒家哲学,中西文化比较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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