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念一条河

“十一”回家的时候,我又见到了那条河。我不想见到它,就像不愿意见到年轻时的恋人,害怕她鸡皮鹤发的样子,没有多少人能像杜拉斯自传小说《情人》中的主人公,仍旧爱着情人凋零苍老的容貌,那只不过是“心有余力不足”时的哀叹而已。一个人苍老以后的“不堪入目”是难以避免的,一条河也一样,甚至比那更糟糕。

但我无法不看见那条河,因为它就在我回家的必经之道上,连着两个镇子的水泥桥架在它上面。小时候觉得那条桥高大巍峨,我们在桥下像野鸭一样漂过,仰头看到高高在上的行人和骑车人,感觉那桥就像南斯拉夫的同名电影《桥》。但现在看上去它只有一拃长,屙一泡尿能从这边泚到那边。你一定也有过同样的感觉,在城里生活久了,回到老家,觉得山也好,树也好,包括种出的芋头番薯、冬瓜萝卜,一切像棉布衣服一样严重“缩水”了,大概是见过太多的宽阔马路和高耸楼房的缘故。

这条河跟上次回去时一样肮脏,像一条死蛇躺在桥下。一条河应该流着才成其为河,就像旗子应该飘着,篝火应该燃着,咖啡应该泡着。我想不通的许多事情,这条河变成这个样子就是其中之一。它曾经那么年轻、靓丽,充满活力,欢快奔流的河水在阳光下闪闪烁烁,像一个扛着鞭子蹦跶的牧鹅少年,每次唱起或听到《一条大河》,我就想象它也有“风吹稻花香两岸”的景象。但它完全变了样子:原来宽阔的河滩“种”满了水泥楼房,把河水夹成了一道水沟,河边倾倒着五颜六色的垃圾。如果不注意,你根本觉察不到黄中带黑的河水还在流动。

这条河在地图上找不到名字。就像村里随便一个人叫“阿狗阿猫”,它土名叫“泗罗江”,因为上游叫泗福,下游叫罗江,它就在我念书的中学边上。事实上在我没有上中学前就熟悉它了。村里人赶街要经过一个叫“老鼠颈”的地方,就是它的一个几乎直角的河湾,每次坐在父亲单车尾架到了那儿,我都担心冲下河去,尽管路边种着许多簕竹和青蒿竹。上高中的时候,有个曾经是“造反派”的公社书记被带往县里审查,在“老鼠颈”跳车摔断了大腿。我猜他当时是想跳到河里自杀。

不要问我为什么对这些事记得这么牢,我自己也说不清。我与泗罗江更亲密无间的接触,还在我上学之前。父母带着我参加公社教师的暑假学习——记得那时候每年暑假都举办这样的学习。老师们住在平山初中的学生宿舍,傍晚下河游泳,父亲一次次把我扔进深水中,我吓得哇哇大哭,母亲反对父亲这种“野蛮”的训练。父亲当过兵,他的理论是不呛几口水怎么可能学会游泳,他“振振有辞”地引用伟人语录:凡是有三寸水的地方,都要学会游泳。

我相信,正是这种“洗礼”,让我喜欢上了这条河,记得它当年水清如镜的样子,水里飘动着像长发一样的青苔,脚板踩在洁白的鹅卵石硌得痒痒的,许多白色的小鱼在水窝里乱窜,我却怎么也捉不住它们。

上了初中,我就成了一条“鱼”,天热的时候每天傍晚都下河游泳。实际上许多学生都如鱼得水,下了课就像鸭子一样,涌到这个“天然澡堂”洗澡,“男鸭子”在上游,“女鸭子”在百米左右的下游。女的下河的地方有一道台阶,男生是一条斜坡,一条像鲁迅说的走的人多了才成的路。下河习惯穿那种“人字拖”,下坡时常常收煞不住,嘴里叫着“哎哟哟哟哟哟哟哟”,像狗抢屎一样冲下来,好在中间拐弯处有块坪子,不致扑进草丛里。那块坪子也是一些斯(害)文(羞)男生躲着换短裤的地方。

但多数人都不斯文。他们从河里上来换裤子就在河边的平台,毛巾一裹,一弯腰把短裤脱下来,换上干的。因为没有现在用的大浴布,都是顾前不顾腚,在换裤子过程中那个重要的“零部件”欲隐欲现,有人恶作剧,经过时一把将毛巾扯下来,将它大白于天下。

对这样的玩笑,基本不会有人生气。都是十三四五六岁,用饭堂韦师傅的话来说,都是“没阉的生鸡”。他自己就是一只“老公鸡”,可能阉过,但没有阉干净,与女生说话,每一句话都要吃对方“豆腐”,大家都叫他“老妖”——阿弥陀佛,听说他已经过世了,愿他在天之灵得到安息。

男生在上游洗澡时,眼睛就像探照灯一样朝下游扫瞄。其实看也白看,女生都穿着长衫长裤下水,不像男生只穿着短裤,那包“零件”格外显眼。她们三三两两泡完水后,从水里爬上来时浑身湿漉漉的,披散着头发,身体有些凹凸,但离得太远,也看不清楚。

泗罗江成为男生展示才艺的舞台。洗澡的地方是个河湾,平时水深没顶,不知道是谁在岸边的石头缝里插了一块像床板一样的木板,傍晚洗澡时,虚(荷)荣(尔)心(蒙)爆棚的男生站到木板上表演跳水,他们将双手抱住或夹住脑袋,借着木板的弹力跳起扑进水里。经常有人走到跳板上,想跳又害怕,不跳又害羞,在大家的倒彩声中,一屈腿,一闭眼,像一块石头扔下来,溅起一团水花。

“行行出状元”真是一个颠扑不破的真理。班里有个姓C的同学,别人跳水都是脸朝前方,他却背对着水面,一下一下用力蹬着木板,高高弹起,一个筋斗,像一杆标枪扎进水里。

我现在还记得他每次跳水的样子:两个胳膊像辘轳一样前后抡着圈,架势就像是摔跤手出场,慢条斯理地走到跳板最前面,伸直双手先来一个白鹤亮翅,居高临下睥眤着水里的观众,然后朝下游的女同学“顾(东)盼(张)自(西)雄(望)”——估计当年扮成侍从,捉刀站在崔琰后面接见匈奴使者的曹操就是那个模样。然后用力蹬几下跳板,将自己像一只皮球弹起来。

C学习不是很好,每天晚上在河边跳水,成为他的特别节目,也是他顶戴光环的时刻。前一次回家,听说他已经不在了。我们中学毕业后一直没有见过面,定格在我脑子里是他雄姿英发站在跳板上的造型。他长着一张娃娃脸,后脑扁平,肩宽腰窄,是典型的“黄蜂腰”身材,最适合体操、跳水这类运动。可惜生不逢时,要不然一定成为另一个“田亮”。

我还想起另一位姓χ的同学。他特别擅长潜水,在水里憋气能读秒180以上。有一次我们在水里捉迷藏,一群人牵着手将他围住,半天不见起来。大家甚至以为他潜到河边上岸走了,一颗黑脑袋却在十几丈远的地方冉冉升起来。他简直就是课本里的“小英雄雨来”。

χ同学诲人不倦,告诉我要想潜得久,要学会在水里换气,先将水吞进去,再徐徐吐出来。我练习潜水时发生了惨痛的“事故”:我潜到水底,张开嘴巴吞吐着河水,感觉身子一飘,牙齿磕在河底的鹅卵石,门牙被碰掉一角,麻酥酥的直透脚跟,好几天水也喝不了,牙齿酸得难以名状。

我想说的是,那时候我们这样嬉戏,是因为泗罗江的水质清冽,就跟井水一样。不过也有例外,上游下暴雨时,河水差不多涨到那个“土跳台”,如果说先前的泗罗江是一个羞涩的女孩,这时候变成了披头散发的疯婆,颜色泥黄,漂着树枝、木头、纸箱、衣服、泡沫板、塑料袋、玻璃瓶、暖水壶,还有柜子、椅凳等家具什物。河面打着漩涡,发出像牛一样的哞哞怪叫,气势吓人,滚滚东去。这时候河水会将学校通往圩镇的木桥淹没,要不是两头系着粗大的钢丝,一定会被冲走。

不过泗罗江像这样发狂的时候并不多。它留给我最深的印象,还是我们在清澈见底的河里洗澡的情形。我有时候贪玩,星期天不回家,沿着河滩走到上游几百米远,躺在一片白得晃眼的沙滩上,像哲人一样思考我的人生。然后将身体摊在水面上,像放竹排一样顺流而下,天上白云悠悠,不时掠过婆娑绿竹,感觉自己可以一直这样漂到长江大海。

我把少年时候的这条河说得这么诗意盎然,一定会有人不以为然。因为他们都记得这条河留下的阴影。我不是说曾经有一个女同学溺水的事,她当时被从河里抬上来,放置在饭堂地板上,“老妖”在一边大声嚷嚷快做人工呼吸。他可能真的是着急救人,但大家事后都认为他居心不良。不知道他是否为自己平时的流里流气后悔,生活的经验告诉我,我们可以倡导人要积口德,但不能以有没有口德作为判断好人的标准。大家都没有忘记的是,那一年很多人下河游泳后得了一种奇怪的病。

一切不知道是怎样发生的。一些经常下河游泳的同学不约而同地觉得皮肤发痒,不是一般的痒,是感觉要活活把人痒死的那种,它仿佛埋在皮肉里头,像豆芽一样往外拱,皮肤上还长出水疱。

是可忍孰不可忍,痛可忍痒不可忍。无法忍受的奇痒,让许多学生像是得了“多动症”。无论是上课还是自习,都在一刻不停地抓挠。可恶的是,最痒的地方都在指丫、腿根、肚皮和屁股上,迫不得已一边听课,一边将手插进裤裆里乱动,明知不成体统,却也无可奈何。还有人躲到厕所里,或者跑回宿舍,双手变成两只钉耙,在身上不停地耙来耙去,把皮肤耙出一道道斑痕。到了晚上,痒得无法入睡的同学在蚊帐里动作频繁,大挠特挠,继续白天的“战斗”。

但这丝毫也不起作用。得病的同学几乎体无完肤,肚皮上腿上长满红斑,有的红斑还摞起来,挠破的地方流着黄水,蚊帐和被子弄得脏兮兮的,令人恶心;大热天也不得不穿着长袖衣服努力遮掩。染病的同学变成了瘟神,其他人避之唯恐不及,一些住在街上的同学晚上干脆不再住校,但仍然有越来越多的人被传染。

这种情形终于引起了“有关部门”注意,根据到学校检查的医生诊断,确定了怪病的罪魁祸首:在泗罗江上游离学生洗澡处不到一千米,有个新建的造纸厂,生产时停时开,每次开工都将污水直接排到河里。

这场“瘟疫”最后似乎是无药而愈,大家不再下水之后,奇痒开始减轻,溃破的皮肤也慢慢结痂。幸运的是尽管那么多人中招,但谁也没有留下什么疤痕。这场无妄之灾把大家都吓住了,人们再也不敢到河里游泳了。河水看上去还是那么清澈,但它已经变成了陷阱,让人跃跃欲试又充满恐惧。随着高考结束,这一遭遇连同在学校里发生的一切,被抛到了脑后。

看着眼前一潭死水、“尸居余气”的泗罗江,想到中学时的那场怪病其实就是一个信号,它告诉人们,一条河像人一样,也会生病、会衰老和死亡,可惜并没有引起人们注意。直到后来很多年,人们并没有现在的环保概念。这条河的死亡,除了像爆米花一样扩大的圩镇对河床的蚕食,据说与上游后来变本加厉兴办的造纸厂有关。有人说那些纸厂现在已经关了,不过沿河还有很多养殖场,粪便都是直接排到河里。

我没有机会溯流而上,不过泗罗江的上游我是去过的,甚至可以称得上熟悉。我祖母的娘家——一个叫“木律冲”的村子就在上游十几公里的河边。上中学以前,我经常到木律冲玩,河两岸茂密的竹子像屏风一样。竹子是南方河流的标配,婆娑的绿竹倒映江中,人穿行其间,美得像从画廊穿过。印象最深是河滩上铺满了白色和灰色的鹅卵石,一些光着屁股的小孩在水坝里打水仗。

“青山不老水长流”,我不敢想象,短短三四十年时间,自己居然目睹了一条河的死亡。人类逐水而居,河流养育了人,同时成为许多人的乡愁。你可能曾经在河里嬉水、捉鱼摸虾,或者在河边放牛。你记得河里的沙洲,河滩上的芦苇,停在芦苇上的红蜻蜓,以及河里漂着的竹排,也许还有哒哒哒开过的小机船。它们就是你的童年和少年。

我敲下这些文字,往事历历,它们像钻出云层的月亮,重新出现在我眼前,成为我对一条沉疴不起的河流的怀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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