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初我下乡的时候,看到很多藤萝挂在路边的灌木丛,挂在房屋的围墙和房前屋后的篱笆或果树上。以前可能没留意,貌似没有这么多的藤萝,它们像土行孙一样,一下子冒出来,生机勃勃,气势汹汹,好像要把全世界都占领了一样。我喜欢下乡,每次下乡都跟猴子回到树上一样快乐。到每处村子,感觉都像故地重游。形状大同小异的房子,像儿时伙伴一样能叫出名字的树木和作物,让我情不自禁地想起捉黄鳝泥鳅情形的田埂,田埂上颠着身子走路的狗,田头悠闲地低头啃草的牛,连倒映在水田的蓝天白云感觉也和城里不同。以前看到所有的东西都很亲切,现在这些无处不在的藤蔓,却让我感到一种莫名的害怕。从镇里到村里的路基本都是水泥路,“不是在星巴克,就是在去星巴克的路上”,不是已经修好,就是正在翻修或新修。农村的路越来越好走了,感觉得到花了许多钱,但路上的人和车并不多。这些钱花得值不值,是一件扯不清的事。说不值吧,毕竟还有人要走,政府像阳光普照,办一切事情的原则是不能让一个人如何如何,比如不能让一个儿童失学,不能让一个受灾群众得不到救助,不能让一个犯罪分子漏网……所以,路尽管走的人不多,但还是得修。特别是逢年过节,外出打工的、当老板的、做干部的“游子”们回乡,有没有一条可以驱车回来的路,成为他们最为关心、关系到群众切身利益的事。
说值吧,它的“使用效率”又实在太低,越来越多的村正在快速“空壳化”,许多房子都是空置的,包括那些新房。每个村里看到的几乎都是老人,他们就像时光机器筛出来的谷秕,三三两两“堆”在村头某棵荔枝树、龙眼树或榕树的树荫下,打麻将、下棋,抑或漫无主题地吹水(聊天)。“空壳村”最明显的就是学校。一些学校显然已经不再使用,关门闭户,球场长满杂草,每个新学期开学,都有一些教学点被“拼”到别的学校。村干部说,现在留守儿童也少了,父母外出打工大都把小孩带在身边。除了这些废弃的学校,农村其他的公共设施越来越健全,村委会办公楼都是崭新的,几乎每个村都有戏台,有篮球场,有养老院和图书室……我经过的两个篮球场野草茂盛,还有一个倒是十分平整光滑,像是新建成的,就在一条小河旁,场边却没有任何围网或栅栏,打球时篮球“分分钟”会飞到河里。
南方的秋天与北方不同,阳光充足,雨水充沛,人们经常夸口的这种宜人气候,赋予植物无限的生命力。远山近岭,坡地和田野仍旧葱茏蓊郁,植物仿佛都在攒足劲生长,滋滋地往外冒气——这是一股杀气吗?这些繁茂的树林和丛生的野草,像一支绿色大军,正在从四面八方,悄悄地包抄和驱逐着人类。它们实在太强悍了,像水银泻地,无孔不入,不仅快速占领了不再耕种的田坎,侵入村落里遗弃的破败老屋,连一些新建的水泥楼房,野树和藤蔓也公然“登堂入室”,攀爬在墙壁和屋顶上,连大门口和天井的水泥地板,也有野草见缝插针地生长,仿佛存心欺负留守在这些巍峨宽阔的房屋里都是些七老八十的长者,奈何不了自己。我认得大部分的灌木和野草:孑然独立的鸡屎木,枝茎和叶脉都是红色的鸡冠花,叶片粗大、绿得滴翠的野芋;叶子三叉的牛奶树,要是开五叉就好了,它可以顶替名贵的中药黄芪;还有野芭蕉、苎麻、蓖麻、野菊、姜黄、毛蕨、鬼谷子、鸭脚木、香丝草、田淡菜、板蓝根、车前草、两面针、山蒌……还有一种辣蓼,小时候草医挖回来煲水给患痢疾的小孩喝。野草们在路边的坡地或水沟旁,肆无忌惮地舒展着,有的还把“胳膊”和“脑袋”伸到路面,丝毫不害怕被践踏或辗压。在不少路段,它们的进攻居然得逞了,已经占据了道路,让经过的人望而生畏,担心里头是否会藏着蛇。
在侵袭的野草中,一种金黄色的藤萝最为猖狂,它只有牙签一样大小,我叫不出名字,随便掐一截丢到树上,它能像天女散花一样,密密麻麻地缠满树枝,使得每一棵树都变成一个金发女郎。另外,明显是瓜籽乱丢长出来的南瓜或丝瓜的藤,在房前屋后的空地乱窜,有的爬上了围墙和电线,藤上有黄色或白色的小花绽放,像在飒飒秋风中吹着胜利的号角。跟藤萝一样,灌木也十分嚣张。在靠近水渠或河沟的堤埂上,我看到一种比人还高的无名树,开着像满天星一样的白色小花,它们肆无忌惮,张牙舞爪地伸展着枝条。一位村民说,这是外来的野生物种,“烂生”得很,过去农民砍它的枝条做瓜棚或豆架,现在基本没人砍了,“它的花飘到哪里,就会在哪里长出来。”
鸡冠花
同样难以对付的还有人们熟悉的水葫芦。从一个水库附近经过时,我看到路边的河沟里铺满了水葫芦,把水面挤得密不透风。我太熟悉这种水生植物了,小时候我在长满水葫芦的池塘里捉蝌蚪,只要拎起一个水葫芦,就会带起来一大串,蝌蚪就藏在水葫芦暗红色的根须里。村里人把它们打捞起来,剁作喂猪的饲料。大概是大量用做猪饲料的缘故,根本不像现在这样泛滥成灾。说到养猪,我一下子意识到,好像下来后一直没有看到过它们。以往每次下乡,见得最多的,除了狗就是“二师兄”,它们腆着触地的肚皮,在竹根里转悠,或者在垃圾堆里乱拱。村里的狗几乎都在睡觉,它们却总是在觅食。谁说猪懒呢?懒是因为人们喂得太勤,把它灌得太饱了。它们只是不讲卫生,随地大小便,把屋前屋后弄得污水横流,难以插足,散发出的那股又馊又臭的味道,仿佛钻进人的头发和毛孔里。但今天居然一头猪也没见着,非洲猪瘟弄得它们销声匿迹。不过我想就算家家户户都养着猪,也对付不了这么多的水葫芦,因为现在喂猪都用兑好的现成饲料。再说,家里留守的老弱病残,哪里会有力气打捞它们呢?与这些一阵风种子就四处播撒、落地生根的树木,一场雨就舒枝伸叶、拔节而起的野草相比,人的力量似乎软弱得多。人们显然也在抵抗。挂在路边树上的标语,或者矗立在草丛中的宣传牌,还有田头的线杆,线杆上安装宽带的广告,像蛇一样蜿蜒伸向所有村子的水泥路,都在宣告这些村落仍然掌握在人的手里,但这些向“最后一公里”进军的人类活动,分明处于咄咄逼人的绿色包围中。大自然在进攻,而人在坚守。也许人们应该把“阵地”构筑在镇里,把教育的、文化的、娱乐的、卫生健康的、体育的、福利的公共设施布置在镇里,毕竟镇里人更加稠密,毕竟已经修了道路,分散在村里的学生可以在资源整合的镇里入学,五保老人可以集中在镇里供养,电影院和戏院不会无人问津,不致因为“战线”分散漫长,顾此失彼,变成像现在这样,越来越多的屋子无人居住,锈迹斑斑的自行车和摩托车丢弃在屋角,门楼下的石磨、石滚被废弃,天渠虽高架空中,却早已断流,情形一如撤离阵地时的丢盔弃甲。水田里青绿的晚造秧苗,在微风中像千军万马在晃动,但它们不像是人类栽种的作物,相反是与野草挽起臂膀的同盟军。偶尔看到一个扛着铁锹放田水的农民,让我想起鲁迅的诗:“两间余一卒,荷戟独彷徨。”
我参观了当地一个大族的宗祠,它整洁而空旷,黑糊糊的瓦面和斑驳的墙壁,仿佛从时光的枪林弹雨冲出染上的硝烟。禇红色的大门门框已经变形,天井里的青砖长着苔藓,廊阶和耳房则留着修修补补的痕迹。与分散的民居相比,宗祠像是这场农耕社会转型鏖战中坚守的“重点阵地”。大多数村落的宗祠早已沦陷,这里还算坚固。大门外墙上,挂着一块县政府1993年颁发的“县文物保护单位”的牌子。在它的旁边,则是前不久同族金榜题名的准大学生名录,以及捐资助学的乡贤大红榜。在每个数额不等的奖金获得者后面,都用钢笔写着“某一房后裔”字样。我注意到一些人的住址分别在北海、合浦、浦北、防城,显然这些宗族的后裔早已在别处落地生根,开枝散叶。这些受嘉奖的学子也许还记得这里是他们的根,但他们的下一代呢?我站在宗祠外拍了几张照片,无意中低头看到,在打扫得干干净净的卵石地板上,密密麻麻长满了地锦草。这种暗红色的野草非常烂生。可以想象,一旦宗祠人迹不到,它们很快就会乘虚而入,像野火一样蔓延开来,就像在这之前在一个客家围屋看到的情形:布着大小射击孔的墙壁上,薜荔像一张披散的绿色大网,结着一个个鸡蛋大小的果,显示出它们旺盛的繁育能力,让我想起那句熟悉的诗:千村薜荔人遗矢。
我脑子里滑过一部纪录片的画面:一个资源枯竭的城市,在人们陆续迁走之后,那些厂房、办公楼、宿舍很快爬满了藤萝,屋顶塌陷,窗棂开裂,灌木在墙壁上扎根,石板生满苔藓,野草从水泥路面的裂缝里钻出来,蛇、野兔、狐狸、猫头鹰、蜈蚣、老鼠等动物成为废墟的主人,大自然仿佛用一只巨大的魔爪,捂在这片一度机器轰鸣、人口稠密的土地上,把它变得阴森可怖。一位红树林专家曾经告诉我,人类活动是对自然界最大的影响,但大自然也有着惊人的自我修复能力。被损毁的红树林根本无需人工种植,只要把原来生长红树的滩涂圈起来,不再允许人们进入其中从事赶海和养殖,它很快就会繁育成林。春华秋实,物候常新。植物播种、发芽、开花、结果、凋落,草木荣枯,如一只嚓嚓行走的自然之钟,提醒着我们岁月不居,时光倥偬,提醒着我们所置身的世界发生的变迁和更替,引发怀旧的惆怅和年华老去的伤悲。
一棵柳树,让途经金城的东晋大将桓温发出“树犹如此,人何以堪”的感慨;周朝大夫面对宗庙遗址的几株野麦,感受故园不在的黍离之痛。从某个角度,工业化、城镇化这千年未遇之变局,何尝不是发生在乡村的一场人与自然的战争。
传统村落,被认为是农耕文明的象征,留存着中国人最为悠远的文化记忆。一向以大自然征服者自居的人类,却被大自然逐渐攻占了自己的老巢。据说最近的40年间,全国300万自然村落已消失约三分之一。当然,从某个角度,这是因为人类的主动弃守,他们要奔向一个物质更加丰富、更能满足人的全面发展需求的城市文明和工业文明。
我不希望这篇文章被看作逆工业化的悲叹,它只是一个泅渡者面对浩浩江波、滔滔江水的感喟。“河”是一定要过的,尽管野草杂树长得很快。一种文化,往往在没落之时才倍显瑰丽,但挽歌再凄美,也只是为过去送终,希望永远是在前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