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蜂尾上针”

黄蜂是种让人恐怖的昆虫。我曾经被黄蜂蜇过,真的痛得要命,不只是痛,还痒,我拼命要把毒汁挤出来,但毫无作用,感觉被蜇的手指头像套上一个铜箍,变得僵硬麻木。

记得那是读小学二年级时的事,印象深刻,因为实在是痛。英国有个“神经病”医生试验用蜜蜂刺到哪儿最痛,得出结论是嘴唇第一,鼻子第二,JJ第三。其实十指连心,手指才是真痛,连给江姐上酷刑的“国民党反动派”都知道这个道理,但似乎医生不懂,化验时总是从手指采血。同学大惊小怪跑去告诉老师,就是我母亲。她捉住我的手指,骂怎么不蜇死你。大概是看到我虽然痛得不停抽冷气,但不会有什么大碍。做母亲的都是这样,如果你闯的祸不是太大,她会像骂一条狗一样,要是真的闯了大祸,就会把你当一只受委屈的兔子,叫你别害怕。

黄蜂虽然叫黄蜂,但颜色并非纯黄,而是黄中夹黑,或者说黑中夹黄,“鸡蛋炒西红柿”和“西红柿炒鸡蛋”都是一回事。它身材奇特,腰窄得像一根管子,连着上半截的脑袋、身子与下半截的肚子、尾巴。《三国演义》里的马超是“黄蜂腰”,估计长得跟黄蜂一样,肩宽腰窄大腿粗。据说这是标准的健美身材,所以黄蜂称得上是“健美冠军”。但物极必反,楚灵王也喜欢这种“黄蜂腰”,让大臣每天只吃一顿饭,饿得肚皮贴背脊,满朝文武一脸菜色,扶着墙壁才能站起身。

人们似乎对黄蜂没有好感。黄蜂的尾针让人害怕,其实它完全是一种“防御性武器”,用于自卫,不像人类身怀利器,就会杀心陡起。当时如果我不捉那只黄蜂,就不会被蜇肿手指头。人类在把谁当朋友的问题上,最为势利,只把像青蛙那类只能让自己欺负、对方不能反抗的温顺动物当成朋友。黄蜂因为那根尾针,不仅没能成为人类的朋友,还被污名化,编出“青竹蛇儿口,黄蜂尾上针,两者不算毒,最毒妇人心”的顺口溜来。

草棚、屋檐和竹林经常能看到黄蜂的巢——我们叫“黄蜂窦”。黄蜂像蚂蚁一样勤劳,富有创新精神,“黄蜂窦”体积庞大,结构精美,像一朵巨大的葵花,挂在房梁或树杈上。在人们眼里“黄蜂窦”充满危险,如果谁家的屋子里挂着一只“黄蜂窦”,一般都会想办法把它摘掉。

摘“黄蜂窦”是我们童年时最刺激的战争,比以生产队划分阵营互相打群架还惊险。有人负责进攻,有人负责围观和逃跑,有人负责分享蜂蛹,还有人负责向家长告密。主攻手穿着雨衣,脑袋和双手也用毛巾包得严严实实,举着一根长竹竿,竹竿前端绑着点燃的一束稻草,或者一个扫把,伸到“黄蜂窦”下面,被惊扰的黄蜂像糖浆一样汩汩流出,绕着“蜂窦”乱飞,被烟熏火燎纷纷掉落,像黄豆撒落一地。少数黄蜂顺着竹竿爬下来,明知道举着竹竿的人就是冤家仇人,但对这个裹得密不透风的“侵略者”无可奈何,带着对这场无妄之灾的悲愤和困惑,仓皇离去,不知所终。

我这样描写似乎太过煽情,但假如你是一只黄蜂,相信一定会这样想。黄蜂对于家园被毁的心情不言而喻。那个堪与精美的人工建筑相媲美的“蜂窦”,连同它们的后代落入人们手里。在整齐划一、格局俨然的一个个洞里,有的幼蜂已经长出了翅膀,但再也没有飞翔的机会;有的还是白色或灰色的蛹。人们见者有份地分享着战利品,它们味道鲜美,不需要任何加工,直接放到嘴里,嚼得满口生津。

屋檐下的大“黄蜂窦”不太常见,山上“蜂窦”最多。经常有人上山砍柴或割草,被受到惊扰的黄蜂蜇得鼻青脸肿。小的“黄蜂窦”还好对付,点一把火,就能把黄蜂赶走,把蜂蛹带回家作为美餐。但如果听到闷雷般的响声,保命的唯一办法就是伏在地上,双手抱头,像石头一样一动不动,心里祈求菩萨保佑,直到乌云蔽日般的黄蜂迟迟散去。我祖母上山割草曾被“地壅蜂”——一种在地里筑巢的大黄蜂——蜇过,回到家里时面目全非,脑袋肿得像一只火笼。

蜇了我的那种黄蜂其实不算厉害,大马蜂才是“飞机中的战斗机”。它差不多跟指头一样粗,一般的黄蜂是黄中带黑,大马蜂是黑中带黄。在学校门前那棵凡僧树下,经常有一些大马蜂趴在露出地面的一根树筋上,吮吸渗出的像糖胶一样的液体。大马蜂找到了它们的美餐,我也找到了自己的乐趣:放学后,用大口玻璃瓶捉那些大马蜂。

那是一场悄无声息的惊险战斗。我趴在地上,悄悄地靠近。大马蜂十分机警,你稍为动弹一下,它就会飞起来,我只好像冬眠的蛤蟆一样蹲着,等待它们放下戒心,像直升机一样重新降落。它们可能真的以为我走了,或者虽然看到了我,觉得我并无恶意,停落在树筋溃破处,专注地聚餐。我轻轻地将大口玻璃瓶凑近它们,往下一扣,将其中一只扣到瓶子里,其余的惊慌飞逃。

我旋上盖子,大马蜂在玻璃瓶里乱碰乱撞,为自己的落网愤怒至极,它看得见光明,却找不到出路;想展开翅膀,却没有用武之地。为了不让它憋死,我在瓶盖上钻了一个孔。

大马蜂不知道我为什么要抓它。我也不知道,现在想来就是儿时贪玩。如果还有一个原因,那就是大马蜂长得很漂亮,有花纹的身体,透明的翅膀。美丽是美丽者的原罪,成于美的往往也死于美。捉大马蜂比捉蜻蜓无疑更满足我显示勇敢的虚荣心。

大马蜂不会吸取教训,尽管每天有伙伴被捉,凡僧树的树筋仍然会有大马蜂麇集,吸吮着树液,弄得我怀疑“马蜂窦”是否就在树上。但树实在太高了,而且枝叶繁茂。不过我很快就放弃了这种残物以乐的行为,父亲告诉我黄蜂是对人类有很多贡献的益虫,是苍蝇、毛毛虫、瓢虫等害虫的天敌。自学中医成才的父亲还说,老“黄蜂窠”是一味中药,用来治疗肝炎、鼻炎和风湿性关节炎等。如果得了风湿关节炎,有一种方法就是用黄蜂蜇患处,跟用生蚂蟥吸血一样的道理。

生活充满辩证法,能把人蜇死的黄蜂还能给人治病。世界上的事物,也许从来就没有单纯的“好”或“坏”。父亲还告诉我一件更加神奇的事:有一种细腰蜂捕到猎物,比如一条毛毛虫或一只蚱蜢,会像道士作法一样在它身边不停地转圈,嘴里念着口诀:“七日变成,七日变成。”那条毛毛虫或蚱蜢七天之后,真的就会变成一只幼蜂。

我问过一个昆虫学家,他说的确有这么一回事。

(摘自我正在炮制的新作《我的动物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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