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北作家 || 刘平安:福 元
福元是个哑巴。
说起来他还是我的堂兄呢。
福元是本家八伯的儿子。八伯一生游手好闲,不务正业,好喝好赌。五十年代中期,社会主义建设高潮滚滚,农业生产风起云涌,八伯却成天溜街串巷。一天,城门口来了一个小商贩,摇着拨浪鼓,八伯看上商贩的那顶毡帽,却没钱买,便去偷工地上的架子车轱辘,被人家抓住了,第二天扛着车轱辘挨村游街示众。八九十斤重的车轱辘压在八伯瘦弱的肩膀上,一游就是十来里的路,怎么受得了。游到学校附近,八伯两腿夹紧,声称要上茅房。押解的民兵知道八伯有胡吹冒擂的恶习,不放心,守在学校茅房门口,好半晌不见人出来,进去一看,八伯早从茅坑里钻出去跑得无影无踪了。此后好几年没有了八伯的音信,村上人都说,这下老八可能死在外边了。都在议论,为了一个车轱辘,硬是把人害失塌了!时间长了,八伯从人们的记忆里也就渐渐消失了……
五年后,八伯回来了,穿着一件半新半旧的皮大褂,围着一条油腻腻的黑围脖,挑着两个大箩筐,一头是破破烂烂的行囊,一头是一个鼻流涎水的男孩子,身后还跟着一个漂亮的女人。那孩子就是福元,那女人就是八伯的媳妇,后来我们称为八妈。
八伯的回还令村人吃惊,他的劣迹就象撒在饭桌上的油渍,早已从人们记忆里抹掉了。八妈跟在八伯身后,望见围拢而来的男男女女,一副腼腆的神情,一碰到村上光棍汉火辣辣的目光,就象被蜂蜇了一下,慌乱地低下头。箩筐里活蹦乱跳的男孩子确实让村人嫉妒,谁也想不到一个曾经挨批挨斗的人,在失踪了五年后,带回一个幸福的家。嫉妒归嫉妒,人们还是以多少有点伪装的大度和热情,像迎接一个大英雄一样问长问短,问饥问寒。随后,八伯一家住在了村南的一孔破窑里。这一天大概是八伯一生中最荣耀的一天!
夜晚,八伯温了一壶老酒,煮了一锅蚕豆,邀来村人吃喝,算是谢忱。五年了,八伯远离故土,思乡心切,现在终于回来了,还领回了一个女人和孩子,酒上心头,热血翻涌,八伯有种出人头地的感觉,飘飘然忘乎所以,五马长枪侃起来。村上几名好事的婆娘抱起福元满嘴喝彩,福元只会“呀——呀——”乱叫,却不会言语,人们顿吃一惊,原来福元是个哑巴!
福元是哑巴,这消息一夜之间传遍全村。原本羡慕八伯的人们,用潮弄的目光重新审视这个家庭。其实,福元并不是天生的哑巴。五年前,八伯为了逃避游斗,钻出茅坑,远走他乡,一路乞讨,钻进秦岭山林,在一个山村干杂活混饭吃,时间长了,村里人看八伯机灵,说了个女人结了婚。福元两岁多的时候,八妈下地干活,八伯喝醉了酒,旱烟锅掉在草棚旁,茅棚燃着了,村人将八伯弄醒,帮着扑火。听见屋里小孩的嚎叫声,忙把福元抱出来,福元两腿膝盖下边全起了泡,人们急忙敷上獾油,当天送往几十里外的公社卫生院。不久,福元烧伤治好了,却再也不会说话了……八妈激动地讲叙着这令村人们陌生而又新鲜的故事,挽起福元的裤腿,亮出那一块块紫青的烧痕,证实自己故事的真实。村人们却是一种漠然的神态,并没有完全信服。这一切犹如一团黑雾,笼罩了八伯回乡后重新活个人样的信心,不管他怎样的努力,仍逃不出人们轻蔑的目光,八伯开始酗酒,开始游荡……家庭的重担压在八妈的身上。
八妈是个倔犟的女人,秦岭山区艰苦的生活熔炼出她勤劳善良的个性。她用自己的身体拽动着生活的纤绳。福元小时候生长在八妈的背篓里,回到家乡,他伴随着八妈锄地的锄头一天天成长。那些年,农村生活少吃没穿,对于哑巴福元来说,粗粮、野菜、山芋、红薯等无疑是最好的食物。福元从小就有一身的力气,十二三岁时,他居然能用双手将架子车轱辘高高地举过头项,胜过当年被人游斗的父亲。十四五岁时,他用一手扣住碌碡底,肩膀一扛,碌碡就竖立起来……福元也是个好劳力,谁家盖房,掏井,挖窖,总叫哑巴福元去干,这些活又脏又累,福元是最廉价的劳动力,一顿饱饭便可打发。最让福元乐意的莫过于给死人打墓子了。渭北一带,人死后都得土葬。先选好墓地,然后挖一个长方形土坑,再从坑底向里掏一个深洞,埋人的时候,将棺木从土坑放下再置入洞中,封好洞口用土埋上一个坟堆便可。死人的事是不分季节的,数九寒天,地冻三尺,人死了要打墓;七月流火,烈日炎炎,人死了还得打墓。无疑,这种活路是最苦不过的了。村上的年轻人想方设法逃瘟疫一样逃避这种事。福元却不嫌弃,村上死了人,他急着帮人去打墓,他的举动常常令主人家感动。其实福元有自己的打算,帮人打墓不仅能吃饱肚子,遇上家道好点的,还免不了上酒席的。时间长了,福元成了打墓的能手,墓坑挖多高多长,墓洞打多深多宽,他用那把油光发亮的洋槐木镢把一量,自然心中有数。埋人的时候,墓洞挖不好,挖浅了、挖窄了,棺木放不进去,都是要误大事的。谁家送来的饭菜不好或不带点烟酒,其他人一煽惑,福元便把洞口挖小了,埋人时棺材放不进去,急得主人团团转。在这种事上谁都不愿惹麻烦,对福元多少有点客气。打墓是全村人都不愿干的活,打墓却是福元的营生,福元帮人打墓就是为的多少沾点腥荤,吃口老酒,抽根纸烟,而这一切居然能让哑巴福元感到骄傲和自豪,想到这些,我总是心头沉重,为我的堂兄——哑巴福元感到些许的悲哀!人生也许就是这样,每个人生理不同,所处的环境不同,追求自然就不同吧,拿自己的心态去看待他人,也许永远不会寻求到正确的答案的。生活中,每个人的所作所为,只要自己感到自然,只要自己能够接受,拟或也合理吧!
结婚娶亲的场合,自然看不到福元的身影。起先,福元作为一种生理缺陷的人而遭人歧视,福元来了,免不了被主人家驱赶出门,就是站在巷口观望,也遭孩子们一番戏耍,福元不得不躲在场里的麦垛旁,解开裤子捉虱子玩。不知从哪里弄来一个樟脑丸,画上一个圈,将肥襄囊的虱子放在里边,虱子在圈内横冲直撞,到处碰壁,福元高兴得嘻嘻而笑。福元有这么大的能耐,居然能将一头虱子放在自己设置的牢笼内嬉耍,福元别提有多高兴了!兴许这是福元一生中最快乐的游戏了。渭北缺水,谁家过喜事,必从有水的地方拉水吃,这仍是苦差事,这时候有人想起福元。福元拉上水桶,从几里外的地方拉回一桶一桶清纯的井水,来浇灌这欢乐喜庆的场面。拉满水缸,主人家朝福元怀里塞上几个喜馍,算是对福元的回报。好点的人家馍里还夹上一两片猪肉,喜宴是绝对不能参加的,福元一努嘴,揣着白馍馍头也不回地离开了。时间长了,家家如此,成了规矩,这在福元人生的历程上算是增添了光彩的一笔。
福元腰圆膀粗,长期赤裸的上身晒得黑乎乎的,像是用赭石染过一样。脸盘方正,颧骨突出,两眼深凹,凶神恶煞般,不熟悉的人见了福元常有一种恐惧的心理,尤其是外村的人们。有一次,邻村一头骡子放跑了,啃了福元家的麦子,福元抓住了骡子,牵到村口。下午主人来找,那骡子看见主人,撒起欢,一边嘶鸣,一边蹦跳,猛地咬住福元的耳朵,福元恼了,抱住骡子的脖子,将骡耳一口吞下。骡子一蹦,福元被抛出一丈多元,大伙把福元扶起时,发现口中塞满黑乎乎的东西,细一看,那骡子的半截耳朵早已不见了。这一举动震惊村内外,从此再无邻村人欺负本村人的事发生。
哑巴也有哑巴的苦衷。福元二十出头的时候,与他一同长大的年轻人大抵都结了婚。福元急了,谁家过喜事,福元不再去拉水了,家里的活路,福元也懒得去干了。福元小的时候,村上的孩子们日弄福元,有时候看见一群女学生过来,让福元潜伏在城角,当女学生走到跟前时,福元突然脱下裤子,掏出黑乎乎硬梆梆的求西,向女学生冲去,女孩子吓得“哇哇”直叫,奔散开来,为此福元没少挨学生家长的喝斥。而现在,谁也煽不动福元了,福元见了村上的小媳妇便早早躲开,村上人都说福元肯定想媳妇了。但人们却发现,福元想媳妇不像猫思春时的嚎叫,驴发情时的满圈跑,而是默默地、郁郁寡欢的样子。细一想,福元是个男人,也有七情六欲,也有常人一样的冲动,只不过不会说话罢了。于是好心人想帮福元说媳妇,说过来,说过去,哪有女人愿意跟哑巴福元过日子呢!福元在媒人的比划中确实兴奋了好一阵,他用加倍的力气替媒人家拉粪、担土,算是对媒人的回报。此后,有人为了让福元干活,以找对象为诱饵,换取福元的力气。时间长了,福元似乎明白没有结果,便也不再上当受骗了。
福元挨过一次打,险些丧了命。七十年代,全国人民响应毛主席的伟大号召,掀起兴修水利工程的浪潮。福元作为村上的好劳力,也加入了浩浩荡荡的民工队伍。桃曲坡水利工程是七十年代渭北高原一项重要的水利工程,数万民工来这里筑堤修坝,这里山上山下,人海如潮,红旗飘扬,人欢马叫,一片轰轰烈烈的战斗场面。福元和村上的几十号民工在山崖下挖窑打洞,支锅立灶,满腔热情地投身到这改天换地的建设高潮中!民工们白天干活,晚上只能聆听工地上大喇叭的鸣叫。距工地十里外有个科研单位,是专门测试飞机性能的研究所,这里隔三差五放电影。民工们晚上无聊,免不了经常来这里看场电影,那便是最好的精神享受了。
一天夜里,福元同几个民工翻山越岭来到研究所,他们挤进看电影的人群。福元看电影很入神,记忆力也很强,尤其爱看战斗片,每次看完电影,回到工地总是给大伙“呜哩呜拉”讲个不停。不料,这天放的是京剧《龙江颂》,福元看不进去,加上下午多喝了几碗稀饭,憋了一肚子的屎尿,急着解手。半截时,他耐不住,跑出广场找茅房。找着找着,便看到不远处,一个大帆布蓬下露出一截飞机的翅膀,灯光下熠熠发亮。福元只仰头望见过蓝天上飞机飞翔的场景,从没这么近地见过飞机。他非常好奇,翻身跃过铁丝网,钻进帐蓬里。说来也巧,厂房门前有个值班室,值班的是从农村找来的一个拐子,姓李,走路一拐一拐的,人称“拐子李”。拐子李打了大半辈子光棍。研究所有个寡妇,原是单位的家属,男人死后,依靠抚恤金生活,家里孩子多,生活也就紧张,拐子李经常从农村捎带点土产品接济她,寡妇也常帮拐子李做点针线。七十年代,男女作风问题是不能宽恕的事,寡妇与拐子李只能背着人来往。那天,两人趁人们看电影,偷偷来到了值班室。灯一熄,隔着玻璃,外边看不进来,里边看外边却清清楚楚。拐子李腿脚不灵便,寡妇好不容易将他扶正,正干事时,猛地,拐子李看见外边有个黑影一晃钻进了飞机帐蓬里。那时候,人们阶级斗争的弦绷得很紧,警惕性也很高。拐子李顾不得干完事,翻身跳在地上,提起裤子,冲出屋子,躲在墙角,密切关注起黑影的动静来。左等右等不见人出来,拐子李心想:不好,肯定是坏人搞破坏!他匆匆忙忙向保卫科报案。
福元钻进怅蓬里,本来想看看飞机的结构,可什么也看不清,屙泡屎尿,便躺在飞机旁的油毡上呼呼大睡。等他醒来的时候,面对的早已是荷枪实弹的公安人员,福元一下子懵了!在保卫科,公安人员审问福元,福元“呜哩哇啦”说不清。保卫人员以为这家伙抵抗,拿出麻绳,手脚一捆,一顿饱打,福元还是“呜哩哇啦”,接着又是一顿拳脚。福元说不清,案情复杂化,公安人员连夜召开分析会,有人认为这家伙是装的,有人怀疑这家伙是不是外国特务。于是他们决定一边审讯,突破案情,一边向上级汇报。一个晚上,福元被折腾得早已不醒人事了。第二天,整个研究所的人都在议论,昨晚,拐子李抓了一个外国特务,审讯时还一口的外国话呢!这消息很快传到了水利工地。民工们一想,不好,昨天晚上福元看电影没回来,会不会是福元呢?他们忙派人赶到研究所打探消息,当福元看到本村的民工时,“哇”的一声嚎啕大哭起来。民工们见福元被打得鼻青脸肿,遍体鳞伤,一个个怒目圆睁,愤愤不平。弄清了福元的身份,公安人员审错了人,向民工们解释了事情的原委。放福元的时候,福元指着满身的伤痕,硬是不走。八伯知道了这事,也去找单位的领导评理。那时候,讲军民鱼水情,单位一看事弄大了,怕影响与地方的关系,给福元看了看病,头上、腕上擦了擦红贡水,装了几袋消炎药,把八伯请到大食堂,盛了一大碗猪肉炖粉条,八伯不再言语了。临别时还送了一个毛主席石膏像,这事也就算了了。值班的拐子李抓了一个“特务”,本想立个大功,没想到弄错了人,惹出这多事端,也让单位给开除了。
这件事对福元的打击很大,成为福元人生中一次重要的经历。福元开始懂得了沉思,被大人小孩子戏耍玩弄,因为自己是哑巴;挖墓埋死人,因为自己是哑巴;替人出力卖命,因为自己是哑巴;遭误会挨毒打不能申辩,因为自己是哑巴……这一切促使福元变得更加沉默寡言,他似乎感受到自己活在这个世界上本身就是一种不公平!
八妈去世的时候,福元哭得很恓惶。那天早晨,乌云密布,大雨滂沱,当人们将八妈安葬在墓中时,福元爬在泥土中失声痛哭,那一串串泪珠伴着雨水洒落在坟堆上,福元满身泥土,谁也拽不起他。八妈跟上八伯,一生受尽了屈辱,吃尽了苦头,含辛茹苦抚养福元,福元为八妈的去世伤心,福元也为命运的不公平伤心!八妈去世了,谁来料理福元的生活呢?谁来关心疼爱这个苦命的孩子呢?村上的人们被福元的哭声感动了,大伙纷纷落泪。那一天,福元将心头淤积了二十多年的苦水全部洒在母亲的坟头,那一天,福元将自己对人生的感受全然渲泄在茫茫原野,这是一个生命在呐喊、在抗争、在责斥!
不久,农村实行了土地承包责任制,福元和八伯分到了几亩地,八伯依然过着游手好闲的日子,福元依旧上地干活,农闲时跟村上人去打工挣钱。谁家盖房,福元还去帮忙,谁家娶亲,福元还去拉水,村上死了人,福元还去打墓,只是不再恶作剧了。八伯死后,大家都同情福元,时不时将旧衣服送给福元穿,福元过意不去,就帮人干点力气活。这些年,日子也好了,福元不愁缺粮吃了,有时挣点钱,还买上几盒不带过滤嘴的烟抽。逢年过节,回到故乡,遇见福元,福元用手比划着评述村里发生的事情,只是没有以往那样激动了。听不清福元讲的什么,只觉得福元明显的变老了,宽阔的额头多了许多皱纹,方正的脸庞也消瘦了,腰也弯了,背也驼了,深遂的双眼依然崩射出一种不甘屈服的光来。
是啊,人活在这个世界上,本身就是一种磨炼,对于一个哑巴来说,这种磨炼,不仅仅是生活的磨炼,肉体的磨炼,更重要的是一种意志的磨炼,一种心智的磨炼,一种精神的磨炼!
福元依然活在这个世界上,依然经受着这种种磨炼。每当想起他,我的脑海里总在翻腾着一个问题,这个一辈子帮人打墓的人,有一天,他死了,谁来为他打墓呢?
1998.1.21
编者注:2010年冬,一天晚上,福元从打工工地返家途中,突遇车祸,送往医院,抢救无效,于12月8日溘然长逝。五天后,村人们隆重的将他葬埋在村公墓。
三个月后,经有关方面裁定,肇事车主赔偿福元各类费用约七万三千余元……
作者简介:刘平安,系中国民间文艺家协会会员、陕西省作家协会会员、陕西省民间文艺家协会理事,现在陕西省文联工作。上世纪八十年代开始发表文艺作品,出版诗集《缄默的黄土地》《山那边人家》,散文集《烟云长路》《途中》,合编诗集《山乡情》、评论集《<唐僧译经记>专家学者纵横谈》等,两度荣获铜川文学奖,散文《母亲的泪》获天津十二届“东丽杯”全国孙犁散文奖优秀奖,报告文学《我是一个兵》获陕西柳青创业人社文学奖三等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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