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邵雍全集》的出版
一、邵雍的生平成就
邵雍,字尧夫,人称安乐先生、百源先生。北宋真宗大中祥符四年(1011)十二月二十五日生于衡漳(今河南林县康节村),卒于熙宁十年(1077),享年六十七岁,卒谥康节。幼年随父邵古迁共城(今河南辉县),三十七岁时移居洛阳。奇才盖世,人品峻洁。名流学士如富弼、吕公著、程颐、程颢、张载等皆与之交游,司马光待之如兄长。以隐居不仕著称。著有《皇极经世》、《伊川击壤集》、《渔樵问对》等。其学问精湛,融会贯通,尤精于《易》,并创立先天之学。后人尊称“邵子”。
邵雍祖上姬姓,出于召公世系,为周文王后代。他早年即胸怀大志。居共城时,其母李氏过世,他便筑庐于苏门山,布衣蔬食守丧三年。时李挺之为共城县令,听说邵雍好学,便造访其庐。邵雍遂拜其为师,从学义理之学、性命之学与物理之学。数年之后,邵雍学有所成,但不事张扬,所以了解他的人很少。时有新乡人王豫同邵雍论学,他自恃自己学问足可当邵雍之师,谁知议论过后却深为邵雍的学识所折服,于是便虔诚地拜其为师。邵雍移居洛阳之后,所悟“先天之学”进一步完善,又收张等为弟子,传授《先天图》及“先天之学”。
邵雍四十五岁时娶王允修之妹为妻,后二年得子,名伯温。嘉佑六年,邵雍五十一岁时,丞相富弼让邵雍出来做官,甚至说“如不欲仕,亦可奉致一闲名目”,被他婉言谢绝。当时神宗下诏天下举士,吕公著、吴充、祖无泽等人皆推荐邵雍,朝廷连下三道诏书,任命邵雍为秘书省校书郎、颍川团练推官。邵雍再三推辞,不得已而受官,又称病不肯赴职。
邵雍在洛阳闲居近三十年。冬夏则闭门读书,春秋两季出游。乐天知命,常以诗言志,以园林景色、醇酒茗茶自娱平生。一心效法圣人,观物得理,究天人之际,立言不朽。尝有诗云:“秪恐身闲心未闲”、“若蕴奇才必奇用,不然须负一生闲”。的确是一位具有远大抱负的儒者。
邵雍不支持王安石所推行的新法,但也不公开反对。他把这种不满的心情通过吟诗唱和的形式表达出来。如“自从新法行,常苦樽无酒”、“怀觞限新法,何故便能倾”、“侯门深处还知否,百万流民在露头”等诗句,反映了他对待新法的态度。他也是一位能够权变知时的智者。有门生故旧为反对新法要“投劾而去”,他劝说道:“此贤者所当尽力之时,新法固严,能宽一分,则民受一分赐矣。投劾何益耶?”
二程兄弟与邵雍同巷里居住近三十年,世间事无所不论。程颢尝说:“邵尧夫于物理上尽说得,亦大段泄露他天机。”又说:“尧夫之学,先从理上推意,言象数,言天下之理。”以“内圣外王之道”评价邵雍之学,以“振古之豪杰”评价邵雍其人。
熙宁十年三月,邵雍有病,后卧床百余日而不能起。至七月四日病危,五日凌晨去世,享年六十七。遗嘱命治丧之事从简,一如其父,葬从伊川先茔。邵雍病中,司马光前来探视。邵雍对他说:“某病势不起,且试与观化一巡也。”司马光宽慰他:“尧夫不应至此。”邵雍说:“死生亦常事耳。”当时正值张载从关中来,他给邵雍诊脉后说:“先生脉息不亏,自当勿药。”又要给邵雍推命吉凶,说:“先生信命乎?载试为先生推之。”邵雍回答:“世俗所谓之命,某所不知,若天命则知之矣。”张载说:“既曰天命,则无可言者。”邵雍《闲行吟》云:“买卜稽疑是买疑,病深何药可能医。梦中说梦重重妄,床上安床迭迭非。列子御风徒有待,夸夫逐日岂无疲。劳多未有收功处,踏尽人间闲路歧。”可见他是一个不信世俗之命,不搞卜筮稽疑那一套智数的儒者。程颐前来探病,说:“先生至此,他人无以致力,愿先生自主张。”邵雍说:“平生学道固至此矣,然亦无主张。”又说:“正叔可谓生姜树头生,必是树头生也。”其时邵雍声息已很微弱,就举起两手做手势,程颐不明白,问:“从此与先生诀矣,更有可以见告者乎?”邵雍说:“面前路径常领宽,路径窄则无着身处,况能使人行也!”邵雍病重之中犹有“以命听于天,于心何所失”、“唯将以命听于天,此外谁能闲计较”、“死生都一致,利害漫相寻。汤剂功非浅,膏肓疾已深。然而犹灼艾,用慰友朋心”等诗句,足见他对待生死的乐天态度。
邵雍去世后,邵伯温请程颢为其父作墓志铭。程颢月下踱步于庭,思索良久对程颐说:“颢已得尧夫墓志矣。尧夫之学可谓安且成。”遂于墓志中有“先生之学为有传也”,“语成德者,昔难其居。若先生之道,就所至而论之,可谓安且成矣”等语。哲宗元佑中,赐谥“康节”。欧阳修之子欧阳棐作谥议:“君少笃学,有大志,久而后知道德之归。且以为学者之患,在于好恶,恶先成于心,而挟其私智以求于道,则弊于所好,而不得其真。故求之至于四方万里之远,天地阴阳屈伸消长之变,无所不可而必折衷于圣人。虽深于象数,先见默识,未尝以自名也。其学纯一不杂,居之而安,行之能成,平夷浑大,不见圭角,其自得深矣。按谥法,温良好乐曰康,能固所守曰节。”南宋咸淳三年正月,封邵雍为新安伯,从祀孔庙。
程颢、张、欧阳棐皆评价邵雍之学“纯一不杂”,则是因其学问不杂以“智数”。脱脱《宋史》将邵雍列入《道学传》,李贽《藏书》将邵雍列入《德业儒臣传》,则表明邵雍是有宋道学(或称理学)的大家。邵雍亦自云:“君子之学,以润身为本,其治人应物皆余事也。”又云:“物理之学既有所不通,不可以强通。强通则有我,有我则天地而入于术矣。”又云:“为学养心患在不由直道,去利欲。由直道,任至诚,则无所不通。天地之道直而已,当以直求之。若用智数以径求之,是屈天地而循人欲也。不亦难乎!”脱脱对此也有评论:一些人“因雍之前知”就说邵雍能从一切物体的声音、气色、动作方面推其吉凶之变,于是就摘取人世间那些已经发生的事,说邵雍都有言在先了。其实是“雍盖未必然也”。对于邵雍的“遇事能前知”,程颐的分析是:“其心虚明,自能知之。”
邵雍作为宋代著名的理学家、易学家,诗人,先天学说的创始人,与周敦颐、张载、程颢、程颐并称“北宋五子”。他的著述及其所反映的理学思想,在中国哲学史、易学史及宋明理学史上均占有重要地位。邵雍弟子张崏述邵雍行状曰:“先生治《易》、《诗》、《春秋》之学,穷意言象数之蕴,明皇帝王霸之道,著书十万余言。研精极思三十年,观天地之消长,推日月之盈缩,考阴阳之度数,察刚柔之形体,故经之以元,纪之以会,参之以运,终之以世。又断自唐虞,迄于五代,本诸天道,质以人事,兴废治乱,靡所不载。”
二、邵雍的《皇极经世》及其先天之学
邵雍的易学成就,主要表现在“先天之学”方面。邵雍创建了先天象数学理论,成为后代先天象数学派的开山者。邵雍以后涌现出一大批著名的象数学者,著名的宋代有王湜、张行成、祝秘、廖应淮,明代有朱隐老、黄畿,清代有王植、何梦瑶等。这些学者从不同的向度发挥或发展了邵雍的先天象数学说。
以先天学说为基础构建起来的《皇极经世》,是邵雍思想的代表作。该书体系庞大,内容涵盖宇宙生成论、自然观、历史观和社会政治理论等。关于“皇极经世”含义,朱伯昆先生认为“其所谓皇极经世,即按三皇所立的至高法则,观察和推测人类历史的变化以御世。因为此法则为伏羲氏所立,故又称其易学著作为《皇极经世》”。“皇极”最早出现在《尚书· 洪范》中,有“建用皇极”、“惟皇作极”的表述,言治道则上推三皇,有追寻道统本源之意;“经世”,是经邦济世、治理人世之意。该书力求构造一个囊括宇宙、自然、社会、人生的完整的观念体系。这是一个最高法则,以此,上应宇宙,下应人事而不惑。
邵雍把从传说中的帝尧即位之甲辰年,到五代后周显德六年己未( 959)这三千多年的重大历史事件编在《皇极经世》书中的元会运世时间体系中。该书通过编年的形式表达作者的历史哲学。作者中年以后卜居洛阳安乐窝,与司马光、二程等名流吟诗唱和,探讨学问,编撰《皇极经世》的思想构架就是在这一段时期形成的。与此同时由于王安石变法,司马光政治失意,亦隐居在洛阳,与邵雍为邻。司马光著名的《资治通鉴》亦是在这个时期成书。司马光非常尊重邵雍的学识,待之如兄长。《皇极经世》与《资治通鉴》在表达历史哲学方面有异曲同工之妙。
邵雍受到《易传》思想的启发,对其思想加以发挥敷衍,成为《皇极经世》最主要的思想来源。比如受到“天地定位”章启发开出的“先天图式”,从“易有太极,是生两仪,两仪生四象,四象生八卦,八卦定吉凶”而展开的八卦生成思想。老子的《道德经》中也提到“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扬雄通过拟《易》而作《太玄》,北周卫元嵩作《元包经传》。邵雍的《皇极经世》,就是努力构造自己时空观体系的一部书。在该体系中,表达了作者对历史上的朝代消长、兴替,万物的存在状态的看法,用其子邵伯温的话说就是:“穷日月星辰飞走动植之数,以尽天地万物之理;述皇帝王霸之事,以明大中至正之道。阴阳之消长,古今之治乱,较然可见矣。故书谓之《皇极经世》,篇谓之《观物》焉。”
朱熹云:“程、邵之学固不同,然二程所以推尊康节者至矣。盖以其信道不惑,不杂异端,班于温公、横渠之间。”余敦康先生颇为推崇邵雍的“宇宙意识与人文情怀”,认为邵雍的“宇宙意识有似于道家,这种人文情怀就有似于儒家了”,称赞邵雍是一个“儒道兼综的人物,虽旷达而仍有执着的人文情怀……他的先天之学是一种内圣外王之道”。
今人研究邵雍的思想,如果想要全面准确地把握,那就必须对邵雍著作做深入研究。邵雍博大精深的思想对中国哲学史、易学思想史有着深远的影响。邵雍的人文情怀、安乐精神和真善境界,不仅对后世易学家、理学家产生了重要影响,而且对当今的世俗人生仍然有着可资借鉴的意义。
刘师培在《汉宋学术异同论》中说:“宋人象数之学,精语尤多……而邵子《观物内篇》曰‘象起于形,数起于质,名起于言,意起于用’,其析理尤精,远出周、张之上。又以水火土石为地体,以代《洪范》之五行,地质之学已启其萌。此则宋儒学术远迈汉儒矣,与荒渺不经之说迥然殊途。”
三、《 伊川击壤集》及邵雍的诗学成就
《伊川击壤集》这部诗集表达了邵雍“ 自乐”和“乐时”的思想。邵雍追求宇宙和人类的最高“ 至理”,亦即追寻人类社会发展的本源规律,从而使自己的思想得到安顿,获得精神上的“安乐”。《伊川击壤集》以文学诗歌的形式表现其哲学思想,其精神实质与《皇极经世》是一致的。
邵尧夫喜饮酒吟诗,“兴至辄哦诗自咏”。《四库提要》以为“邵子之诗,其源亦出白居易,而晚年绝意世事,不复以文字为长,意所欲言自抒胸臆,原脱然于诗法之外”。历代有人喜爱其诗,南宋大诗人辛弃疾有《读邵尧夫诗》云:“饮酒已输陶靖节,作诗犹爱邵尧夫。”元代虞集早年斗室攻读,书“邵尧夫诗”,将书室题为“邵庵”,被人尊称邵庵先生。邵尧夫诗形成“击壤体”,仿效者又形成“击壤派”,是我国古代理学诗派最重要的一支,流行宋、明数百年之久,在日本也颇有影响。
《击壤集》卷首有康节自序,自谓其诗“不限声律,不讼爱恶,不立固必,不希名誉,如鉴之应形,如钟之应声”,哀而不伤,乐而不淫,虽吟咏性情而不累于性情,不同于一般诗人之作也。康节之诗,学白居易,平白如话,味薄意淡。朱国祯《涌幢小品》谓“佛语衍为寒山诗,儒语衍为《击壤集》”。宋人多于诗中言哲理,康节实肇其端。
邵尧夫以诗言理,然不出于勉强,更有不少咏史诗阐述他对历朝兴废的看法、对历史人物作用的探究,其中《观大棋吟》、《经世吟》等均为咏史诗长篇巨作,为中国诗史所罕见;写景诗数量也不少,无论是出游山水还是居家即景遣兴,都可见他对四时物象观察的细致,更有部分是借景发明其理学观;还有些咏怀诗,写他安贫守道的生活状态,辞官不做的决心,对名利的鄙夷,及对世态人心的看法;还有一部分为唱和诗,表达他对友人的尊敬、感谢、劝诫;更多的是自述心迹与行止。其诗集中不少箴言直指人心,即便在今天,对人们认识人生与社会,仍有相当的意义。从文学史方面来看,其诗学观、诗的文学价值,以及“击壤体”的形成,都大有研究的必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