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才琎:除夕夜之思
除夕夜之思
杨才琎(陕西旬阳)
隆隆炮声在子时响起,一切重新来过,包括生命,以及生活。
已亥年过去得如此之快,仿佛在眨眼间。也许是人到了一定年纪,日月如梭的紧迫感如影随形,似时时有只看不见的手,一步步推人到悬崖边,想努力去抓住可攀缘的所有,仍无法阻止自己向深渊处靠近。如果说在年节有什么感触,不过是这种无助和悲凉在喧嚣轰鸣中深刻些罢了。
已亥年的除夕在下雨。我不知道别的地是什么天气,雪地、阳光、雾霾,或者疫情。我只想窝在乡下小小山沟中的小小房屋里,远离电话,远离电视,远离一切所憎恶的面具,守那一方热热的火塘,做个佝偻小老头,闭目假寐。
在柴火堆里拣了个朽坏的黄栌树根,又翻出发霉生锈的凿刀来。孩子们便叫:“又要雕和尚呀!不能做个别的吗?”妻说:“你爸要出家,只会做和尚!”于是别人哗哗搓麻将,我咣咣凿木头。见的人背地里都说我疯了。窗外仍淅淅沥沥飘着细雨。
已经记不起上一次有雨的除夕是哪一年,或许从未在记忆里出现过,它下得这样诡异,这样出奇,竟没有一丝雪影,半山以上全是腾腾雾气,像父亲满头的白发。
父亲自从有了白发,对除夕夜给祖坟烧纸表现出了更多热情。这些年总是我和他两人爬几里路,从山脚到山顶,到每个石垒的坟丘上去点一枝香烛。他走山路的步子,已不如往年迈得那么急那么快,爬一段坡气息明显粗重起来,他说:“嗳呀,现在人玩懒啦!上坡都走不了啦!”他不服老,虽然六十三岁,仍觉得可以扛百十斤的大木头回家劈柴火。
山上的剑茅和棘刺已完全掩盖了田地,连小路也被它们霸占,完全不能想象这曾是生活过几代人的地方,草木长得那样姿意,完全不用在意什么,几株腊梅犹微微吐着幽香,将细小嫩黄骨朵儿悄悄绽放,鸡骨木也在枝头上挑几个嫩白色花苞,羞怯如未嫁的绣娘。林间处处都积着厚厚黄叶,淋湿了雨,散发出腐菌气息。
祖坟里的老栎树长得有三人合抱粗,故去的先辈们各据一座小小石丘三三两两散落于栎树四周。父亲总是先在祖父母坟头前蹲一会儿,不说话,将两大捆火纸分出一多半来焚烧,然后将余下的一部分分散到每座坟上去,我照例是点烛、插香,听他讲:“这是你老祖太,这是你老太,这是你母老太…”祖父辈的弟兄几个已全都在这里了,父亲这一辈的,也故去了好几个,他望着新的旧的坟堆感叹:“人这一辈子,真是不着混哪!”我说:“其实想想,人一辈子是没啥意思的。”他看着我嘿嘿笑两声,灰白长眉颤颤地抖,到底找不出个合适的话来宽解。于是我们都默默蹲在祖父母坟前一沓一沓烧纸钱。细雨淋湿了纸,燃得很慢,冒浓白的烟,他拿香扞拨弄着残纸,轻轻说:“昨晚扯了个亮子,看见你婆了…”我没说话,烧烬的纸灰一闪一闪冒着火光,照在他脸上有些潮。
父亲六十三,我婆去世二十多年了。
世事很无常,活着就最好。腊月二十八,本家的一个兄弟死去了,他得了肝腹水,苦扛了许多日子,终于没熬到新年,终年四十七。这么多年,他拖着病体,照顾酗酒的父亲、痴傻的弟弟,终于还将父亲安葬。如今他终于把生命的路走到尽头,得了副白皮的柏木棺材,于荒林上掘了个坑,草草掩埋。我跟父亲说:“人活着,真没意思。”他明白我的所指。其实,人活着,总有活着的意义。如这位本家弟兄,因他在,他父母亲尚能很体面归葬入土,痴傻弟弟还能不至饥寒。也许,这就是他活着的价值。
这个新年注定是冷清的,每个人总不经意间会露出些忧心忡忡的情绪,也许是因为每天都在成倍增长肺炎感染者的报道,手机上每天弹出的新闻,仍旧是多少人感染、多少人死亡。虽身处偏远乡下,仍很有压抑的情绪在漫延。拜年已自觉不自觉地尽可能取消了,请客宴饮也大不及往常,邻居们聊起家常,便笑:“办的货都自己吃罢!各人吃各人的,落得轻省!”言语里多少有些无奈。对山表叔家来了位从疫区来的客,便不敢外出,自行封闭在家中。不久村支书又电话来,因我家招待过湖北荆门来的客,亦需隔离,如此这般,也只好自家关了禁闭。一家六口大眼瞪小眼,面面相觑。母亲说:“上山砍柴吧!等到年底阴干了,烧着正好。”当然,我们确信都能安然无恙。
父亲砍柴的架势仍像个年轻小伙子,空谷里“梆梆”回响着斧斤声,以及孩子们的怪叫狼嚎。妻则完全是个村姑模样,我对她吟了一首《伐柯》:“伐柯如何?匪斧不克。取妻如何?匪媒不得。伐柯伐柯,其则不远。我觏之子,笾豆有践…"她把眼瞪得如两只铜铃,不明所以,半晌憋出一句话:“发啥神经?”
我当真觉得她这神情很可爱,两个人,永远行在两条平行线上,真好玩儿。
面对这样的灾难,我们什么也做不了,唯能做的,只是叹息及祈祷。年前年后,短短月余时间,已有许多家庭支离破碎;许多人,生离死别。人生很短很脆弱,努力活着,很想在多年后,仍然爱你。
作者简介:杨才琎,八零后,陕西安康人,务工农民,执着于对生活的爱,执着于对文学的爱。著有长篇小说《蜀河船帮》等,先后被微信公众号推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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