灶台上的公鸡

我一直不知道那种经常在灶台上见到的虫子的大名,我老家叫“灶公鸡”,北方一些地方叫“灶马”。据说“灶公鸡”是客家地区的叫法。我老家那一带并不是客家,但说起渊源不是陕西、河南就是江西,应该与历史上的客家人大迁徙有关。

我觉得还是叫“灶公鸡”比较恰当,这种小虫子长得既不像马,叫得也不像马。每天一大早就在灶台上,像公鸡一样蛐蛐蛐地叫鸣,扮演的就是厨房里司晨的角色。

我曾经以为灶公鸡就是蟋蟀,它跟蟋蟀长得实在太像,比孙飞虎与蒋介石还像。估计与蟋蟀属于同一个家族,但蟋蟀生活在野外,灶公鸡的“家”在厨房。小时候祖母讲过蟋蟀和灶公鸡为什么落得不同待遇的故事,好像是灶公鸡干活勤快,最后终成善果,蟋蟀练精学懒最后被逐出家门。这类民间传说都有一个亘古不变的逻辑:好心有好报,害人的都没有好结果。但故事的情节我怎么也想不起来了。

灶公鸡不只是勤快,还超级“懂事”。厨房里最常见的两种动物就是灶公鸡和蟑螂。人们爱憎分明,讨厌蟑螂却不讨厌灶公鸡,原因是灶公鸡“行为检点”,你几乎见不到它们出现在餐桌或厨柜里,不会叮食剩饭剩菜。相比之下,蟑螂简直就是个无赖,随处可见,厨柜、案板、地上、天井、厕所……到处乱爬不算,还特别“没有教养”,到处拉屎。每次过年前大扫除,都会从厨柜或盛放食物的竹箩里扫出一堆让人恶心的蟑螂屎。而这么可恶的东西偏偏命硬得让人绝望,扫把打不死,鞋子踩不死,任你喷药洒粉也无法赶尽杀绝。

相比蟑螂的可恶,灶公鸡总是矜持地固守在灶台上,与世无争,不惹是生非。我怀疑它是灶王爷豢养的宠物。灶王爷既然会吃人嘴软,也一定会有一些癖好。但我不知道灶台到底是灶王爷的庇身之所,还是它本身就是灶王爷,就像祠堂里的菩萨,到底是那些泥胎木偶,还是附在上面的什么东东。神灵是最难说得清道得明的。不过,灶台在家户户都有着崇高地位。因为灶王爷每年过年前要上天向玉皇大帝报告屋主人做的坏事好事,所以大家都对它恭恭敬敬。现在看来,灶王爷不过是一个利用了信息不对称谋取私利的“机会主义者”。当然这主要不是它的错。上掌三十六天,下辖七十二地,管着神仙佛圣、人间地府一切事的玉皇大帝,居然没有意识到这种机制上的问题。不知道是否因为他要听取成千上万的灶王爷年终报告,忙不过来。

这样的灶台你一定见过

我小时候正当大破“四旧”,对灶王爷的恭敬并没有烧香贴红纸那一套,只是厨房里一些奇怪的规矩。农村小孩学会煮饭开始,或多或少知道这些规矩,特别是家里要是有一个老人,经常耳提面命,不知不觉把这些规矩传承下来。

在农村,六七岁的小孩会烧火煮饭十分平常。这跟聪明无关,纯粹出于需要。因为大人要出门干活,每天回到家里不用再烧火煮饭是最省心的事。亲戚朋友见到彼此的小孩,经常问的一句话就是“识煮饭末?”如果回答是肯定的,就夸奖小孩识事了,能帮到家里了。会烧火煮饭就像现在高中生的“成人礼”。

有没有电饭锅的日子,用铁锅烧火煮饭是一门技术,知道下多少米要放多少水,烧开后要掀开锅盖用筷子“通”(插)几下,再烧上几把火——烧三把容易夹生,烧五把可能就糊了。好汉不提当年糗,许多人都有过小时候把饭烧糊或煮夹生的糗事。不过烧糊了也有办法,赶紧捡几块火炭丢在饭面上,就能把糊味去掉,当然这还取决于大人鼻子的灵敏度和对孩子的宽容度,要想神不知鬼不觉是不可能的。煮饭的最高境界是锅底煮出一层半黄未焦的饭皮,掀开盖,一股香味直冲鼻孔和天灵盖。

我六岁上学前就能“帮到家里”,关于灶台的规矩是祖母教的,但她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讲不出道理。我有时因为点不着火,气得用烧火棍或吹火筒在灶台乱敲一气,她即刻会制止我。要是我顺手把柴刀撂在灶台上,她一定会拿下来放到墙角。至于把砧板放到灶台上切菜或剁骨头,更是让祖母不爽要唠叨半天的事情。

说回灶公鸡的事。因为灶公鸡的缘故,有一次我极大地亵渎了灶王爷。我说过我一直误把灶公鸡当成蟋蟀,想捉两只看它们打架。但灶公鸡十分狡滑,没有人的时候,它们纷纷出动,在厨房里开Party,唱卡拉OK,热闹非凡;但人一走近,它们就作鸟兽散。哦,它们不是鸟兽,它们“作昆虫散”,躲进灶台或烟囱的缝隙里,大概以为借助神祉的庇护能躲过一劫。

那次煮饭时,我发现灶台的砖缝里躲着一只又肥又大的灶公鸡,用一根草梗把它赶了出来,它却轻伶一跳,蹦到了烟囱上,又躲进了砖缝里。我够不着烟囱,想也不想,一下子把脚踩到灶台上,趴近烟囱用草梗探进砖缝要驱赶它出来。

我“信脚”踏到灶台上的举动,应该是受父亲的影响。当过兵的父亲是彻底的唯物主义者,建房不择日,过节不拜神,对一切禁忌和迷信嗤之以鼻。家里有一段时间养猪,煮猪潲加米糠搅拌或舀潲水,他常常一步跨在灶台上,大有一种把灶王爷踩倒在地再踏上一只脚的气势。后来看到电影里军官踏在战壕边举着望远镜观察敌情的照片,总让我不合时宜地想起父亲煮潲时的情形。

正当我聚精会神对付灶公鸡时,身后传来一声厉喝:“哎哟,灶头你都敢踩!快落来!”走进厨房的祖母看到我把脚踏在灶台上,大惊失色叫起来。我很不情愿地跳下来,她还在痛心疾首地喋喋不休:“讲你不听,不能踩灶头的,不识事!”

那次我没能捉到灶公鸡,但后来还是逮住了两只。它们被我从砖缝里赶出来,在灶台上蹦跶,像孙悟空一样跳不出如来佛的巴掌,被我乖乖抓住。灶公鸡颜色灰白,肚子很大,脑袋上有两根长长的须子,比身体要长得多。它的翅膀很短,我无端联想到晚会上的男士穿着捂不住屁股的燕尾服。我把捉到的两只“蟋蟀”放进桶里,用草梗撩拨它们,它们却像被逼迫上场的两名拳手,始终不肯互相撕咬,无精打采,彼此视若无睹。

父亲走过来看到水桶里两只虫子,哈哈大笑:“这个不是蟋蟀,是灶公鸡,它们怎么会打架呢!”

(摘自我的新作《我的动物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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