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人一颗蝼蚁心
我小时候会背很多农谚。按说这没有道理,我虽然长在农村,但没有真正干过农活,因为父母是在农村的“公办教师”,我家也没有田地。这种处境让我经常有一种像蜘蛛悬在屋檐下的感觉。我喜欢农谚是因为父亲讲《三国》,诸葛亮知道三日内必有大雾,用草船借了曹操十万支箭。父亲说动物也有预报天气的本事,蚂蚁在下雨前就懂得急忙搬家筑窦(巢)。
“蚂蚁筑窦(巢)有水(雨)落”,这是我最早知道的农谚,后来还知道像“蜻蜓低飞有水落”、“燕子低飞有水落”等等;要是傍晚看到蚯蚓钻出洞在路上乱爬,八成也会下雨,因为“蚯蚓出洞有水落”。
知道蚂蚁能预报天气阴晴,我特别留心这种小动物。我家老屋里有个小天井,如果看到天井边的墙缝出现成排的蚂蚁,我就知道天一定快下雨了。那是一种很小的黄蚁,特别可恶,生生不息,又不知从何而来,它们用翻起的土粒筑成一条“路”。家里住的老房子早已摇摇欲坠,大人说这房子会被蚂蚁蛀空的。我担心某一天半夜下着瓢泼大雨的时候,房子就会倒下来,所以虽然知道它们能预报天气,但每次看到络绎而行的黄蚂蚁,我就点竹绞(一种照明工具,篾条剥掉篾皮浸泡后晒干——注)烧死它们,但黄蚂蚁总是前仆后继,再接再厉,过一阵又会卷土重来。
村人批评小孩读书不专心,挖苦去学校“看蚂蚁打架”,把它当成无聊的事。我经常看蚂蚁,并没有见过它们打架,相反它们都很团结。几只蚂蚁搬一粒米饭或一根菜梗,有的在前头拽,有的在后头推,都会朝着一个方向用力。有一次我将一只死蟑螂丢在它们前进的道路上,很快围了一堆蚂蚁,从四面八方咬着蟑螂的脑袋和须腿,却怎么也搬不动,但它们似乎很快知道是怎么回事,一阵忙忙碌碌奔跑换位后,蟑螂很快就朝着一个方向挪动了。
我不知道是谁在指挥调度。一支蚂蚁队伍里总会有几只军官状的大蚂蚁,有的比普通蚂蚁稍大,有的大三四倍。我分别“任命”它们为“排长”、“团长”和“司令”。我曾经故意将一只“列兵”捻死在路上,另外的蚂蚁经过时,大概是被“血肉模糊”的惨状吓住,东瞄瞄,西看看,停下来沉吟片刻,从“案发现象”旁边绕了过去,后续的蚂蚁很快就沿着这条新开辟的道路前进。有一次我捻死一只肥硕的“司令”,它们也如法炮制。
我经常做蚂蚁的恶作剧。读小学四年级时,校门口的山坡有一片桉树,地面是寸草不生的红土,独行侠一样的大黑蚁爬来爬去。我将木棍横在它前面,等它爬上去后将棍子拿起来,捉住两头在手里换来换去,大黑蚁来回奔跑,始终不肯停下来想想有什么“蹊跷”,其实它像《神雕侠侣》中的小龙女纵身跳下绝情谷,也不会有什么事,直到我玩腻了把它丢回地上。
捉弄蚂蚁我最喜欢玩“热锅上的蚂蚁”。我很小就会用柴火煮饭,每次发现饭锅上有蚂蚁,我都会煞有介事在锅里添水烧火,看着它们从锅肚里爬到盖子上,跑来跑去,我仿佛听到它们狂呼小叫,最后一个个倒毙在越来越热的盖子上。这时候要是被祖母撞见,她一定要责骂我,并谆谆教导我,孔夫子走路不踩死蚂蚁——我从来没听说孔夫子有这种“善行”,只知道残暴的雍正皇帝倒是“从不以足履其头影,亦从不践踏虫蚁”。祖母有一句口头禅:蝼蚁尚惜命。我不知道目不识丁的她怎么知道这么文绉绉的话。
苏东坡小时候大概也玩过捉弄蚂蚁的游戏。他刚流放到海南时,“环视天水无际,凄然伤之曰:'何时得出此岛耶?’”,随后想到,天地都在积水中,九州也在大瀛海中,中国在小海中,哪个生下来都是在一个“岛”上。就像把一盆水倒在地上,一根小草叶浮在水上,一只蚂蚁趴在草叶上,四顾茫然不知道会漂到何处。过一会水干了,蚂蚁见到同类,哭着说:“我差点再也见不到你了!”
苏东坡记下自己的心迹时说,“念此可以一笑”。他一生颠沛流离,仍能保持一种豁达心态,跟视人生如逆旅,百年若过客,对自己身如蝼蚁有一份深刻的自我认知不无关系。
关于蚂蚁最有名的自然是“南柯太守”的故事。一个叫淳于棼的“游侠之士”在大槐树下休息时,居然当上了大槐安国的南柯太守,国王把小公主嫁给他,为官20年,生活十分幸福。后来檀罗国进攻南柯郡,他防守不力被国王逐出,醒来才知道是一场大梦,大槐安国不过是老槐树下的蚂蚁窝。
这种人生如梦的调调,古人的诗里不少。金朝遗民元好问有一首《杂著》:
昨日东周今日秦,
咸阳烟火洛阳尘;
百年蚁穴蜂衙里,
笑煞昆仑顶上人。
诗很好解:昨日还是东周的天下,今日主人换成了秦人,秦人的咸阳付之烟火,洛阳也早变成一片灰尘;营营百年的蚁穴蜂巢,千般计较,万般争逐,岂不笑煞昆仑山顶上的仙人。
正所谓:多少人间事,青山笑眼看:蚁虫常惜命,大梦有槐安。
(摘自我正在炮制的《我的动物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