龔學敏•抒情長詩：《長征》||帶走草鞋的含義 在於帶走草鞋們經歷過的那些路程
龔學敏·抒情長詩：《長征》
龔學敏【四川】
前言：
使我作出這一決定的，我想應該是深藏在每一個人心中的英雄意識。每一個人心中或多或少總有一些渴望成為英雄的情感成份。當然，在和平年代，絕大多數人只能平凡地工作，平凡地生活。那麼這種渴望會更多地轉移到對過去歷史中曾經湧現出的英雄人物，以及他們的英雄事蹟的無限敬仰之中。就是這種情感，我被當年那一次偉大的行軍，悄然喚醒……
不管怎麼說，我知道從作出這一決定的時刻起，我將為此激動一生。並且，為自己鼓掌。為現在眾所周知的蒼白的詩歌鼓掌。
也許，是我生活在偏僻的高原小鎮的緣由，我不知道有哪一位詩人，沿著當年中國工農紅軍長征路線進行過實地考察，並且，用現代詩歌的手法為長征寫過真實意義上的史詩。
沿著中國工農紅軍長征路線進行實地考察，然後，為它寫一首長詩，就是我一生之中最為重要的決定。當然，這絕非出於一時的衝動……
1992年一個冬天的深夜，外面飄著雪花。我獨自一人閱讀著一本關於紅軍過雪山草地的小冊子。雪落在地上是沒有聲音的，四周很靜。坐在火爐旁，我感到那些來自南方的真正的戰士們翻越大雪山時，一陣陣急促的喘息，和艱難的步履，正在進入我的心靈。一陣從未有過的震顫，使我翻到《辭海》的最後一頁……
從江西的瑞金開始，那些血一般顏色的箭頭，迂回曲折，涉過湘江，突破烏江，二進遵義，四渡赤水，巧渡金沙江，勇奪瀘定橋，爬雪山，過草地……最後流到了甘肅的會寧。和那條全長6300公里的長江相比，這條紅色的河流，恰好是長江的二倍。一條由體現人類崇高精神的英雄們用鮮紅的血和對未來充滿希望的年輕生命流成的中國乃至世界最長的河流，在人類不斷完善自身，與追求幸福的時候，長征應該被視為人類求生存和渴望自由的一曲凱歌。
雪山草地無疑是紅軍長征途中最艱巨的一段。生長在和平年代，置身今天的雪山草地，看一看頭上的藍天，腳下的青草，還有遠處的雪山。然後，靜下心來想一想，當年那條紅色的河流，怎樣滋潤著今天正在寫詩的心靈。
一位與詩歌終日相伴的男子，面對一位元美國記者愛德格. 斯諾一句充滿無限誘惑和魔力的話語淚流滿面。
“總有一天會有人寫出一部這一驚心動魄的遠征的全部史詩。”
是的，長征本身就是一部偉大的史詩，是一部考驗紅軍意志、勇氣和超人力量的偉大史詩。這一偉大的遷徙，是人類歷史上最能夠體現人類真正精神所在的象徵。在此，我不得不抄下這位世界歷史上絕無僅有的偉大遠征的領導者毛澤東所講的這段話：“長征是歷史記錄上的第一次。長征是宣言書，長征是宣傳隊，長征是播種機。自盤古開天地，三皇五帝到於今，歷史上曾經有過我們這樣的長征麼……沒有，從來沒有。長征又是宣言書。它向全世界宣告，紅軍是英雄好漢……”
是的，紅軍是英雄好漢。紅軍是英雄中的好漢。那麼在今天，作為一個平凡的寫詩的人，隻身一人踏上當年英雄們走過的漫漫長征路，我清楚地知道，這一路的風雨，將伴我一生一世，將成為我一生之中最最重要的一部分。裡森.索爾茲伯里在走完長征路，並且完成了他那部在中國暢銷的《長征──前所未聞的故事》一書的中文版自序中寫到“只有親身走過這段路程的人才能以現實主義的方式描繪出長征中的戰鬥和艱難困苦”。當然，我不是以現實主義的方式來描繪史無前例的長征的。但是，只有親身走一走這段路程的人，用身體和生命去感受現實中的這段路程的人，才能從“長征”中領悟長征。
長征在中國乃至世界歷史中的重要地位，以及在人類精神中的象徵意義，其輝煌所在，決不在乎作家們是否成功的書寫，長征就是長征，它的偉大是一座永遠矗立著的豐碑，將永遠照耀無數的後人，完成全人類所景仰的事業。
談到長征，不得不談談它所體現的民族精神。長征對於中國人而言是一筆巨大的財富。對善於繼承遺產的中國人而言，誰去認認真真地繼承一下長征，這種意義是不言而喻的。中國人用五千年時間樹立起來的自尊心，在近百年的時間中喪失殆盡的時候，在日本人的太陽旗遍佈整個華北的時候，中國進行了這偉大的行軍，並且十五年後，毛澤東在天安門城樓上向全世界宣告了他所領導的這只隊伍，成功地完成了它的使命。這一切對於目前的中國，我想是不會沒有啟示的。
我們拿什麼來紀念長征呢……
我唯一擁有的，只是詩歌。
當與我相識或不相識的熱愛詩歌的善良的人們看見這篇短文時，當熱愛生活與敬仰英雄的女士們、先生們看見這篇短文時。中國四川南坪，這個偏僻的高原小鎮上一位叫龔學敏的寫詩的人，以純真的詩歌的名義，正背著簡陋的旅行包，帶著心愛的筆和稿紙，在濛濛的春雨中，獨自一人，邊走邊寫，邊走邊為自己鼓掌。
我知道，這掌聲只要響起，就會和真正的詩歌一起伴隨我的一生……
龚学敏
一
十月的梅雨從戰馬瘦長的鬃上滑落在
紅色首都的紅土中央和雲石山潔淨的青石中央。
一位叫做青春的女子，一個叫做蘇維埃的年輕家園
一條叫做紅軍的河流，在1934年的深秋
在深秋被聲音的子彈猛然劃破的天空中
伸出新鮮的樹枝。
來自遠處的寒鴉，那些在樹枝的背景中築巢的寒鴉
用羽毛裝飾空曠的天空，以及目光們樹林一般整齊的
青色子彈。
在斗笠們的樹叢中紅透的樹葉
是迄今為止透過子彈，並且在秋天傷口著的天空中飄揚
的唯一樹葉
雲山古寺的銅鐘和梅坑的銅號，
敲打出八萬七千雙金屬們手臂齊整的聲音
那盞微弱長明的燈
被秋風無形的聲音一次次撥亮。
金黃的草鞋用稻草的黃金
拾級而下。把腳步邁在胸膛前面的漢子是好漢
把嘶鳴播在秋雨中開出黃色花瓣的馬
是戰馬
誰能夠發現稻草們淚水一樣默默留在石階上的黃金
誰就可以成為英雄
那只源自所有黑色冰塊的寒鴉，在秋風的梳理下
不停地生長。並且，
把目光的子彈築成一道道生銹著的鐵牆
把陰森的鳴叫幻化成為寒冰們流動著的江河
把扭動身軀的影子，凝固成一座座險峻的山峰
把看似溫柔的羽毛
織成貯滿所有花朵的奸詐的地毯
把麻木不仁的眼珠四周，唯一的白色
與單純的雪一道，降落在高山之巔
絲毫不可染指的風度之中
那些行走著的稻草，用糧食的手臂
把紅色樸素的樹葉
放在可以同時照亮地上和地下的
天國。
把水一般透明的魚群，以及魚群般繁殖的火苗
放在自己的心裡
行走在空中的馬燈，和站立著思考的長槍。還有
失去了鞘的大刀
隨波而逐，隨夜空之中那枚紅色星星飄忽的葉而逐。
所有的珍珠和她最珍貴的輝煌
被留在中國江西那口用紅字作為名稱
的水井深處。
把所有的足跡攤在手心，撫遍之後，唯一帶走的
只是尚存種子的黃金和那雙鍛打成的草鞋
還有，在令人窒息的黑夜之中，敲響出
黃金們極度悲壯之中，無言誕生的
民謠
帶走草鞋的含義
在於帶走草鞋們經歷過的那些路程
從廣場上出發的目的，是想抵達一個更大的廣場
從山峰上出發的目的，是要抵達一座更高的山
因為眾多目光的凝視，可以
自然形成的一種源頭。
母親們白內障的眼神中流出的淚水
順著五千年長的髮絲，落在瑞金紅色土壤默默的聲音中。
第一天播種
第二天就可以收穫。因為天氣還在，因為農民中國
不變的節氣還在。
因為被空氣包裹著的驅體裡面
的溫暖血液尚在湧動
一朵從無數花朵中抽象而出的花朵，就會穿過廣闊的
大地，和細微的空氣，皮膚
嶄新的骨頭，以及被淚水濾過的目光
開放在用心勞作的農民手中
子彈走了，需要有人把珍貴的槍聲保留在大雨天氣
雨滴與雨滴的空隙之中。火柴走了
需要有人把光焰和溫暖保留在寒鴉們無法知曉的
水中。波光
在遠離太陽的水面粼粼如故。
站在草地的腳，在清晨的寒氣之中
會留下濕潤的腳印。站在水中的腳
在冬天的嚴寒中會留下結冰的腳印
誰聽見了渴望自由的小鳥，留在大地上的
影子，和她
發芽的聲音
用種田的鋤，鍛打成的矛走了……
那些嶙峋著的，是雲石山上青色的石頭
和石頭中間深藏的骨頭。
那些在山上用鐵錘和鐮刀做夢的人
正在用溫暖的心房中剛剛綻開的花朵，承受
所有的霜裡面最陰狠的霜。
正在用最年輕的赤裸胸膛，承受所有獰笑的火中
聲音最大那一束烈焰。
一個叫做瑞金的女子，開始認識，綴滿所有艱難的左臂
和擔負一切困苦的右手，把血流在地上
就是漢語中的
人字。
十月的梅雨下在瑞金。十月的梅雨下在默默無聲的綿水兩岸
真實的雨
下在西元1934年秋天葉坪紅軍檢閱台前面的空地上
轉移，是從一滴雨到另一滴雨之間的石橋。是廣場之中
一種背對背看不見的姿勢。
綿水的水依然無聲，兩岸的蒼勁的樟樹
默默地伸進天空最後的沉寂
已經收割完莊稼的農田坦蕩在那裡。有人看見
紅色的綢布
系在了銅號冰涼的手臂上
雨下在田裡，明年好種田。雨下在號聲中
咽出的是秋風之中別離瑟瑟的翡翠，和銅的淚水
環繞廣場
雨絲織成的小鳥，在雨中飛翔的過程。並且
在秋天梅花的雨幕中，不停地
歌唱。
中國。
八萬七千雙紅手為你穿上草鞋打好綁腿紮好腰帶。
為你正一正戴有那枚紅色星星標誌的八角帽。
中國。在月亮鋼刀們陰寒的白光中
一座名叫蘇維埃的年輕家園
一條叫做紅軍的河流
出發了
注釋：
1、第二次國內革命戰爭時期，蔣介石在“攘外必先安內”的政策下，一九三四年，對中央蘇區發動的第五次“圍剿”中，吸取過去四次“圍剿”中失敗的教訓，採用德國軍事顧問馮.塞克特的建議，放棄長驅直入打運動戰的作戰原則，制訂出“穩紮穩打，步步為營，修碉築路，逐步推進”的方法。在馮 .塞克特的指導下，國民黨軍隊極其緩慢而謹慎地向中央蘇區推進，一路修建碉堡，構築工事，幾乎控制了所有的通道，在中央蘇區四周逐步形成了一個堅固的包圍圈，並且還逐漸縮小。在第五次“反圍剿”中，中共中央放棄了紅軍擅長的運動戰，聽從共產國際派來的德國軍事顧問李德的指揮採用“禦敵於國門之外”的戰略，在城鎮、交通要道等地同樣構築碉堡，處處設防與敵軍開展堡壘戰。由於錯誤的指揮，紅軍始終處於節節抵抗、節節撤退的被動局面。一九三四年秋，中國工農紅軍的第五次“反圍剿”徹底失敗，中共中央被迫撤離以瑞金為紅色首都的中央蘇區。
2、十月七日，中共中央及中革軍委命令紅軍第二十四師及各軍區地方部隊接替主力紅軍的防務。主力紅軍第一、第三、第五、第八和第九各軍團撤離防禦陣地，先後向興國、於都、會昌地區集結，準備突圍。
3、十月十日，中共中央、中革軍委率紅軍主力五個軍團和直屬兩個縱隊，分別從江西瑞金地區和福建長汀、寧化地區出發，實行戰略轉移。
4、中央紅軍長征開始時，共有第一、第三、第五、第八、第九等五個軍團和軍委第一野戰縱隊、第二野戰縱隊。共計八萬六千八百五十九人，步槍 33243支，迫擊炮38門，子彈 1801640發，炮彈2533發，軍馬 338匹。
5、雲石山，位於瑞金城西19公里。1934年7月，中央政府從沙洲壩遷駐雲石山，時值第五次“反圍剿”緊張階段，中共中央有關開始長征的命令均由此發出。1934年10月10日中央領導機關及其領導人離開雲石山，開始長征。
6、葉坪，位於瑞金城東北部，距縣城 6公里。這裡既是中華蘇維埃共和國的誕生地，也是中共蘇區中央局，臨時中央政府等機關1931年 9月至1933年4月的駐地。葉坪廣場建有紅軍檢閱台等五大建築物，毛澤東、朱德等紅軍領導人曾登臺檢閱過紅軍指戰員，舉行過隆重的閱兵儀式。1931年11月27日，中華工農兵蘇維埃第一次全國代表大會中央執行委員會在葉坪召開第一次會議，決定將瑞金改名為瑞京，作為中華蘇維埃共和國首都。
7、梅坑，中革軍委長征前駐地
二
用皎潔的月光擦拭每一支銅號。無言地佇立著的
還有身經百戰的
馬。讓不同顏色的所有長鬃整齊地墜落在一起
讓嘶鳴
成為一棵故鄉枝葉繁茂的大樹，高高地長在
于都河邊。所有的槍，矛和大刀，以及
所有愛護過它們的手，象一切的河流一樣
彙聚在了一起。
所有細小的溪流聚集在了一起。
所有的獅子都在凝視它們血一樣顏色的太陽。
一條紅色的河流，向西湧動
太陽落下。
太陽
還會升起。左手流走的鮮血
只能把紅色，金屬一般堅硬地傳遞給右手
每一杆向前走動的旗幟，都把紅色飄向已經離開了的
故土。一條與寒冷的易水
本質相同的河
用酒凝重欲滯的小調
握一握習習涼風石頭的手，和嶄新的
旗幟。在玻璃的甲殼後面
子彈和硝煙的罌粟花會開滿處女般貞潔的身軀。
一位名叫毛澤東的湖南人，置身於都城北門
一朵樸素小院的花蕊中間，席地而坐
用農民的手，蘸一蘸家傳的月光
正在梳理思緒修長俊美的頭髮。
一支被骨與肉分離時點燃的香
嫋嫋升起的青煙，和天空中央女人般溫順的月亮
在多情的詩句們彙集的河邊，漸漸
寒冷起來
誰可以感受秋天的月亮，照在臉頰上的
份量。
與月光一樣清瘦的毛澤東，恍若刀鋒裡折射出來的
水。流過木質的門檻。
把手伸進門檻深處所有花朵共同的歸宿
一顆源自大地的心靈，把所有的蕊和兩岸關於蕊的
風景
投入花園們遠去的身影
以及，同出一轍的書。光潔似玉的石板
只能把自己的影子放進石板一樣的河中
只能成為河中光潔的魚。只能把名字叫毛澤東的
三個象徵意義極其豐富的
漢字，輕輕掛在門楣上，然後
和顏色衰敗的陳年春聯一道
用水晶的鰓過濾我們的陽光。
正一正八角的帽子，和五角的紅星。於都河上
誰的五指，是搭在兩岸之間的五座浮橋
等待著那些遠去的旗幟
作為第一條河流，如此平靜地躺在中國的版圖中。
兩岸的樟樹，以及樟樹的船製作的浮橋
被零散的步伐匆匆地掠過。誰的目光正在撫摸
1934年10月18日夜晚那段無法忘記的水面，和水面上面
情感的馬顫抖著的浮橋。
作為這種意義上的第一個渡口，中國江西
於都的河
你深長的手指，為那些過往在空中的太陽、月亮、辰
鳥，構築著通向自由的，唯一的門
邁過門檻的靈魂，可以進入光彩耀人的天國
邁不過門檻的英雄
是英雄這個令所有的人敬仰的稱謂，誕生以來
第一個真正的英雄。和身上的青衫一樣
默默無語。前方是比一切的山峰還要高的星星
前方，是比一切的江河都要崎嶇的路
滿載的馬匹
在善良的主人指使下，開始流浪。月光中飛翔的小鳥
把眼瞼鐵一樣沉重地關上。
踏水無痕的馬
把純粹的草，植在遠方尚未營建的
家中
於都河清清透明的樹根，用月光中的鳥鳴
撫摸過去的花朵。以及孤獨的
英雄。和那枚在五千年長的中國天空中獨自飄蕩的
紅葉
注釋：
1、奉命從防禦陣地撤離下來的中央紅軍各軍團，陸續到達江西於都地區集結。一九三四年十月十六日晚到十月十八日晚，中央紅軍，分別從於都、會昌等地出發，星夜渡過於都河，向安遠、於都邊界開進。
2、工兵在於都城東門外的於都河上一共架設了五座浮橋。于都河（貢水）成為中央紅軍長征經過的第一條河流。于都河上紅軍過河的渡口被稱為“長征第一渡”。
3、一九三四年九月下旬，決定撤離中央蘇區，並且開始執行這一決定的前夕，身患瘧疾的毛澤東離開瑞金被派到於都搞調查研究。
4、十月十八日晚，毛澤東離開他在於都居住的城北門口的小院，與最後撤離中央蘇區的紅軍一道，渡過於都河，開始長征。
三
最初的火，漸漸成為真實的焰。在南方潮濕的夜色中
五星形狀的斗笠，把船劃在了夢境的
邊緣
美好的事物，如同漳水兩岸
一蔟蔟綠色竹子的女人
安慰善良而且勇猛的靈魂。鷹正在高飛
大路兩旁的長草，正在用它的修長
遮掩那些想要在靈魂的外套中飛揚的
塵土。
誰開始用一根精緻火柴燃燒的亮度，劍影一樣
昭示未來所有艱辛聚集的，純粹的
焰
竹編的斗笠。是另外一種意義上的女人唯一選擇的
關於浪漫愛情必須選擇的悲壯饋贈
走遠路的人啊
竹子開花了。背上斗笠的竹子已經開花了
從章水開始，一種無形的花朵，悄然開放在五嶺上空
日漸稀薄的空氣之中。
走遠路的人啊
日漸稀薄的，不僅僅是圍繞身體的空氣，還有
歌聲
山依舊是山。南方鬱鬱蔥蔥的山嶺依舊
鬱鬱蔥蔥
那些擦肩而過的勇士，那些用上好的鐵鍛打出來的肩
是山嶺上絕高的
山嶺。
用一種近似音樂流淌的旋律
整齊地走過那些走過的地方
在太陽下面。在月亮下麵。在單薄的歌聲
行進的單薄裡面
五座山嶺清醒的豐滿，是唯一可以起伏的音樂
把鐘聲和背上開花的絲竹
敲打在一起。打開樂譜，打開玉石
處女的樂譜。
把瀟灑的過於輕鬆的槍，用視覺中體現迅速與敏捷
的慢動作，提過正在修築的鐵路
一種從未有過的熱血的體驗，與另一種從未有過的
冰涼的體驗，接觸瞬間之後
交叉而過
此時，那些從未見過鐵路的戰士，正在用他們的年輕
的思想，修築著另一種形式的
大路。
大路。吃故鄉糧食長大的大路
正在漸漸消化兩位遠在德意志和十九世紀的大鬍子
的那本共產黨人的聖經《共產黨宣言》中
關於槍與人之間距離的一些流行說法的精髓
的大路。誰在朝天的大路兩旁
遍插楊柳，而後，見風就長。走路的人呵
微風的後面又起風了。
風的後面，依然是風
魔鬼的後面
依然是魔鬼，和它同樣會釋放出歌聲的
面具。
多年以後，作為一條鐵路的意義
只有一代代地把那些躺著的鋼鐵，換下去
才能依然成為一條鐵路。多年以後
那些站立著的熱血，那些掠過鋼鐵的熱血
把紅色的影子
嵌在中國的版圖之中
為人們運送另一種故鄉的土地生長出來的糧食
並且，伴隨他們命中註定要艱辛勞作的
一生一世
多年以後，天上照樣下雨。照樣能夠滴穿質地上好的
雨傘，和科學編制的斗笠。
地上的大路照樣泥濘。在絲一般晶瑩的秋雨之中
誰在凝視這支空前的隊伍？誰巨大魔力的手掌
正在遠方為它播種通向輝煌的
荊棘。
用鐵打的荊棘，用水一樣顏色的鐵打的荊棘。
誰的思想正在生產兩種同樣的鐵
肩。和荊棘
注釋：
1、長征前夕，中共利用國民黨內部已存在的矛盾，與廣東軍閥陳濟棠進行秘密談判，達成停戰協定。陳濟棠在湘粵邊境劃定通路，要求共產黨只借路西行，保證不入侵廣東。基於以上原因，中央紅軍在長征初期得以順利地通過國民黨設置的第一、二、三道封鎖線。
2、一九三四年十月二十一日，中央紅軍佔領於都西南之王母渡、新田等地。十月二十五日，中央紅軍從王母渡、新田之間渡過信豐江（桃江），突破國民黨第一道封鎖線。
3、十一月一日至八日，中央紅軍佔領汝城以東的連珠岩、土橋、東岡嶺、蘇仙鎮等地，突破廣東仁化至湖南汝城間的第二道封鎖線，沿贛粵湘邊境向湖南前進。
4、十一月十三日至十五日，中央紅軍從彬縣、良田、宜章、樂昌之間越過尚未峻工的粵漢鐵路佔領宜章，突破第三道封鎖線，進入瀟水、湘水地區。
5、五嶺，指越城嶺、都龐嶺、萌諸嶺、騎田嶺、大庾嶺，分佈在江西、湖南、廣東、廣西四省邊境。
6、章水，贛江西源.
四
最後一顆子彈終於落在了湘江西岸，一條
叫做界首的街，老屋們青色的瓦上
與太陽一起行走的隊伍，正在目睹太陽是如何
渡過湘江的全部過程。江面單薄的浮橋
一次又一次把慘白骨頭伸出來
觸摸河底的淤泥。
在流動的水和行走的草鞋之間，那些簡陋如同母親一般
清貧的浮橋
正在用母親的胸懷
愛撫看見了死神的孩子
所有的水已經成為火焰們獰笑的源泉。誰的子彈
擊中了在天空中走動的太陽。
紅色軍隊紅色的鮮血，成為湘江邊上
一條悲壯凝滯的河流
從已經無法用傷來形容的傷口中流出。
感到窒息的，不僅僅
是岸邊窒息的枯草，老樹，還有可以提煉出鋼鐵的
石頭。和天空後面銀子的眼淚
被火焰燒紅了的子彈的牆，離純貞的信念，只有
一聲叫喊那麼遠了。
看著太陽行走的人
把瞳孔中最後珍藏的一絲紅色，投向對岸
那條在中國廣西被叫做界首
的孤寂小街
那裡有屬於他們自己，另外的太陽。
最後一顆子彈終於落在了湘江西岸，一條
叫做界首的街，老屋們青色的瓦上
僅剩的唯一一絲關於家的定義，已經徹底留在
湘江無法回首的東岸了
五萬七千面鮮豔的紅旗，連同
作為家所必須具備的象徵
徹底留在湘江東岸了。
站在血淚中央的白馬。環首四顧，那些熟悉的面孔
在寒風之中，樹葉一樣被風吹到了水中
轉瞬之間，所有的草已成為對岸可望而不可及的一聲
呼喚。
身旁的樹，是一支掌心中緊緊握著那枚子彈的獨臂，
用一聲淚珠墜落在地上的距離，這麼長的嘶鳴
輕輕打開那只蒼白的手掌，子彈無形的太陽彈頭
滴落了。之後
才是一聲清脆而綿長的絕響
從白馬1934年12月1日的心臟開始，
朝天空走去
孤寂的白馬，是夜色之中唯一不動的白光
和最後一顆子彈，正在途經的
浮橋
最後一顆子彈終於落在了湘江西岸，一條
叫做界首的街，老屋們青色的瓦上
緩緩移動的巨蛇，用鱗片行進在刀叢繁衍的草坪。
流一滴血，可以讓一隻眼睛安慰另一隻眼睛。流兩滴血
可以讓一隻手親親撫摸一個人
走在最前面的額頭。
流一腔血
只能用它的色彩染遍還在飄揚的旗幟
或者，湘江的水。
湘江的水，以它從未有過的高度被遠處的炮彈
和天空中的飛機強姦著。
站在水柱的上方，視野之中
那些甚至沒有停止過哺育莊稼和他的孩子們的農田，
是誠實的農婦，和破碎的衣衫。
子彈在1934年冬天的湘江兩岸，長勢迅猛
炮彈樟樹的巨大樹冠，以遍佈每一粒空氣的陰暗
吞噬每一個生命
以及，農婦們手中緊攥的一滴水珠。
在岸上失去了雙臂的隊伍，腳還在行走
在水中失去了雙腳的隊伍
昂起的，是一顆注視著那枚紅色星星的樹葉
在天空中，閃爍的
頭。
最後一顆子彈，擊穿烏雲細布的刀刃
落在湘江西岸一座叫做三官堂的孤寂祠堂
密佈槍聲苔蘚的青瓦上面。
最後一顆子彈，從祠堂青色泥瓦的上面
落在了祠堂裡面來回走動的人們，緊鎖兩眉之間
的地圖中央，界首
湘江，作為中國眾多河流中曾經樸素的一支，在界首
開始流淌一首叫做紅色的詩篇
血一樣紅的詩篇。在界首
和湘江一樣靜若處子的小鎮，每一個冬天
濃霧嫋嫋的清晨
玉石的手，從江中汲起的都是紅色的
水和早已嘶啞的呼喊。那尾在彈頭中出生的魚
用刀刃的鰭，收穫著已經收穫完了的
莊稼。
那枚星星的樹葉看到東岸那匹白色戰馬
從農田裡來
又回到農田裡去的
全部生長過程。
默然的天空看到西岸那枚星星的樹葉，繼續飄揚
並且穿過火焰，越漸紅亮的
全部過程了。那些襤褸的衣衫看見翻卷的刀刃，被拳頭
重新鍛打直的全部過程了
並且，用湘江茫茫的水，來自地獄深處
渴望自由的水，淬火。草鞋中的黃金看見被子彈
一次次洞穿的骨骼
在冬天的風中發出銅號的鳴聲，正在收穫
那些金幣一樣
撒滿兩岸的血跡。欲墜的夕陽看見已經燒焦的肌膚
又一次被燒焦時
燃起的藍色光芒，在水面舞蹈的
身影。
所有被看見過的一切，成為那尾在在子彈中出生
用子彈作為糧食，並且
開始一天天長大的魚王，在湘江
那段紅色綢緞的水面
涅槃時的
歎息
最後一顆子彈，落在三官堂內那盞馬燈渾濁的煤油裡
佇立無語的人，用發黑的眼瞼
閱讀著自己
的血色手掌
只剩下白色骨骼，和連接他們的肌腱的手掌
提著馬燈
走了。
雨，打在無言的那段文字中間。三萬雙
被火焰焚燒過後，依舊
在黑夜中行走的目光，向空中
望了一望
湘江
便走了
馬燈們昏黃閃亮的微光，穿過彌漫著塵土的黑色
一步步，走了
注釋：
1、一九三四年十一月十七日，蔣介石“南昌行營”頒發《湘水以西區域“剿共”計畫大綱》，設置第四道封鎖線，企圖殲滅中央紅軍於湘江以東。
2、十一月二十五日至三十日，中央紅軍在全州以南湘江東岸與敵浴血奮戰。二十七日，紅軍先頭部隊紅二師、紅四師各一部于興安、全州之間，渡過湘江，並控制了界首至覺山鋪之間的渡河點。湘桂兩省敵軍分路向紅軍猛撲，妄圖奪回渡河點，阻止紅軍渡江西進。尾追敵軍也與紅軍後衛部隊展開激戰。二十九日，紅三軍團渡過湘江，於界首阻擊敵人，掩護中央縱隊渡過湘江
3、十二月一日，中央紅軍在湘江以東經數日苦戰，主力終於渡過湘江，突破國民黨第四道封鎖線，向西挺進。
4、湘江一仗，中央紅軍雖然最終渡過了湘江，但由於行動遲緩，付出了極其慘重的代價，經歷了長征以來的第一大惡戰，一部分殿后部隊及大量軍用物資被阻於湘江東岸無法過江。中央紅軍從長征開始的八萬七千餘人銳減到三萬餘人。
5、三官堂，湘江西岸界首鎮上的一座小祠堂，紅軍渡江指揮部就設在祠堂內。
6、湘江，源于廣西臨桂縣海洋山西麓海洋坪的龍門界，至興安以靈渠分水與灕江溝通，興安以下始稱湘江，幹流全長856千米，東入洞庭。
五
一支紅色的響箭
穿行在疊彩的苗山之間。誰的雙手
在蘆笙潮濕的聲音中擦拭槍口們黝黑的疲勞
透過血跡的雨，
透過灰色軍裝的雨，下在冰涼的
皮膚上。被火焰浸濕過的斗笠
無法抵擋從地面向天空落去的牛毛的雨絲。誰
站的越高
誰的心靈就會承受冰涼的雨越來越多的陰謀。
一隻叫做紅軍的鷹。就要飛過銀針密佈的
大山
和它寒意四溢的姿勢了
和山路一樣崎嶇的不僅僅是目光。誰艱難之中
尚在成長的馬
在樹枝們雜亂的聲音深處爬行。長滿苔蘚
綠色幻覺的長鬃
把夢扭曲成一條蜿蜒清澈的小溪
從口腔和鼻孔中噴出的白色的火苗，而後
落地成雨
成為一滴滴恍若星辰的雨，
滋養多年以後的青草，並且
站在絕高的地方，唯一的岩石上
然後，緩緩地蛻下那件一生之中只穿過一回，
而且只能穿戴一回的皮膚，從醒目的傷口
悄然下去
進入雲貴高原。需要用另一種截然不同的境界
對待無處不有的空氣。
打開的書已經被同一只手的反面合上
最不能經歷嚴寒的是華麗的詞藻
和最年輕的傷口。
在高原的冬天乍起的狂風中，佇立高處的目光
可以自由閱讀所有河流，狡黠的身影
以及兩岸聳立的山巒，或者平坦的河床下面
頑石們
猙獰的笑容
需要用另一隻手。打開讓粘濃的血凝住的
書。
並且，緊握被欲滯的水糾纏多時，
尚未生銹的劍
把山路中不同膚色的石頭，點化成高貴的黃金
讓滑倒的戰士，和墜落的斗笠
躺在自由的黃金草地上，好好
休息
一隻叫做紅軍的鷹，把眼睛置身太陽正午的地方
誰的腳，從一滴雨到另一滴雨，一步步地昇華著靈魂。
誰的雙手，插在茅草的刀尖上
從一粒空氣到另一粒空氣，緩慢地爬向沒有雨季的
山頂。老三界知道
一柄來自遠方的青銅寶劍的光芒
正在逼近最後的天國
唯一的太陽
苗山的木樓知道，那些營造它們的木頭，
那些在它們成熟之後，發生聲響的木頭
在山頂從未生長過的腳印中
開始萌芽了
一位叫做苗家的漢子，一位在霧中尋覓靈芝的漢子
用一千年的時間，才看見雲霧上方的山巔
那枚通紅的星星的樹葉，吮吸了
蒼山極頂靈芝們聖潔的精華
向北方飛去。一隻在寒氣注視下，
用鋼鐵和竹子的羽毛飛翔的鷹
向北方飛去了
一位世居侗鄉的女子，一位在木樓上終日織錦的女子
用一千年的時間，才織出一張，一萬棵榕樹中
唯一透紅的樹葉的心。用水一澆
心就紮根了。用一千年以前的水一澆
心就發芽了。
山高水長。苗家的漢子和侗鄉的女人知道，山再高
也擋不住雄鷹。水再長
也長不過，一盞燈細微的
光芒
一隻叫做紅軍的鷹，用一隻陣痛著的翅膀，和一枚
紅星的樹葉
飛過銀針密佈的
山頂，和它周圍叢林覆蓋的銀環蛇的
河流
注釋：
1、一九三四年十二月三日，中央紅軍進至興安、龍勝間苗山地區。
2、十二月四日，中央紅軍進佔老三界。
3、十二月中旬，中央紅軍改變原定向湘西北挺進，與紅二方面軍會合的路線，揮師向西，而後向北，進入貴州高原。
4、老三界，越城嶺主峰，最高峰神貓峰海拔2141.5米，為廣西第一高峰。
5、毛澤東在翻越老三界時著有《十六字令 .三首》：
6、山，快馬加鞭未下鞍，驚回首，離天三尺三。山，倒海翻江卷石瀾，奔騰急，下馬戰猶酣。山，刺破青天鍔未殘，天欲墜，賴以拄其間。
六
冬天來了
冬天以一條江飄忽著的浪花的冰，擺動著
裙裾上的黑花
翡翠的手鐲上，那些和白色玉兔一同脆弱的事物
紛紛凋零。在岸邊的岩石上吸收月光的魚
把多餘的鱗，打磨成一柄鋒利的匕首
暗藏在最接近天空的水面中間。霜打篙杆
枯瘦似葉的手臂
霜打岩石們青色頭髮織成的
網。寒鴉們飲過黑色鐵汁的羽毛，在烏江的裙裾上
成為唯一開放的，罌粟花
誘惑尚未出生的竹筍的
歌聲
冬天來了
最後一群人字型排列的大雁已經抵達貌似溫柔的
中國西部。和他們思緒貼近的
理想
冬天來了。
唯一一隻北上的紅色雄鷹，用它聲音一般尖銳的目光
嗅到了來自烏江北岸冬天的
寒冷
來自南方的孤獨漁夫，開始在岸邊用純潔的心血
歌唱美麗的春天
和種植在冬天裡照樣生長的
打魚的船隻
來自南方的五位漁夫，用生長著稻草的腳，滑行在
烏江欲凝的水面上。
從對岸撒下的，是關於現代戰爭的傳說中
時常，用目光觸摸的
子彈編織而成的網。北岸岩石上端坐的禿鷲
用散發著腐屍氣息的喙，注視著江面上的精靈
與死神交過頸的長頸，流動的江河一樣地在欲念中
蠕動著。
饕餮，作為一種傳說中出現的動物
正在禿鷲的陰影中，緩緩顯形……
五位身形矯捷的南方漁夫，揮動英雄們穿戴齊整的
黑夜的大氅
然後，在禿鷲的視線中
隱身而去。
作者简介：
龚学敏，男。1965年出生于四川阿坝九寨沟。八十年代开始诗歌创作。1995年春天，沿中国工农红军一方面军长征路线，从江西瑞金到陕北延安进行实地考察，创作并出版长诗《长征》。已出版诗集《幻影》、《雪山之上的血》《九寨蓝》 《紫禁城》 《钢的城》 。自办有微信平台“九寨蓝”。现为《星星》诗刊主编。
诗人风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